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經(jīng)歷的許多事大多已忘了，但總有那么一些事，已滲進骨子里，抹都抹不去，關(guān)于我的那些童年往事，奶奶總會不經(jīng)意地提起，我模糊的記憶也便越來越清晰，因為我的童年一直有奶奶參與。
　　 那時候家里窮，一年到頭都難得吃上一回肉，所以遇上誰家婚喪嫁娶，大人吃酒時都會帶上一個或幾個小的，當時我們家只有我一個小孩子，大弟比我小三歲，還在母乳期，所以奶奶每次吃喜酒都會帶上我，小孩子沒有座位，只能拿著碗站在大人的身后。上菜了，大人便先給孩子夾些，葷腥菜基本都讓我們這些孩子吃了，葷腥菜本來就不多。
　　 有一次跟奶奶出去吃酒，可能那天的孩子比較少，奶奶居然給我夾了兩大塊紅燒肉。有肉吃我卻不乖，剛吃完飯就催著奶奶回家，奶奶本想飯后跟她的同齡人八卦一會，被我催得急了，羅嗦了我?guī)拙溥€是牽著我的手回家。走到半路，我從口袋里掏出媽媽給我準備用來擦鼻涕的手拍，打開，里面居然包著一塊肉，我說這塊肉是帶給婆婆（曾祖母，我們方言叫婆婆）吃的，婆婆都八十歲了，從來都沒吃過酒，在家就沒肉吃。奶奶捧著手帕就哭了，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哭，急切地搖著奶奶的腿說：“奶奶，要是舍不得你就吃了吧，別哭?。　甭犃宋业脑?，奶奶哭得更厲害了。
　　 后來我才知道，奶奶夾給我的紅燒肉，有一塊是肉骨頭，而我當時把那塊肉吃了，肉骨頭或許是啃不動，便用手拍包著帶回來給婆婆吃，奶奶看著心里難受。
　　 雖然日子過得清苦，但孩子的時光還是無憂無慮的。那時候沒有幼兒園，學齡前也不用學什么藝術(shù)之類的東西，不過我倒學會很會童謠，那些童謠有的是外婆教的，有的是婆婆教的，外婆是童養(yǎng)媳，所以她教的童謠都是關(guān)于她自己的：白菜葉子連著筋，我是媽媽嘔氣心，出世喝媽奶，幾歲就是別家人，人家吃飯我站開，洗鍋洗碗我就來，打開后門望一望，一對飛鳥在樹上，公的叫，母的聽，越看越傷心！
　　 婆婆娘家是地主，曾經(jīng)讀過幾年私塾，所以她教的童謠多少有些文氣，還記得婆婆教的《一把剪子》：
　　 一把剪子亮晃晃，送給大姐剪花樣，一剪牡丹共芍藥，二剪鴛鴦和鳳凰。
　　 三剪桃花紅似火，四剪杏花吐芬芳。五剪石榴多結(jié)籽，六剪荷花滿池塘。
　　 七剪月掛梧桐樹，八剪桂花滿庭香，九剪新菊初吐蕊，十剪人民得解放！
　　 當時我也不懂這些童謠是什么意思，只是像和尚念經(jīng)樣亂念，念得多了，便熟記于心，左鄰右舍的爺爺奶奶，大伯大媽們便經(jīng)常逗我玩，要我給他們念童謠，我有些怕生，說要聽童謠去我家聽。到家后我便叫媽媽用手把我的眼睛蒙上，我認為蒙上了我的眼睛，別人就看不見我了，這樣我才敢念。
　　 七歲時，媽媽用深色蘭士林布給我做了個小書包，用小塊紅布做成一個五角星縫在書包的正面，樣式很好看，只是背帶有點長，背在身上，書包便在大腿上拍來拍去，那時候只有語文算術(shù)兩本書，條件好的孩子有個鐵文具盒，我沒有，媽媽去村里赤腳醫(yī)生家要來兩個青霉素紙盒，把里面的檔子撕了，便成了小文具盒，只是有點短，新鉛筆根本放不下，只能放鉛筆刀和橡皮擦，不過我很知足，比起許多連書都讀不起的孩子，我算是好很多了。
　　 我們一年級班上有兩個大同學，說是兩個，只能算一個，他們是姐妹，只相差一歲，姐姐十四，妹妹十三，說她們兩個只能算一個，是因為她們不能同時坐在教室里上課，星期一姐姐上，星期二就得妹妹上，用她們父母的話說：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能認識男女茅缸（廁所）就行了，必須要留一個在家里割豬草，就連一個人的學費他們家也交不起，開學那天姐姐問老師：老師，學費可以先欠著不？我媽說賣豬兒就給錢。老師問豬兒多大了，姐姐說豬娘剛剛滿月，才捉回來。老師僵在那半天都說不出話，但最終還是答應她們來上學了。后來我經(jīng)常把這當作笑話講給朋友們聽，笑著笑著就覺得心里發(fā)酸。
　　 雖然我對讀書很有熱情，從不遲到早退，但成績并不好，經(jīng)常被老師打板子，關(guān)學，不讓回家吃飯。我害怕打板子，打得真疼，但我不怕關(guān)學，因為學校隔壁便是干奶奶家。干奶奶人很好，家里條件也不錯，干爺爺會捕魚，他們家一年四季都不差魚吃，我關(guān)學了，干奶奶便端一碗飯，夾上很多菜，干奶奶夾給我的魚有特殊的講究，她怕我被魚刺卡到，總是挑最小的魚。這些小魚，先用面粉拌好，再用油炸，又香又脆，好吃極了。教室門被老師鎖上了，但窗戶下面的磚是松動的，用手輕輕一拉，便現(xiàn)出很大的洞，干奶奶便將飯碗從這洞口塞入，我就可以大飽口福啦。為了吃上干奶奶家的魚，我越來越想被老師關(guān)學，便故意不寫作業(yè)，不背課文，可這樣的好日子沒過多久就被我的婆婆破壞了。
　　 有一天我又被關(guān)學，還沒等到干奶奶送飯來，婆婆便柱著拐杖，踮著她那三寸金蓮顫巍巍地來到了教室門口，她從洞口把帶來的飯遞給我，臉色烏青地坐在窗戶附近的石塊上。我問婆婆咋不回家，婆婆說她等老師來，我心想這下完了，干奶奶家的炸魚再也吃不上了。果然不錯，老師剛到，婆婆便站起來把拐棍點地點得嘭嘭響，用手拉著老師的衣服質(zhì)問：早生，（聽說老師出生時不足八個月）孩子這么小，哪能不讓她回家吃飯呢？你怎么不關(guān)你家孩子？她不寫作業(yè)可以打，可以罵，可以教育，孩子正長身體，不吃飯可不行！婆婆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又補了句：也不能打孩子！老師跟我爸年齡差不多大，對我婆婆說的話唯唯諾諾，低著頭，躬著腰，攙扶著婆婆坐下，婆婆門牙掉了，說話不關(guān)風，口水噴了老師一頭一臉。
　　 我在老師心目中成了棘手的學生，不能打，不能關(guān)學，苦口婆心的勸說又不管用，沒過多久，老師就被我氣暈了。那時候我們寫字用的是小字本，方格很大，橫豎估計有一厘米，可那么大的格子卻容不下我的字，我寫的字又大又胖，并且還是歪在格子里，老師橫看直看都看不過眼，開始是跟我講道理，說字也是有生命的，歪著頭它們會很難受，我說歪著頭有什么了不起，不難受！老師氣得不行，便叫我也歪著頭上課，放學回家也得歪著頭，我說歪就歪。
　　 當我歪著頭回家吃飯，婆婆不高興了，說這老師怎么這么缺德，難怪會早生。我可不管他早生晚生，叫我歪我就歪，歪著頭是沒關(guān)系，可吃飯就不好吃了，婆婆讓我先正著頭吃飯，等吃完飯再歪，我不聽，偏要歪。婆婆搖著頭，嘆著氣，說這丫頭咋這么倔呢，難怪要受老師懲罰。下午上課時，我還是歪著頭，沒想到老師早把這茬忘了，問我上課時干嘛歪頭，我說不是你叫我歪的嗎？他說我沒叫你歪到現(xiàn)在呀，我說你也沒叫我正過來呀。老師氣得直擺頭，無可奈何地嘆著氣。
　　 婆婆年紀大，逢年過節(jié)，小輩們總會送些糕點，冰塘什么的來看她，婆婆舍不得吃，總是分給我和弟弟們吃。婆婆表面上把吃的東西分成三份，我和倆個弟弟每人一份，但從背后總單獨塞給我一份大的，弟弟們小，看不清婆婆的小動作，總說姐姐吃東西太慢了，他們的都吃完了，我的還有很多。媽媽知道這些，但也不好說婆婆什么，因為東西是婆婆的，孩子是自己的，婆婆愛怎么分就怎么分，媽媽無權(quán)干涉，只是偶爾讓我再分些給弟弟們。
　　 家里的蠶豆，玉米收獲季節(jié)，媽媽也會炒些給我們姐弟吃，但媽媽不偏心，三份分得很均勻，幾乎看不出多少。每次都隨小弟先挑，大弟跟后，剩下的一堆就是我的，媽媽說姐姐要有姐姐的范兒，吃的用的要讓著弟弟。對這事我不爭辯，覺得這樣也應該，畢竟婆婆多給了我不少。但小弟弟太小，分辨能力不強，他總是圍著媽媽分的東西繞來繞去，很難辯出個子丑寅卯來，挑來挑去挑不出結(jié)果，他便突然停下腳步，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跟我說：姐姐，讓你先挑，挑好給你！于是我便理所當然地拿走我看中的一堆，大弟反正不說話，對于我和小弟來說，誰先挑都一樣！
　　 三年級的學校離家較遠，上學放學路上要走一個小時，但因為一起的孩子多，走起來也不覺累。
　　 學校附近有許多莊戶人家，這些人很會種菜園，結(jié)出的西紅柿紅彤彤、水靈靈的，他們家的孩子便用提藍拿到學校來賣，一分錢一個，有錢的同學都去買來吃，我也很想吃，可沒錢。突然間想到媽媽有次給我找衣服，我看到她的木箱角上有一分錢，當時我就很想去拿，可怕媽媽不讓拿，便沒動手，現(xiàn)在想到我可以趁媽媽不在家時把那一分錢拿來，于是便問賣西紅柿的男孩：“你可以賒一個西紅柿給我不？我下午給你錢?！蹦泻]說話，抬起頭打量了我一眼，然后從提籃里挑出個大的遞給我，我感動得恨不得要叫他一聲哥。
　　 中午我故意磨磨蹭蹭地吃飯，等媽媽出工了，我連忙放下碗筷，打開木箱子，可什么都沒有，當時明明看到有一分錢的，我把箱子里的衣服翻了個遍，就是沒找到一分錢。
　　 下午因為沒錢給人家，被那男孩子打了一頓，我覺得挺委屈，回來卻不敢告訴媽媽，就把這事偷偷地告訴了奶奶。奶奶心疼地抹了把眼淚，罵了那男孩一句：短陽壽的！雖然是背后罵，我心里還是感覺舒服多了。
　　 奶奶家的桃樹上結(jié)了許多桃子，又大又紅，梔子花也開得香氣撲鼻，奶奶說別人可以賣西紅柿，我就可以賣桃子，也一分錢一個，奶奶說賣的錢她不要，全給我，我想吃什么買什么。奶奶摘了一布袋桃子，足有好幾十個，還摘下許多梔子花，放進我書包，說誰買桃子就送他一朵花。
　　 我把桃子帶到學校，立即圍上來許多同學，那個賣西紅柿的男孩子也來了，我挑出一個大桃子遞給了他，說：不欠你的了。男孩子接過桃子，臉紅了，說了聲“對不起”便跑開了。
　　 來看桃子的人不少，可就是沒人買，有的同學把桃子摸了又摸，拿起又放下，有的同學還拿到鼻子下嗅嗅，我問他們想吃嗎，他們說想，可沒錢，我說我不要錢，誰想吃就拿一個，幾十個桃子，不到一分鐘就搶光了。還是我聰明，事先拿了一個放進書包，要不自己都沒得吃了。這時一個女孩牽著個哭鼻子的小男孩過來，女孩怯怯地問：“桃子沒了嗎？我弟弟想吃，我花錢買。”我從書包里拿出留給自己的桃子，遞給小男孩，小男孩破啼為笑，女孩問多少錢，我說這是留給自己的，不要錢。女孩說那你不是沒得吃了，我說不要緊，奶奶家桃樹上多的是。
　　 中午回家，奶奶看到布袋子是空的，高興得合不攏嘴，夸我是塊做生意的好料，問我賣了多少錢，我說一分錢都沒賣到，全送給人家吃了。奶奶沒有責備我，說送了就送了吧，反正都是自家樹上結(jié)的，也沒花錢。我從書包里掏出梔子花還給奶奶，說這東西又不能吃，誰要？直到我上初中才知道了一個詞叫：送人玫瑰，手留余香！我那是送人桃子，手留花香！
　　 那年學校怎么突然興起了“雷鋒”熱，比如撿到東西交給班主任，老師便會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該同學。為了得到老師的表揚，許多同學把自己的鉛筆，沒寫名字的作業(yè)本交到班主任那里，說是撿的。我表弟把衣服扣子都扯光了，交給了班主任。但是我不能這么做，因為我媽對我要求特嚴，鉛筆要寫到只剩一寸長，才能拿去換新鉛筆；作業(yè)本連封底封面都得寫得密密麻麻，再拿舊本子去換新本子，舊本子多少頁面我媽還數(shù)，少一頁都不行！我媽擔心我撕本子上的紙去跟同學打四邊形（一種紙折的游戲），扯衣服扣子更是不可能。我爸在學校教書，也不怎么顧家，家里家外都是我媽一雙手操勞，還得照顧快九十高齡的婆婆（因為爺爺去世早，與奶奶分家時婆婆便分到我們家，由我媽照顧）她根本沒時間給我釘扣子，如果把衣服扣子扯了，我就得敞著衣服上學了。
　　 我一直覺得自己思想很先進，也想得到老師的表揚，上學放學途中我都把小眼睛瞪得賊亮，總想撿到三瓜兩棗交給班主任，可不知道是我的運氣差，還是那年月根本就沒有什么東西可檢，我這想法一直都未能如愿.其實我做的好事也不少，比如幫老大爺推板車，牽盲人過路，去田里趕吃麥苗的豬，但這些老師不問，我也不好意思說.許多同學把這些寫進作文，或多或少也能得到老師幾句夸獎，可我恰恰不喜歡寫這樣的題材。我覺得這題材都被別人寫爛了，寫不出新意，不過那時候我還不懂啥叫新意，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可能是我在老師的心目中從來沒做過“好事”吧，亦或是別的原因，那年的少先隊我沒入上。看到入上少先隊的同學們戴著紅領巾，個個神采飛揚，我羨慕得要命，真后悔自己當初沒揪下兩粒紐扣送給班主任說是撿的?，F(xiàn)在人家紅領巾都戴上了，再揪紐扣也來不及了，我躲進學校廁所偷偷地哭了一場。放學后趁著媽媽干活沒回，我便在家翻箱倒柜，想找出一兩尺紅布，自己制作一條紅領巾，即使到學校不好意思戴，躲在家里我也要好好過過這“紅領巾”癮，蒼天不負苦心人！紅布沒找到，卻找到了一條爸爸小時候戴過的紅領巾，紅領巾已經(jīng)很舊了，都洗成了粉紅色，但我還是愛不釋手，當時就戴到脖子上在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個圈，然后小心翼翼地取下，折好，放進書包，向來喜歡群居的我開始獨來獨往，只為一路上能戴上爸爸的紅領巾！
　　 好在我的作文得到了語文老師的高度好評！老師說班上學生的作文千篇一律都是幫大爺推板車，去麥田趕豬，唯獨我的作文與眾不同，我的那篇文章題為《小雞》，剛好我媽讓母雞孵出了一窩小雞，我放學回來就看，看到什么寫什么，老師說我把小雞寫活了。老師的這一句表揚也是讓我從此愛上寫作的最大動力。
　　 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能買得起，可婆婆還沒等我們過上好日子就離開了我們，奶奶也于前年離世，父母已年近古稀，兩鬢斑白，我們也步入了中年……人生的長河里有許許多多的浪花，我們還沒來得及采擷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唯有這童年的記憶，想抹都抹不去，年紀越大，腦中的印象越清晰，這也是我們的一筆財富。等我們老了，哪兒都去不了的時候，相依在壁角曬太陽的時候，再把這些珍寶拿出來曬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