“請出示一下你們的結(jié)婚證?！崩蠲裾谵k公桌后面，身子向前探了探，臉猛地一沉，聲音高出許多，目光來回在我和王小美臉上掃了又掃。
　　 我看王小美，王小美正在看我，二人瞪了一會眼，足足有十幾秒鐘。終于，還是我先說話了：“王小美是我的女人，我是王小美的男人，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用不著非要出示結(jié)婚證來證明吧？”
　　 “噢，你說是就是？離婚要出示結(jié)婚證，這是程序，你們倆不會連結(jié)婚證都沒有吧？”李民政嚴(yán)肅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笑意，意味深長，像是在調(diào)侃，像是在諷刺，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壞了，壞了！我心里暗自嘀咕，只知道離婚，誰知道離婚還要結(jié)婚證。當(dāng)然，我們沒有結(jié)婚證，一直都沒有。
　　 “你這人真麻煩，結(jié)婚還能有假？我們在一起睡五六年，孩子都能打醬油了……”王小美沉不住氣，嘴像機關(guān)槍，可能是過于激動，臉色有些蒼白，兩腿不住地發(fā)抖。
　　 李民政臉上沒有表情，等王小美把話說完了，咳嗽了一聲，說：“嗯，你們說的我都信，離婚要出示結(jié)婚證，這是程序，你們離婚，也不能讓我犯錯誤?！?br />　　 我心軟，聽李民政這么一說，沒了脾氣。王小美還想說什么，我一把抓住王小美的胳膊，扯著她往外走。
　　 “你等著，我們回家去拿結(jié)婚證?！蓖跣∶啦桓市?，掙脫了，跨出門，回頭撂下一句話。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還覺得胸悶，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太陽漫過光禿禿的梧桐樹，帶來了些許暖意。
　　 “楊大炮，你就是豬！”身后傳來王小美的罵聲，我繼續(xù)往前走，沒回頭。
　　 “楊大炮，你等等我，我要尿尿?！蓖跣∶兰庵暯?。
　　 “娘們家真麻煩，憋著，出了大門，有樹林子，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了?！蔽也荒蜔┑鼗亓艘痪洌怕四_步。
　　 “咯噔咯噔”王小美的高跟鞋敲打著鄉(xiāng)政府院子里的石板路。
　　 出了鄉(xiāng)政府，我蹲在路邊抽煙。王小美貓著腰，提著褲子從棗樹林鉆出來，嚷嚷：“楊大炮，你死了，喊你問你有沒有衛(wèi)生紙也不吱聲?！?br />　　 “我沒聽見，臭娘們，叫啥呢，是不是找抽？”
　　 “找抽，就是找抽?！蓖跣∶罁炱鹚Φ舻綔侠锏囊恢桓吒?，拎在手里，一仰臉，站在溝坎上不走了，“嗚嗚”地哭起來。
　　 別看王小美長的不咋樣，哭起來也算是梨花帶雨。娘的，女人一流淚，讓人心里發(fā)慌，
　　 “我真沒聽見?！蔽遗苓^去說，“別哭了，姑奶奶，把鞋扔了吧，我背你回家。”說著，我躬下身去。
　　 “滾?！蓖跣∶莱移ü缮系帕艘荒_丫子，“撲哧”一聲笑了。
　　 一只兔子，黃得有些扎眼，從不遠(yuǎn)處的麥田里溜出來，抿了抿細(xì)長的耳朵，一縱一縱，彈跳著鉆進棗樹林。
　　 一路上王小美的嘴閑不住，除了埋怨，還是埋怨。這再正常不過了，不然她就不是王小美了，再不然會憋出毛病來。我不言語，由她說，時而還掛念起那只溜走的兔子，倘若我的獵槍還在，準(zhǔn)叫他娘的沒跑；時而又想起李民政，這小子混好了，人模人樣的，連小時候的同學(xué)也不認(rèn)識了，呸，我也不認(rèn)識你！
　　 王小美惱怒地說：“你嫌丟人了，啥不啥咱跑到鄉(xiāng)政府去唱了這一出，只怪你那大嫂，偏說假離婚，離婚了沒人管，想咋生咋生?！?br />　　 王小美說：“也怪你，平時就知道對我兇，關(guān)鍵時候沒有個主心骨，我是女人，你是男人，男人不做主，這咋行？”
　　 王小美說：“一個男娃，總沒有個閨女貼心，馬大樹的娘們就有福，‘撲哧’一胎生倆娃，一個男娃一個閨女?！?br />　　 我抬腿踢了一腳路邊的一棵白楊樹：“王小美，有本事你也一胎生倆娃呀，別老扯些沒用的?！?br />　　 “啥有用，你說說啥有用？”王小美一聽我搭話，來勁了，“一胎生幾個不能都怨地，也怨種子，你種一顆瓜，不能結(jié)出兩顆豆?！?br />　　 “屁，沒文化?！蔽壹涌炝瞬阶?，想落下王小美，圖個耳根清凈。
　　 “哎，你說誰沒文化？你不就是個破中專生，我雖然只上到小學(xué)畢業(yè)，可俺鄰居是學(xué)校老師，我《故事會》、《三國演義》沒少讀?！?br />　　 我笑了，止住步子，回頭說：“王小美，別在老子跟前吹牛，我考考你，什么叫樂不思蜀？”
　　 王小美也止住步子，怔怔地盯著我，仿佛在思考，頓了一會兒說：“楊大炮，你是誰老子，老子是太白金星，你充什么大尾巴驢？”
　　 “孺子不可教也！”我重重地嘆了口氣，拔腿跑了起來。
　　 身后傳來尖叫聲：“楊大炮，有種你別跑，樂不思叔就是高興了不想他叔……”
　　 我心里恨：當(dāng)初瞎了狗眼，娶了王小美這個活寶，也不知道是我哪輩子沒干好事。
　　 說真話，相親那會兒王小美不丑：一米六幾的個頭，穿上高跟鞋，顯得有一米七，我才一米六五，自然不能嫌棄她的身高。王小美的眼小，這是事實，細(xì)長眼，眼皮有點厚，一笑一條線，拿著放大鏡也甭想尋到眼珠子。
　　 相親回來，我說：“娘，眼小?！?br />　　 娘說：“眼小聚光。牛眼大，你娶?！?br />　　 娘一句話把我沖到南墻上，我便不敢吭聲。
　　 娘急，急著抱孫子。
　　 娘怎么能不急呢，我二十六了，見過了六十二個女子，其中包括寡婦，不是我挑剔，而是根本就沒有挑剔的機會——因為家里窮，拿不出彩禮，蓋不起房子。
　　 后來，我問王小美：“你看中我哪里了？”
　　 王小美想也沒想，說：“你像俺隔壁的韓二富?！?br />　　 我一聽，心里拔涼拔涼的，想撞墻死的心都有。
　　 王小美說：“你傻呀，韓二富是電影明星，人家只是崇拜他，論輩份，他還得叫我姑姑呢?！?br />　　 我曾經(jīng)拿著印有韓二富頭像的畫報，又拿著鏡子，通過N次對比，最終得出結(jié)論：除了我們臉上都有大大小小的麻子，別的地方大不相同。
　　 離婚受阻，造人的計劃擱淺。王小美不敢私自取環(huán)，怕招來麻煩；而我一心把精力放在發(fā)家致富上，雖然二人時常叮叮當(dāng)當(dāng)，倒也幸福和美。
　　 有時候，王小美相信我，勝過相信自己，她以為自己的男人多有本領(lǐng)似的。這些，既讓我沾沾自喜，又讓我承受一種難以說清楚的壓力。我是男人，雖然不是多么強健，但必須要為王小美遮風(fēng)擋雨。
　　 兒子豆豆六歲了，常住姥姥家，那里有幼兒園。家里就我和王小美倆人。我在村建筑隊里當(dāng)二師傅。二師傅是拎瓦刀砍磚壘墻，沒有大師傅的抱拐打線的技術(shù)含量高，又比小工搬磚上泥的活輕松許多。
　　 王小美的精力旺盛，仿佛永遠(yuǎn)揮霍不完，自己家的六畝地幾乎不讓我操心，又在村后的荒坡上開了一片地，栽上了七十二棵桃樹。
　　 我說：“王小美，這么多桃樹，結(jié)了果子，咱能吃了嗎？”
　　 王小美說：“你就知道吃，真俗！我栽桃樹是為了看桃花，桃花一開，一片紅，我在娘家時，屋后就有五棵桃樹……”
　　 聽王小美這么一說，我就差沒暈死，臭婆娘明明心里想著錢，卻偏偏往浪漫上扯了一通。
　　 王小美見我不言語，以勝利的姿態(tài)安慰道：“楊大炮，不要擔(dān)心俺會強過你，家里啥大事都由你做主，我要是綠葉，你就是鮮花，我要是一朵小水花，你就是長長的一條河流?！?br />　　 “我呸?！蔽艺酒鹕韥?，拿手摸她額頭。她不動，閉上眼讓我摸。
　　 我說：“沒事吧，王小美？”
　　 王小美說：“咋了？”
　　 我說：“不咋，你不是發(fā)燒吧，王小美？”
　　 王小美“撲哧”一聲笑了，笑得花枝亂顫，翻著小眼睛白了我一眼，說：“小樣，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啥屎?！?br />　　 “嗯，你能！花枝亂顫倒是花枝亂顫，可惜花枝有點粗，像水桶?！?br />　　 “咋，嫌棄了？”
　　 “哦。”我驀地想起昨夜床上的事，翻云覆雨，王小美扭動著白晃晃的大屁股，腰上一顆黑豆大的痣。
　　 王小美大叫：“好你個楊大炮，你以為你是誰，以后老娘還不伺候了，愛哪去哪去?！?br />　　 我故作生氣說：“這可是你說的，我走?！?br />　　 王小美尖叫：“回來，不許走，工地上沒活，跟我下地拔草去?！?br />　　 我喪氣地坐下，抽煙。本來今天是和幾個工友約好了打麻將，既然婆娘纏著不放，我也懶得作無謂的斗爭。況且，好久沒下過地，是該到地里看看，萬一王小美哪里管理不好，還需要批評教育。
　　 一根煙沒抽完，王小美已經(jīng)換上平底鞋，跺跺腳，瞪了我一眼，說：“走?！?br />　　 我狠抽了幾口煙，扔了煙頭，說：“頭前帶路?！?br />　　 王小美嬌笑了一下，手里“嘩嘩啦啦”拎著一串鑰匙，扭著肥碩的屁股往屋外走。
　　 春天，滿眼綠，小桃樹一行行，一棵棵，錯落有致。微風(fēng)拂來，嫩綠的葉子在枝上晃動。三五成群的鳥兒，從這邊，飛到那邊，又從那邊，飛到這邊。我的心情愉悅起來，幻想著如果在這里搭間小屋，再挖上一個池塘，池塘里養(yǎng)魚，種上荷花，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
　　 王小美說：“楊大炮，你猜有多少棵桃樹？”
　　 我說：“七十二棵?！?br />　　 王小美表情有些夸張，很吃驚的樣子：“你數(shù)了？”
　　 我說：“沒數(shù)?！?br />　　 王小美說：“沒數(shù)你咋知道？”
　　 王小美呀王小美，你都說八百遍“七十二棵桃樹”了，還要數(shù)嗎？我心里這么想，嘴上還是說：“猜的?！?br />　　 “騙人。你要啥都能猜準(zhǔn)，你猜猜咱要是再要一個娃，是閨女是男娃？”
　　 我躲開王小美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說：“那還不好猜，不是閨女就是男娃?！?br />　　 王小美說：“嗯，我猜也是。”
　　 我說：“王小美，你是不是中邪了，一個男娃負(fù)擔(dān)不輕，干嘛還要生？”
　　 王小美說：“俺娘說，老了就知道了，還是閨女貼心?！?br />　　 我說：“俺爹還說多生兒子呢，三個五個不算多，人丁興旺?！?br />　　 王小美說：“你爹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要生他生?！?br />　　 我說：“王小美，以后說話注意點分寸，別沒大沒小的?！?br />　　 王小美說：“咋，說的不對？人家就是打個比喻?！?br />　　 我苦笑了一下，沒再言語。王小美說：“榆木疙瘩腦袋，你想呀，一個孩子長大了在外地工作，一個孩子長大了留在身邊，年紀(jì)大了，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好有人照顧?！?br />　　 我說：“怪不得你叫王小美，想得美?！?br />　　 王小美笑了：“美不美不是你說了算，事實就是事實，人長得美，我有啥辦法？”
　　 我說：“懶得理你，求求你，最好別說話，干活干活?！?br />　　 王小美說：“干啥活？”
　　 我說：“不是拔草嗎？”
　　 王小美笑著說：“楊大炮呀楊大炮，哪有草拔，人家只是讓你陪著出來溜溜?！?br />　　 女人啊，心里想的啥，真是猜不透。唉，不猜也罷。
　　 村建筑隊里的活越來越少，原因有很多：周邊的村子村村有建筑隊，甚至不止一個兩個；有些村子下邊有煤，早已掏了洞，面臨搬遷，不允許建新房。
　　 建筑隊解散那天，我破例喝了半斤白酒，醉了，心里更堵，禁不住流淚。
　　 王小美一邊收拾碗筷，一邊說：“切，又不是鐵飯碗，能一條路走到黑？掏力掙錢的活，養(yǎng)少不養(yǎng)老，沒啥可惜的?！?br />　　 我惱，指著王小美說：“王小美，不是錢不錢的事，感情，感情你懂不懂？”
　　 王小美說：“我不懂?？晌抑澜ㄖ犂镉袃蓚€老娘們，就是你們不能在一起拉套了，這也不至于你這么傷心?！?br />　　 “王小美，你放屁?！蔽易テ鹁破浚肮具斯具恕庇止嗔艘粴饩?。
　　 王小美視若不見，扭身，“噔噔噔”去了。
　　 “你等著，王小美，爺們絕對不讓你瞧不起?！蔽摇芭椤钡厮ち司破?，玻璃碎了一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背著口袋，要去外地打工。
　　 王小美從我手里奪去瓦刀，說：“楊大炮，出去闖行，我不管你去哪里，就是不準(zhǔn)你再干老本行?！?br />　　 沒有瓦刀，就沒有底氣。我先后輾轉(zhuǎn)多地，終于在南京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給飯店端盤子，干了五個月，我就成了管理端盤子的人。
　　 當(dāng)然，我也想過，有份美差，這要感謝王小美。倘若不是當(dāng)初她王小美奪下我手里的瓦刀，或許我在某一個工地上風(fēng)吹日曬呢。不忙的時候，尤其是晚上，我想家，想孩子，想父母，想王小美。
　　 其間，我跟王小美通過幾次電話，電話是王小美跑到村長那接的。王小美每次都說家里很好，爹好，娘好，豆豆也好，讓我好好干作，不要想家。我告訴她，我白了，胖了十幾斤，吃住都好，工資到月就結(jié)，只會多給，從來不少給。
　　 年后的一天上午，王小美突然出現(xiàn)在飯店門口，樣子很狼狽，讓我嚇了一跳。倘若不是她在門口大聲喊楊大炮，不是在大白天，一下子怕是很難認(rèn)出來。
　　 我說：“你咋來了，咋弄成這個樣子？”
　　 王小美“嗚嗚”地哭了，肩頭一抖一抖，委屈得像個孩子。
　　 原來，王小美路上丟了錢包，討了些錢，才找到了我。
　　 我沒讓王小美進飯店，向老板請了假，然后拽著王小美去小飯店吃東西。
　　 王小美說：“你不吃？”
　　 我說：“吃吧，我不餓。”
　　 王小美吃光了兩盤子菜兩碗米飯，抹了抹嘴，打了個飽嗝，說：“娘哩，餓了，還是飯店的飯比咱家的飯好吃?！?br />　　 我不說話，一根接一根抽煙，琢磨著王小美的到來。
　　 王小美說：“楊大炮，你好像不歡迎?！?br />　　 我說：“歡迎啊?！?br />　　 王說美說：“歡迎就好，走，回你宿舍去?！?br />　　 我躊躇一會說：“去賓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