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戀·在路上】星期五午休時分(小說)
火車穿過一個又一個隧道,進入了福建山區(qū),車速一直快不起來。這里空氣新鮮,不時能看到大川小河,風及時灌入車廂,密閉了一個晚上臭味沒了。這時才早上9點,天還沒熱起來。
“你最好把車窗關起來。”女人說,“不然,會有煤灰進來的?!?br />
“好的,媽媽!”小女孩想把窗子關上,可她太小,怎么也拽不動。
這是太原開往廈門的K903,并不多見的燒煤綠皮快速車??斓拐劜簧希_實很便宜。這節(jié)硬座車廂人不多,加上她們母女也就二手之數。機車的煤煙偶爾飄進窗子里來,小女孩離開靠窗的座位,坐到對面離窗較遠的位子上,和媽媽正好臉對臉。母女二人的衣服有些年頭,水洗褪色,胳膊上挽著黑布戴孝。
小女孩十二歲,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那個女人手臂上青筋明顯,她身材矮小孱弱,身上沒有一點線條。要說是女孩的媽媽,她顯得太老了一些。整個旅途中,她一直是直挺挺地背靠著坐背,臉上露出那種安貧若素的鎮(zhèn)定安詳。
十一點,氣溫升起來。火車??吭邶垘r火車站,下一站就是漳州了。火車慢騰騰地行駛著,漸漸遠離了山區(qū),進入了平原地帶。一望無際,兩邊出現(xiàn)密集的香蕉林帶。在一個臨時小站停了好一會兒,等一輛紅白電車通過后,車再次慢慢地開動起來。
女人低著頭,昏沉沉地睡著了。小女孩穿上鞋子,然后到車廂中段的洗手間,手上拿著一束白菊,白菊有些枯萎,她把花浸在水里。
她回到座位的時候,媽媽正在等她吃飯。桌上是兩盒泡好的方便面。吃完面,媽媽又遞給她一個蘋果?;疖囆煨齑┻^一座鐵橋,橋下河水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白光。
“把鞋穿上?!迸苏f。
火車減速,播音員說,列車前方到達漳州東站。
“梳梳頭。”女人說,遞給小女孩一把梳子。小女孩梳頭的時候,火車的汽笛響了。
女人說,“記住,待會兒什么都不要問,尤其不許哭。”
女孩點點頭。窗外吹進來一股又干又熱的風,這是六月的一個星期五,陽光炙熱。汽笛響過后,火車減低了速度。不一會兒就停了下來。
母女倆下了車,出了站。坐上一輛三輪摩托車,接著換乘小巴,進入城區(qū)。女孩兩手抱著那束花,花是用報紙包著的,報紙濕漉漉的。她睜大著眼睛看向窗外,房子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煲稽c了,街上人不多。炎熱的夏天,他們都在房子里午休。
母女在終點站下車,然后坐上一輛人力車。
女人說,“去漳州監(jiān)獄?!?br />
車停下來了,騎車的老漢指著前面說,“前面就是漳州監(jiān)獄,給十五!”
女人又從錢包里拿出十五塊遞了過去。整個過程,小女孩一句話都沒說。跟著母親下車,然后緊緊地跟著母親,盡量躲進樹蔭向前面的建筑走去。小女孩看到,樓房的頂上有一個大大的國徽。
母女倆走進辦事大廳,此時不到兩點,大廳的辦事窗口里空無一人。母女倆在大廳等候區(qū)的椅子坐下來。
“媽媽,我有點渴!”女孩看著媽媽忐忑地說。離女孩不遠的地方,有一臺飲水機。
“自己去接?!迸诉f給女孩一個空塑料瓶。
女孩正在接水的時候,一個穿著制服的老頭走了過來。
他生硬地問:“你們要辦什么事么?”
女人說:“我是過來取骨灰的。”
老頭臉色一變,眼神中多出一種溫情,“是嗎,現(xiàn)在是午休時刻,兩點半才會上班?!?br />
女人說,“我知道?!?br />
她的聲調十分平靜,老頭不覺多看了她幾眼。女孩喝了大半瓶水,然后又接滿了。見老頭走開,才走過來,把水瓶遞給她媽媽。
老頭坐在門口接待臺后,時不時地看向這對母女。一個星期前,監(jiān)獄里的一個強奸犯自殺了。如果沒錯的話,應該是這個女人的丈夫,女孩的爸爸。
快兩點半了,窗口后面陸續(xù)出現(xiàn)工作人員,他們都穿著天藍色短袖制服。老頭站起來,指著一個窗口,對女人說:“去三號窗口?!?br />
女人點頭,轉頭對女孩說:“你坐在這等我?!睆街弊呦?號窗口,胳膊下夾著一個人造革黃色皮包,漆皮剝落。
在窗口的凳子上坐下來,窗口后面是一個年輕的女人,皮膚白皙,眉眼俊秀。
“你好,有什么事嗎?”
“你好!是的,我是來取骨灰的?!闭f這話的時候,女人的聲音有些起伏,臉上一絲痛苦一閃而過。短暫的一瞬間,女人又恢復了平靜。
“你是?”
“我是李強妻子?!?br />
“請出示身份證。”
女人從漆皮包中拿出身份證遞過去,對面遞過來一張表格。
“填個表格?!闭f完,窗口里的女人起身,拿著身份證去后臺復印。
在填表格的過程,女人最終沒忍住,眼眶泛紅,留下了眼淚。她從皮包中拿出一塊手帕,在窗口女人回來之前,擦干眼淚,重新恢復了平靜。如果不是眼眶還泛紅,誰也不知道她剛才哭過。女人忍住悲痛,兩眼直直地盯著對面墻上的標語:反思過去,踏實改造,重塑自我,面向未來。
窗口的女人回來了,女人遞過去填好的表格,對方檢查了一下,然后遞給她身份證。
“請在等候區(qū)坐一會兒,會有我們的工作人員帶你去取骨灰。”窗口的女人臉上表露出細微的同情,聲音溫和。
女孩一直盯著自己的母親,看著她起身走了過來,步子沉重緩慢,仿佛被什么東西抽去了力氣。
“媽媽你怎么了?”女孩心里問道。
女人和女孩坐在一起,閉上了眼睛,身體控制不住的抖動。
大約過了十分鐘,一名男警察走了過來。女孩拉過女人的手,輕輕地搖了起來。女人睜開眼睛,拉著女孩的手,一起站起來。
“同志,請跟我來!”
女人點頭,拉著女孩的手,跟著男警察走出了大廳。她們進入旁邊的三層小樓房,沿著樓梯向上,來到頂層。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最里面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門上寫著儲物室。
男干警從最上面一排儲物柜最旁邊一個,拿下來一個白瓷罐,瓷罐上貼了一個標簽,標簽上寫著:骨灰(李強)。檢查了標簽,男干警遞給女人。
女人把皮包交給女孩,雙手接過白瓷罐,蹲下來,把白瓷罐放在地上。然后又拿過皮包,從里面拿出一個黑布袋,小心地把白瓷罐放進布袋,然后仔細地打了個結。
“請跟我來。”
女人點頭,一手拉著女孩的手,一手提著黑布袋,胳膊上還夾著皮包。跟著男警察回到接待大廳,來到一號窗口。
一號窗口的男人,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女人接過來,信封里面有錢。
“這是李強三年多的勞動補貼,一共2350元。你數一下!”
女人數過,點頭。
男人遞過來一張簽收表,“請簽名?!?br />
女人簽上名字。整個過程中,女孩都安靜地站在女人身后,眼睛一直看著地上的黑布袋。
女人站起身來,拉著女孩的手,迅速地向大廳門口走去。門口的老頭站起身來,說:“天這么熱,坐一會兒再走吧!”
“不了,我們要趕四點半的火車回家?!彼隣恐⒌氖郑瑘远ǖ爻饷孀呷?。
外面,驕陽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