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掛鎖(小說)
鎖蘭對掛鎖一直有著特殊的感情和依賴。
還在她小的時候,村里的幾個頑童時常趁著大人們出工后找上門來欺負她,父母沒有辦法,只好用掛鎖把她反鎖在家里,從而使她免遭了許多傷害。從那時起,她就對掛鎖當作了自己安全的依靠。
十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全家隨著父親落實政策從農(nóng)村返了城,家里的大門用上了牛頭鎖,可她總覺得不放心,硬要父親在門外加了一把掛鎖。鄰居家多次被小偷撬門入室,而她家頂多只是掛鎖上留有被撬的痕跡,這更使她對掛鎖的感激和依賴有了更進一步的加深。因此,她結(jié)婚之時,首選的第一件陪嫁就是掛鎖――一把鎖體金黃、鎖扣如小指般粗的掛鎖,她希望用它來鎖住家庭的平安,鎖住自己的男人,鎖住一生的幸福。
然而掛鎖并非無所不能,平安和幸福很難靠它來鎖住。最近幾年,她就接連遭受了兩場重大的變故。先是男人鬧婚外情,其理由竟然是受不了她掛鎖一樣的限制,結(jié)果好端端一個家庭就這么散了。接著企業(yè)被賣了,新接手的私營老板總想占她便宜,而她卻把自己的心身都裝上了無形的掛鎖,老板一怒之下就找個借口把她給解雇了。
她有苦難言,申訴無門,只好含著淚默默地加入到了下崗的人群中,每天像雞鴨找食一樣找點家政活來養(yǎng)家糊口。這期間,她認真地反省過自己,也曾對掛鎖的作用產(chǎn)生過懷疑。可是,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兒子渴放迷上了網(wǎng)吧游戲,一有空就往網(wǎng)吧跑,有時甚至逃學,她最先想到的仍然是用掛鎖來對付他,只要他休息,她就把他反在鎖在家里。
渴放對此反應強烈,他曾抗議過、哭鬧過、哀求過。鎖蘭開始心里也不好受,兒子畢竟才十來歲,正是滿世界跑滿世界找樂的年齡,可是,當她一想到自己目前的境況,想到那個該死的男人和兒子今后的生活,她又不得不狠下心來了,她多么害怕兒子玩野了性子不成人?。?br />
渴放不知曉鎖蘭的心事,更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他只覺得鎖蘭非要和他過不去,簡直不像是自己的親媽。有一次,母子倆又為鎖門的事發(fā)生了爭執(zhí),渴放就當面指著她叫道:“你不是我親媽!我不要你這個惡婆!我要找爸爸!我要找爸爸!”鎖蘭一聽差點氣瘋了,她一把掄起渴放的胳膊邊往外拖邊咆哮:“你走!你走!去找你那畜生爸爸!我不要你了!不要你了!”
渴放一下子被嚇壞了,他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見媽媽發(fā)這么大的火,他愣怔了一會,忽然轉(zhuǎn)身抱住鎖蘭的大腿,哭著哀求道:“媽!我不走!不走!我不找爸爸!我聽你的話!聽你的話,還不行嗎?”
鎖蘭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淚水像斷線的珠子直往下落……
渴放從此再也不敢公開地反對鎖蘭鎖門了。
這次放暑假,鎖蘭對渴放說:“每天要做完作業(yè)后再出去玩會!”渴放當時爽快答應了,變得很乖,可兩天后就犯了老毛病。鎖蘭訓斥了他一頓,又毫不客氣地使出了“殺手锏”。渴放學乖了,他當面不吵也不鬧,背后卻胡亂折騰和發(fā)泄,有時候,他把電視機和錄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自己則跟著那里面的人大喊大叫、大唱大跳,直到聲嘶力竭;有時候,他對著門框胡亂地摔打一氣,直到手疼腳痛;有時候,他還會把這些方式交叉著使用,直到喊不出打不動為止……
這天,鎖蘭六點鐘就出門找工作去了,渴放吃完早餐后就又開始了自己的“鬧劇”。不一會工夫,他就把整個屋子弄得噪聲震天、狼籍一片,把自己渾身上下弄得熱汗淋漓??刹恢獮槭裁?,他的情緒非但沒像以前那樣漸漸的好轉(zhuǎn),反而更加惡劣了。他心中的怨恨越發(fā)越多,就像源源不斷的火山巖漿,恨不得把自己連同整個房屋一起燒毀!
已經(jīng)被關了整整十五天了!整個暑假的三分之一都被關掉了!再這樣下去,自己豈不是一點玩的機會都沒有了?得趕緊想個辦法出去!渴放猛然想到這一點,便停止了徒勞的發(fā)泄,開始尋思出去的辦法。
渴放的家在六樓頂層,陽臺和窗戶都罩上了防盜網(wǎng),要出去唯一只能走大門了,而大門卻被掛鎖反鎖著??吹竭@個鐵家伙,渴放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暗自發(fā)狠,今天非要打敗這個該死的家伙不可!
“嘟……嘟……嘟……”,家里的電話鈴忽然響了,渴放先是不想接,可猶豫了一會還是走進房去拿起了聽筒?!拔?!你是李渴放么?”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一個女人熱情的聲音。
渴放一怔,隨即問:“你是誰?找我干嗎?”
“我是一個你認識的熟人,我想問你怎么不來網(wǎng)吧玩了?”
“你是網(wǎng)吧的錢老板?”
“我不是錢老板,我是網(wǎng)吧的工作人員?,F(xiàn)在又有好多的新游戲了,大家都想著你來玩呢!”
渴放有些感動了,心想還是網(wǎng)吧的人夠意思,幾天不見就惦念起自己來了,他的心不由得一下子飛到了網(wǎng)吧。
網(wǎng)吧可真是個好地方??!那么多電腦,那么多游戲,那么多人,那么熱鬧的氣氛,比在學校和家里有意思多了。在那里,沒有人逼著你做不喜歡的事,沒有人板著臉訓示你,只要你付了錢,只要你不存心搗亂,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地玩?zhèn)€夠。渴放常去的那間“星星網(wǎng)吧”,更是讓人感到特別的親切,特別的舒暢。只要你往店門前一站,立刻就有人出來熱情地招呼你、歡迎你;只要你上機,無論大人小孩都能得到一杯茶水,有時甚至是一支煙或一顆糖果。更重要的是,只要你連去三次或一次帶上三個人去,就可享受百分之二十的優(yōu)惠??史旁谛睦锎致缘厮氵^,自從進入“星星網(wǎng)吧”以來,他總共享受過十多次優(yōu)惠,也就是說節(jié)省了好幾十塊錢呢!
“喂!渴放,你怎么不說話呀?”對方的一句催問把渴放拉回到了現(xiàn)實,他不禁有些沮喪地說:“我也想去,可現(xiàn)在去不了?。 ?br />
“你怎么啦?是有事還是身體不舒服?”對方顯出關心的口氣問。
“沒事,也沒病,我被鎖在屋里出不來了!”渴放如實地回答。
對方笑道:“鎖還能鎖住你呀?你可是個通關高手,想個辦法把鎖打開不就得了!”
“有什么辦法呢?鑰匙被我媽帶走了!”
“哦,讓我?guī)湍阆胂肟?。哦,對了,你家里應該有備用鑰匙呀,你可以找找嘛!還有,你可以找些舊鑰匙試試看,有很多鑰匙可以開幾把鎖呢!再有,萬一不行,你可以想辦法把鎖別開嘛!不過,這個辦法你可不要隨便試,免得把鎖弄壞了你媽怪你。”
“好!謝謝你!”渴放說罷放下電話,趕緊去找鑰匙了。
他東翻西尋,桌子、柜子、抽屜、灶臺、雜物盒都找遍了,一共找了五把鑰匙,他兩手伸到鐵柵外摸著掛鎖一把把地試,結(jié)果沒一把管用。他又跑到陽臺的鞋柜里拿來鐵錘和起子狠勁地別鎖,也許是使不上勁或力氣太小,無論他怎么用力掛鎖依然不開。他灰心氣餒了,同時又有些氣急敗壞,于是不顧一切用鐵錘把鐵門砸得亂響,樓下的一位婆婆聽到響聲異常后上樓來探究竟,剛問了聲:“渴放,你干么事?”渴放便把木門“呯”地一聲關上了……
此時,鎖蘭正在離家二三里路遠的一個住宅小區(qū)的一間房屋內(nèi)替雇主打掃衛(wèi)生。雇主是個租房戶,他出十五塊錢要求鎖蘭一天把這間滿是灰塵、垃圾和油污的房屋全部打掃一遍,能清除的臟物一點都不能剩。鎖蘭當時有些猶豫,覺得這么大的工作量至少得二十塊錢的工錢,可雇主一點也不松口,反而講狠似地問她:“爽快點,到底干不干?”鎖蘭想想今天再找別的活肯定是無望了,只好委屈地應承了下來。雇主揀了個便宜,卻又擔心鎖蘭會敷衍了事,于是在臨走時甩下話:“下晚班后來驗收,不合格不給錢!”鎖蘭是個實在人,談價歸談價,干活卻從不馬虎。為了證明給雇主看,她比往常干得還要賣力還要認真,直到小解才歇了一口氣,看一眼手表,此時已是十一點零五分,她從接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干了三個多小時了。她估摸按照這樣的速度,如果中午回家燒火吃飯花去兩個小時,她是無法在雇主下班前交工的,因此她決定中午就在這里加班。干家政以來,餓肚子干活是常有的事,她基本上算是熬過來了。她現(xiàn)在有所牽掛的是,渴放的午飯問題怎么解決。往常,她一般是預留點飯菜讓他熱了吃或給他點零錢讓他到外面對付一餐,可今天她卻沒有絲毫準備。她想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但前瞄后瞧卻看不到這附近哪里有公用電話,她只得狠了狠心,暫且把這事擱到一邊,又繼續(xù)忙活了……
渴放關門后生了一陣子悶氣,他看了一下墻上的掛鐘,都十二點多了,他就想著媽媽很快要回來了,得趕緊把屋子收拾一下。于是,他把翻出來的錘子、起子和鑰匙一一歸還原處,把摔倒弄歪的傢俱扶正擺好,把課本和作業(yè)本攤開,裝出一副學習過的樣子。做完這些后,他感到肚子餓了,便打開冰箱和廚柜尋找吃的,冰箱里放著一塊冬瓜、兩把青菜和幾個雞蛋,廚柜里還有小半碗早餐沒吃完的咸菜。他先用手拿了幾根咸菜吃了,喝了幾口涼水,嫌不解餓,又拿筷子忽拉幾下把咸菜全攪進了嘴里,然后便進房去邊看電視邊等媽媽回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媽媽的腳步聲卻還沒有響起,渴放不禁心焦起來,肚子更是“咕咕”地叫喚不停。等到十二點半時,他猜想媽媽肯定不回來了,便一面在心里叫罵著,一面起身準備去煮點飯和炒兩個雞蛋填肚子。過去他曾粗粗地看到過媽媽是怎樣煮米炒蛋的,現(xiàn)在他便憑著記憶葫蘆畫瓢了,淘米、量水、打雞蛋、開液化氣灶,把油倒進鐵鍋……
正當他準備開始炒蛋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他心想一定是媽媽打來的,便趕緊跑去接了。
“渴放么?吃了沒有?”聽筒里傳來的依然是“星星網(wǎng)吧”的那個女人的聲音。
渴放說:“沒有,媽媽還沒回家!”那女人說:“你正好可以出來吃呀,吃了還可玩一會游戲!”渴放說:“我出不去?。 蹦桥藝@了一口氣,說:“你媽也真是的,對你一點也不關心!”渴放想說什么還沒說出口,忽然就聞到了一股燒焦的油味,他一個激靈扔掉了電話,幾步便躥到了廚房,發(fā)現(xiàn)鐵鍋里的油冒煙起火了!他驚慌了,趕緊接了一瓢水去澆,“呯――”的一聲,火苗竟騰了起來,他一下子傻了眼,哭叫道:“發(fā)火啦――發(fā)火啦――”
鎖蘭干完活回家已是天黑了,她剛到樓下就有鄰居告訴她她家里發(fā)了火,她一聽就沒命似地往樓上跑,邊跑邊大叫著兒子的名字:“渴放——渴放——”沒有半點回音,她心一急腿一軟,雙膝磕在了樓道臺階上,她想站起來,卻沒有一點力氣,只能一階一階地往上爬,爬到了家門口,打開掛鎖進了房門,發(fā)現(xiàn)兒子蜷在門邊睡著了,她輕輕地喚著,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直往下掉。兒子被驚醒了,無望地瞅著媽媽,怯生生地說:“媽,掛鎖被我砸壞了……”她心一酸,一把把兒子緊緊地摟在了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