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南飛
一
一九五七年元月三十日星期三,農(nóng)歷除夕。
耿石正在寢室里和他最要好的兩個朋友喝酒,天漸漸地暗了下來,耿石打開了桌子上的臺燈,一片綠幽幽的光線灑滿墻壁。
正在這時,門口出現(xiàn)了王小曼。她是去年進廠的新學(xué)員,用電廠黨支部組織干事吳承南的話說,是他從市歌舞劇團“親自挑選最漂亮,也是最活潑的一個”。
這時她打扮得很漂亮,中等身材,略顯豐腴,似乎是鼻子眼睛都會說話的那種女孩。一出現(xiàn)就在門口大聲喊叫:
“諾諾諾,我就知道你們兩個躲在耿石屋里喝酒,怎么不喊上我?給你們唱個歌說個笑話什么的也增加點過年的氣氛?!?br />
“看你風風火火的樣子,大呼小叫地做什么?”李鐸民和她是地道的老鄉(xiāng),長陽人。
“邀耿石到文化宮跳舞去呀,聽說今天的舞會特別熱鬧。”
“沒看見我們正在喝酒嗎?”王德懷說,“不用你邀,我們會去的?!?br />
“我知道你會去,哪場舞會少得了你?”
“既然知道,豈不是多此一舉?”
“我怕耿石不去,今天可是我來廠的第一個春節(jié),再說我今天值深夜班,希望耿石早點去,我好早點回來?!?br />
“好了,知道了,今天就讓耿石專門陪你?!?br />
“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
“這還要耿石說了算?!?br />
“那你們后頭來,我先把票給你們買好。”
“不用你買,早有人給我們買好了?!?br />
“那我先走了?!?br />
“去吧去吧,少羅嗦?!蓖醯聭延悬c不耐煩了。
“看你那態(tài)度,我也沒來邀你!”說著她的腳一踮,身一扭,揚長而去。
王小曼一走,耿石對王德懷說:“她還是個新學(xué)員,你怎么對她這種態(tài)度?”
王德懷還沒回答,李鐸民接過來說:“這還用問嗎?吳承南的寵兒,不是省油的燈……”
二
天黑了下來,外面飄起了小雪,洋洋灑灑地在路燈底下像從天上撒下來的細鹽粒兒。
他們?nèi)嗽诮稚献咧?,小城的街道安詳靜謐,別無他人,路燈昏暗,但很整齊。路旁的房屋高的高矮的矮,各個店鋪都關(guān)了門,除了幾處機關(guān)的院墻幾乎都是木板屋。有的是兩層小樓,顯得很別致。平房屋頂?shù)姆炙己芨?,有的還鋪著稻草,這種景象耿石過去在北方的大城市從未見過。也許這就是南方吧?一座江城。
文化宮坐落在一條磚瓦結(jié)構(gòu)房屋的街道上,最高也就是兩層小樓,還有幾處小院。文化宮就在這條街道的中間,一個大院,門樓上裝飾著一圈彩色燈泡,中間圍著“歡度春節(jié)”四個大字,下面懸掛著兩個大紅燈籠,透出來的燈光顯出了“春”、“節(jié)”兩個黃色楷體大字,這時擴音器里正在播放山西河曲“五哥放羊”。
舞廳在院子的深處,門外站了許多人,門口有一男一女兩個青年在檢票。王德懷走上前去向他們出示了兩張票,向后擺了一下頭,示意是他們兩個人的,他自己可以無票入場。
舞廳內(nèi)摩肩接踵,人們正在跳慢四步,“五哥放羊”的曲子更顯得悠揚。
耿石他們一時擠不進去,就站在門口看了看。舞廳顯得很大,據(jù)說是工會開大會用的禮堂,平時很少開會,就舉辦舞會,每到周末才舉辦一次。這時布置得很漂亮,屋頂上拉著彩色紙花,中間吊了一個大紅燈籠,四周各拉著四串燈泡,紅的黃的綠的和無色的,這時正亮著紅燈。在最里面是一個小舞臺,樂隊正在上面演奏。樂隊很大,但樂器很雜,是從各個單位里湊起來的,西洋樂器和民族樂器都有,不外乎一臺架子鼓,一支單簧管,一把小號、一把長號,一把大提琴和幾把小提琴。民樂器也不過只一架揚琴,幾把二胡、笛子和蕭之類,但有一把阮,另外還有一架手風琴,也沒有指揮,中不中洋不洋不倫不類。電廠的小樂隊參雜其中,那臺架子鼓和單簧管就是電廠的,演奏全靠鼓點,要么就是憑感覺。
就在這時音樂停了,紅燈熄了,白燈亮了,人們戀戀不舍地紛紛退到場邊,耿石方才看得仔細。
“走,咱們進去?!蓖醯聭褜⑹屠铊I民說。他倆還沒挪步,只見王小曼從人群中鉆出來:
“啊哈,終于來啦,該沒有喝醉吧?”她直奔向耿石。
“我也沒喝酒。”
“怎么臉紅的像紅布似的?”
“讓你給臊的?!蓖醯聭颜f。
“這有什么可臊的,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場合。”
“你不知道耿石是白臉子?”
“明明是紅臉子,你非要說是白臉子,睜著眼睛說瞎話!”
王德懷舉起一只手:“你再跟我犟嘴看我不揍你?!?br />
“喂,我說王德懷,你怎么老跟我過不去?”
“我看不來你那股勁兒?!?br />
“那就別看!”
李鐸民拉過來王德懷:“都給我少說一句,大過年的別找不痛快。”
三
舞曲又開始了,是“繡荷包”,王德懷一把摟住了耿石的腰:
“我們跳我們的,別惹她?!?br />
舞伴們跳得昏天黑地。那是水門汀地面,上面撒上一層滑石粉,滿屋里煙塵彌漫,加上擴音器的喇叭太響,跳得耿石頭昏腦脹。他很少跳舞,除非王德懷死拉硬拽。
王德懷的舞技高超,因為他是材料采購員,走南闖北的哪都去,晚上沒事只有跳舞。交誼舞很流行,不過不興舞廳,都是在單位舉辦,單位小的就聯(lián)合舉辦。大城市都實行“生產(chǎn)輪休制”,只要想跳天天都有,憑他的“軸承腦袋”哪里鉆不進去?
提起這“軸承腦袋”還有一個小插曲。電廠的設(shè)備是美國“奇異”牌發(fā)電機組,稱“列車電站”,就是裝在一節(jié)列車上可以發(fā)電,小巧靈便,全部配套設(shè)備都是“奇異”,連開關(guān)觸頭和軸承的備件都是。一年廠里大修,循環(huán)水泵的馬達聲音不正常,經(jīng)檢查軸承松動,廠里沒有備件,五金公司都沒聽說過這種型號。本來他到上海出差,回來時跑了一趟萬縣,聽說那里的發(fā)電機組和廠里是同一個型號,庫存里只有一個備件,他就把那個軸承給挖過來了。加上他平時辦事靈活,腦子反應(yīng)問題特別快,所以有人就送給他一個綽號“軸承腦袋”,從此便傳開來。
王德懷從王小曼手里把耿石“挖”過去,看見她氣得嘴一鼓一癟的,他似乎很開心。在跳舞的時候耿石問他:
“你到底為什么對王小曼這么瞧不來?”
“活爽得過了頭,輕??!”
“只不過是一個人的性格。”
“這種性格只怕連你耿石也招架不住。”
有人輕輕拍了耿石一下肩膀,他回頭一看,是李鐸民,這時正帶著一個姑娘,和王小曼的形象差不多。不高的個子,略顯豐腴,圓團臉,五官端正清秀,看來舞跳得很不錯,李鐸民倒顯得有些生硬,說不定他踩過她的腳。他們過去以后王德懷對耿石說:
“你看李鐸民,人家就拉的下面子,其實舞跳得沒你好,就敢邀請舞伴。”
“這里的人除了咱們廠的我誰也不認識?!?br />
“這話說的就不對,現(xiàn)在你在市里可是隔著門縫吹喇叭——鳴(名)聲在外,你不認識她們,她們可認識你,要是你請了一個,會有一堆女的圍過來?!?br />
“得了吧你!瞎說?!?br />
“我可不是瞎說,現(xiàn)在晚上不停電了是事實,要是前年誰敢辦這個舞會?說不定哪時就停電了。一臺總開關(guān),一個晚上跳幾次閘,家戶人家裝了電燈還要準備煤油燈,現(xiàn)在一年多不停電了,全市人民總要問問是怎么回事吧?一問,你的大名就傳出去了。再說你在文化宮講技術(shù)課,每次聽課的人都是擠得滿滿的,不僅工廠的電工和我們廠的青工,其他單位也都有人來聽。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那真是聲音洪亮,抑揚頓挫,深入淺出,引人入勝……”
“得得得!越說越來了,你壞了規(guī)矩,說是今天不講生產(chǎn)技術(shù),不講廠里的事?!?br />
“我沒講廠里,是講廠外,也沒講生產(chǎn)技術(shù),是講你這個人?!?br />
音樂突然停了,彩燈熄滅亮了白燈,耿石不覺有點晃眼睛。
他們退出舞池,走到墻邊,李鐸民走過來,不久王小曼也走了過來,王德懷卻不知道哪去了。
四
下一個舞曲開始了,世界名曲《藍色的多瑙河》,這是一支美妙的曲子,耿石很喜歡,有時工作太累了,他就用口琴吹奏這支曲子,這會使他清醒頭腦。
這時已經(jīng)有人迫不及待地下了舞池,王小曼向他做了一個優(yōu)雅的邀請姿勢:
“我可以邀請您跳這支曲子嗎?”她夸張的姿態(tài)顯然是開玩笑。
耿石向她張開了手臂,準備帶她下舞池,正在這時王德懷拉來了一個女的,也只有20來歲,高高的個子,苗條身材,上身穿了一件墨綠色緞子便服式薄棉襖,腰翹很細,下身一條藏青色毛料女西褲,腳上一雙半高跟的黑皮鞋。穿著得體,高雅端莊,走近耿石,王德懷對她說:
“這就是耿石,白臉子,不愿意請人,你陪他跳一個,他的快三步可比我跳得好,每次跳快三步都是他帶我?!?br />
那個女的微笑著望了耿石一眼,又看了一眼王小曼,弄得大家都很尷尬。耿石望了望王小曼,不知道何去何從。王小曼很鎮(zhèn)靜,把邀請轉(zhuǎn)向了李鐸民,李鐸民顧住了大家的面子,帶走了王小曼,臨走的時候她狠狠地鼓了王德懷一眼。耿石這才向那個女的伸出了手臂。
“不好意思,我和小曼是老熟人,剛才還在一起的?!蹦莻€女的說。
“呃……”耿石不免有些尷尬。
帶著陌生女子跳舞對耿石來說在小城還是頭一回兒,何況又是這除夕的夜晚和這支曲子,他覺得心跳的厲害,這個女子像誰呢?他竭力搜索過去的同學(xué),想起了在學(xué)校時曾參加過的各種舞會,連他只見過一面的都想到了,她誰也不像。由于穿著一件高領(lǐng)的緊身棉襖,頸項顯長,加之腰板很直鼻梁很高,更顯得格外俊俏。她長著一張白皙的鴨蛋臉,下巴底下一個尖下頦,高天靈短頭發(fā),大眼睛細眉毛,兩個又深又圓的小酒窩不長在面頰上,而長在嘴角上。一張不大不小的嘴,緊閉著兩片不厚不薄的唇,唇線非常明顯,特別是鼻溝很深,這就顯出了自帶著莞爾的微笑。
耿石從來不愿意看女人,可是今天他看了,而且看得很仔細。他不相信小城會有這樣美麗的女子,王德懷怎么會認識她呢?而且很熟。“快點走,舞會恐怕開始老半天了,到舞廳里我給你找一個舞伴”,他想起了王德懷在路上的這句話,知道是他在搗鬼,于是他顯得格外拘謹,步子怎么也放不開。
“怎么,我跳得不好嗎?”那女的疑惑地問。
“不不,你跳得很好,真的很好。”耿石答。
“怎么不放開跳呢?”
“我跳得不好?!?br />
“聽王德懷說您的舞跳得很好,他最喜歡和你跳探戈和華爾茲,別客氣,您對我應(yīng)該也是老熟人了?!?br />
“老熟人?”耿石不由覺得驚奇,“我從來沒見過你?!?br />
“我認識您,還是我的老師呢?!?br />
耿石更奇怪了:“怎么又成了你的老師?”
“就在文化宮的大會議室講課,可能您的眼光太高,看不見人?!?br />
“這么說你是電工?”
“不是。”
“哪個廠的呢?”
“也不是哪個廠的。”
“怎么會聽我講技術(shù)課?”
“科協(xié)通知的,我們那里也需要電工,可是沒有?!?br />
“既然不是工廠,又不是電工,那么是哪個單位做什么工作呢?”
“市歌舞劇團跳舞的?!?br />
“哦,歌舞劇團跳舞的?”耿石不由得目瞪口呆,“怪不得?!?br />
其實耿石的舞跳得很不錯,這是瞞不過內(nèi)行的,過分的拘謹反而顯得失禮。他不再拘束,對方也確實舞步輕盈,如蝶如燕,耿石帶她猶如無人。于是他們疾步旋轉(zhuǎn),左右穿花,跳得非常暢快。臨了的時候女的問他:
“知道了我的單位和工作,也不問問我的名字?”
“呃,呃……”耿石張口結(jié)舌,只想快點逃避。
舞曲結(jié)束了,耿石向她點了一下頭表示禮貌,她也向他莞爾一笑,表示還禮。
終曲以后耿石回到原來的地方,王德懷問他:
“怎么樣?還可以吧?”
“什么怎么樣,可以不可以的?”
“人哪!”
“讓你說對了,我不認識她,她認識我。”
“那今天晚上就陪她跳吧,交個朋友?!?br />
“你少給我打如意算盤,我才不!”
那時交誼舞雖然很流行,但人們都比較保守,在舞廳里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女伴不邀請男伴的,除非像王小曼那樣有要好的熟人。
正在這時李鐸民和王小曼也回來了,李鐸民顯得興致勃勃,王小曼突然對耿石說:
“耿石,我先回去了,今天該我值夜班,還得睡一會兒,要不然值班打瞌睡,過了年你又要拿我開刀了?!?br />
耿石說:“還早,下一個我和你跳?!?br />
“不了,”她指著王德懷,“讓他攪得沒了興致。”
“那好吧?!?br />
王小曼臨走的時候戀戀不舍地有點沮喪,似乎眼圈在發(fā)紅。
五
大約午夜兩點,舞會還沒有散場,看樣子今天晚上是要玩通宵。
耿石和李鐸民都不想跳了,他們?nèi)齻€走出來,街上有人走動。有賣熱干面的,賣湯圓的,賣洋糖面包雞蛋糕的。那賣熱干面的手里敲著梆子,一挑方形木制的擔子,一頭放著一口大砂鍋,用白炭燒著開水,旁邊放著各種各樣的佐料;一頭用白布蓋著煮熟并用油打散的堿水面條。吃的時候抓一小把放進一個尖形的笊籬在開水里燙一燙,然后拌上佐料。主要以芝麻醬和辣味為主,再拌上姜水、蒜水、花椒水,撒上蔥花、胡椒面等等,是佐料最全、最具南方特色的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