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過年(小說)
一
雪生是羅霄山脈中段南麓荊竹山一帶的獨(dú)臂護(hù)林員,雖說快九十歲了,但老漢依舊精神矍鑠、腿腳利索,身體倍兒棒。老漢是個倔老頭,單位領(lǐng)導(dǎo)早已給他辦了退休手續(xù),可是老漢硬是賴在山上簡易的夯土房里不走,每天義務(wù)巡山一趟。兒孫們在山外混得都不錯,一次次地接老漢下山享福,但老漢總是說,在山上住慣了,離不開這里的山山嶺嶺。
那年的冬天特別冷,井岡山下起了雪。俗話說,雪落高山,霜打平原。山上的雪花就像扯碎的棉花,大朵大朵地飄著,整個山區(qū)一片銀裝素裹。大年二十八那天,兒孫們要接他下山過千禧之年,可是老漢每天不巡山一圈就渾身不舒服,兒孫們只能千叮嚀萬囑咐,注意安全。
大年三十那天,像以往一樣,老漢簡單地吃了幾口早飯,帶了幾塊餅干,把牛角號掛在腰間,早早地出門了。往常這個時候,天還沒亮呢,但那天不一樣,整個世界被大雪映襯得一派銀白。
莽莽群山就像蓋著一層厚厚的棉被,靜靜地酣睡著。老漢哼著小曲,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雪地里留下了兩行深深的清晰的腳印……
二
看著素白的世界,老漢沉浸在往事里……
老漢出生在一個漫天飛雪的除夕夜,父親就給他取名為雪生。最讓他難忘的年,是他五歲時的年,那一年年終的井岡山,也像現(xiàn)在,白皚皚的一片。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地少地薄,地里的最高產(chǎn)出也無法滿足山民們最低的生活要求,把木材和竹子賣到山外,是山民們的一項重要經(jīng)濟(jì)來源。那年冬天,父親上山砍木頭,被木頭砸斷了腿,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換成了藥,可是三個月過去了,父親的腳還是著不了地。一家人很長時間粒米未進(jìn)了,過年了,總不能把苦菜粥當(dāng)年夜飯。母親愁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準(zhǔn)備把她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賣了,娘家村子捎來了口信,劉老財家忙不過來,需要幫手,請母親過去幫幾天廚。
鄉(xiāng)鄰們都管母親叫李嫂,李嫂瘦高個兒,干活干凈利索,殺雞、宰鵝、揉面、炸扣肉,樣樣拿得下,還在娘家做閨女時,她的能干就已經(jīng)在十里八村傳開了。逢年過節(jié)或接待貴客,劉家要幫手,總是第一個想到李嫂。
李嫂心里明白,劉家喜歡她幫廚,不只是她的活干得利索,還是因為她穿著干凈、長相端莊,能給劉家增添幾分喜氣。
李嫂將頭發(fā)梳了又梳,直至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fā)像一塊干凈整潔的黑緞子,才從箱底翻出一件碎花紅襖子。這襖子是她的嫁衣,平日里沒舍得穿,常年壓箱底,襖子的衣擺有些褶皺,李嫂抖了又抖,褶皺還在,她便系上了一條圍裙,剛好把翹起的衣角給遮住了。
出門時,李嫂不忘從掛在屋檐下的箕苯里挑了幾個大大的紅紅的柿子,小心地包在干凈的手帕里,然后放進(jìn)洗了又洗的竹籃里。因為李嫂知道,劉家大太太愛吃熟柿子,因而她沒舍得給孩子上口,特意給大太太留著,以便能換上幾個銅板,能讓一家人在除夕夜吃上一頓白米飯。
雪生看著母親挎著竹籃走在雪地里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因為,李嫂每次去幫廚,多多少少能帶回一些肉呀、魚呀、雞呀什么的,有時還能帶回?zé)釟怛v騰的幾個獅子頭或幾塊肥厚得流油的五花扣肉呢。
一到劉老爺家,大太太就和顏潤色地吩咐李嫂殺雞??粗筇珰g喜的臉色,李嫂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李嫂想,幫廚結(jié)束了,一定能多帶些好吃的回家給孩子解解饞。想著這些,李嫂干起活來就更賣力了。
李嫂挽著袖子,燒水、宰殺、拔毛,燙雞的水還在燙手,十來只雞就干干凈凈地交給了廚房。
揉面打年糕是李嫂的拿手活,李嫂做出來的年糕特有勁道。當(dāng)李嫂踮著腳尖揉面團(tuán)時,聽見下人們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
原來,劉老爺這些年很少回山上,他和五姨太在城里打理布莊和錢莊生意,前幾天,他從山下寄回口信,他要帶五姨太回老家過年。
大太太明白,老爺每次回來都要請當(dāng)?shù)氐念^臉人物來家吃酒宴的,所以,牛呀、羊呀、雞呀等等年貨都要添份的。五姨太第一次上山過年,女人們愛吃的一些小零嘴也要多備一些。
李嫂刨肉、剁餡、炸肘子、炸獅子頭,等到年三十那天下午,劉家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了,也就是說,李嫂可以回去了??墒谴筇冀K站在劉家院門口的雪地里向遠(yuǎn)處張望著,巴望著老爺和五姨太能早點(diǎn)回來,也就顧不上怎么打發(fā)李嫂回去了,李嫂也不便問。為了不讓自己閑著,她不停地給自己找事做,比如喂豬、喂牛、喂雞、喂鴨,讓劉家的牲畜早早地吃上“年夜飯”。
一落黑,噼里啪啦的爆竹聲潮水般四面響起,炸得劉家上下每一個人心里都發(fā)慌,大太太終于等來了老爺?shù)南ⅲ捍笱┓馍?,老爺和五姨太不回來了,等開春了,挑個好天氣回!
得到這個消息,大太太顯得很沮喪,連年夜飯也沒吃,就回房休息了。
大太太的貼身丫鬟領(lǐng)著李嫂站在大太太房門外,小心地叫著:“大太太,李嫂要回家了?!?br />
里面沒有聲響。
丫鬟把嗓門提高了點(diǎn),“李嫂要回家了,大太太!”
里面?zhèn)鱽砦⑷醯穆曇簦骸白琢;ㄉo她帶回去!”
聽到這句話,李嫂和丫鬟都像被當(dāng)頭喝棒一般愣在了原地,等丫鬟回過神來,李嫂已經(jīng)哭著跑出了劉家大院……
雪生和父親在家翹首等呀等呀,一直等到了大年初一天已大亮,新年的陽光妖嬈地照在銀裝素裹的大地,等來的卻是李嫂僵硬的尸體。李嫂的尸體是在出娘家村子的山崖里發(fā)現(xiàn)的。
入春后,蛆不停地從父親的腿骨里爬出來,不久,父親追著李嫂去了。雪生開始在井岡山附近的各個村子輪流著給富裕人家干活,今天張家,明天李家,就像村里的長工。東家們都可著勁地使喚著他,哪個也不舍得給他多吃一星半點(diǎn)的,但他從不去劉家討活。
三
老漢咯吱咯吱地走在雪地里,額頭上滲著密密的汗珠。畢竟是快九十歲的人了,他站在羊腸的坡道上,手扶著竹桿,喘著粗氣,稍稍休息。望著起起伏伏的山巒,以及被大雪壓彎了的根根翠竹,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革命時期的一句民謠,“竹枝沒了,還有竹根;竹根燒了,還有竹鞭!”思緒又回到了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
老漢永遠(yuǎn)記得那是農(nóng)歷戊辰年乙丑月,那年,他十五歲。他跟著毛委員的部隊突圍,在遂川大汾長岡坪戰(zhàn)斗中被手榴彈炸暈。不知在爛泥中睡了多久,他被當(dāng)?shù)氐睦媳韱拘?,他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是:“毛委員呢?部隊呢?”
老表說:“部隊早已走遠(yuǎn)了,你受傷了?!?br />
他艱難地爬起,站立,像從爛泥里長出來的一棵樹。
他用左手摸摸麻木的右手,一手的血,鮮紅的血,他感覺到疼,渾身疼,他又失去了知覺。后來老表說,他當(dāng)時像風(fēng)中的樹,顫栗,搖晃。
雪生再次蘇醒時,他躺在了一間屋子里,他聞到了莊稼的氣息。老表告訴他,他已經(jīng)睡了三天三夜。
他的右臂化膿了,老表請來鄉(xiāng)村醫(yī)生,醫(yī)生說,要保命,就要把手臂鋸了。
醫(yī)生用開水把生銹的柴鋸磨了又煮煮了又磨,沒打麻藥就把雪生的右臂給鋸了。
當(dāng)雪生又一次蘇醒時,聽見了稀稀疏疏的爆竹聲,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又過年了,毛委員在哪里?部隊在哪里?沒了右臂,怎么能上戰(zhàn)場呢?
躺在暖和的稻草床鋪上,聽著稀稀疏疏的爆竹聲,他甜蜜地回憶著他過得最幸福的一個年,那年,他十四歲……
聽說井岡山來了一支專為窮人做主的隊伍,雪生沿路乞討來到茨坪找到隊伍,他開口便對紅軍戰(zhàn)士講:“我要見毛委員!”
伴隨著腳步聲,屋內(nèi)傳來爽朗的聲音:“誰要見我呀?”
不等毛委員走出門檻,雪生豁地雙腿跪地說:“你就是毛委員?”
毛委員看著眼前這個頭發(fā)像雞窩、打衣著單薄襤褸、抱著豁口的土碗、拖著打狗棒的小男孩,三步并著兩步地來到雪生面前,將他扶起說:“細(xì)伢子,我不像么?”
雪生狐疑地看著毛委員,然后堅定地說:“我要報仇!我要參加紅軍!”
毛委員聽完雪生講完他的故事后,臉色凝重地說:“紅軍不但要為你報仇,還要讓所有受苦受難的人過上好日子!”
雪生穿上了小號的紅軍服,跟在毛委員的警衛(wèi)員身邊站崗放哨、查路條、打探敵情、送信,那年的除夕夜,紅軍還把母親的故事編成了節(jié)目表演呢。
看節(jié)目時,雪生坐在毛委員身邊,看著看著,雪生就在毛委員懷里哭了,當(dāng)簡易的舞臺上出現(xiàn)了一具僵直的“尸體”、響起一聲稚嫩又凄厲的“媽——”的喊叫時,毛委員也哭了。后來,雪生聽警衛(wèi)說,也許,毛委員當(dāng)時想起了妻子楊開慧和他的孩子岸英、岸青……
毛委員要求把節(jié)目再演一遍。
雖然,那一年的年夜飯吃的是南瓜湯,睡的是稻草鋪,但是,雪生吃得很香很香、睡得很甜很甜……
四
新中國成立之初,老區(qū)人民的生活還很苦,上山偷木頭偷竹子等事情常有發(fā)生。如今老區(qū)人民的生活很好了,百姓對景區(qū)的環(huán)境很是愛惜,雪生老漢巡山的主要任務(wù)由防盜變?yōu)榉阑?。巡山時,老漢經(jīng)常幫助政府宣傳保護(hù)環(huán)境的新政策,比如不亂倒垃圾、拆除茅房、不違規(guī)建筑等等。巡山時,老漢還經(jīng)常清理游客扔下的油紙袋、礦泉水瓶子等??臻e了,他就給游客們講井岡山的革命故事、唱革命歌曲。
老漢正一邊巡視一邊哼唱:“紅米飯,南瓜湯,秋茄子,味好香,餐餐吃得精打光;干稻草來軟又黃,金絲被兒身上蓋,不怕北風(fēng)和大雪,暖暖和和入夢鄉(xiāng)……”
走著唱著,老漢就來到了“雷打石”景區(qū)——當(dāng)年毛委員宣布“三大紀(jì)律”的地方。老漢光著手掌,扒開附在石頭上的厚厚的雪花,深情地摸著石頭上露出的三個鮮紅的閃閃發(fā)光的大字——雷打石,在老漢眼里,晃動著的分明是毛委員那高大又慈和的身影……
巡山一圈要大半天的時間,老漢不敢多耽擱。遠(yuǎn)遠(yuǎn)地,他就聽見了九龍歸一瀑布“嘩嘩嘩——”的水聲,抬頭仰望,瀑布飛起的水花濛濛細(xì)雨般落在了老漢溝壑縱橫的臉上。那“天弓”就像一彎拱形的彩帶,連接著天和地,一頭扎進(jìn)了瀑布的深潭里。
來到瀑布頂,路程已經(jīng)過半了,那里長著幾棵高大的紫杉,紫杉被列為“國寶”,素有“植物黃金”之稱,是井岡山的市樹。每次走到這里,老漢總要停留一會兒,摸摸紫杉皸裂粗糙的樹干。幾十年如一日,與他齊手高的樹干部位,被他摸得溜光可鑒。
老漢坐在雪地里,就著冰雪吃了幾塊餅干,準(zhǔn)備繼續(xù)巡山。突然,他聽到了一陣陣凌亂的“撲哧——撲哧——”的聲音,凝神靜聽,聲音越來越真切。老漢本能地摸了摸別在腰間的牛角號,側(cè)身站在一棵高大的紫杉后,向山坡下望去。不一會兒,他看見七八只斑羚朝山上飛竄而來。斑羚不愧是長跑健將,眼看就要竄到老漢身邊了,其中一只斑羚落在了后面,它身后的雪地上清晰地畫著一條曲曲折折的紅線。老漢知道,這群斑羚正被人追殺,它們哪怕死到臨頭,也不會反抗的,唯一的本領(lǐng),就是不停地跑,沒命地跑……
不等老漢多想,就看見幾個端著獵槍的大漢尾隨斑羚追來。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民老漢都認(rèn)識,老漢一看就知道,這些大漢不是當(dāng)?shù)厝?。老漢明白,斑羚非常敏感,怕驚嚇,如果此時突然吹響牛角號,斑羚就會不顧一切地從崖頂順著瀑布一竄而下,后果不堪設(shè)想。
老漢屏住呼吸紋絲不動地站在紫杉后,直到所有斑羚順著山道向山谷飛躍而去,才用他僅有的左手高擎起牛角號,對著湛藍(lán)的天空,用盡全身的力氣,吹響了角號……
隨著深沉遼遠(yuǎn)的“嗚——嗚——嗚——”的聲音飛出山林,老漢的胸前突然開出了幾朵花,鮮紅鮮紅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