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祖母的長壽在四鄰八鄉(xiāng)是出了名的，不可否認的是即使她再長壽，也沒能化羽成仙，還是在親人悲痛的哭聲中，溘然長逝。這么說好像非常不敬，但對于一生都信奉佛教的她來說，我覺得這樣說應該是一種最大的敬仰。
　　 說起外祖母的信仰，很難用佛教或者道教來進行涵蓋。早年間見她拜神，沒有神像。后來大集上能夠有菩薩畫像出售的時候，她才掛在所謂的神位上。她不但拜菩薩，還拜灶王爺，對于玉皇大帝更是懷有敬畏。即使一個小小的狐仙，她都覺得要有應得的香火。所以印象中的外祖母，總和繚繞的香火相互聯(lián)系，總和所謂的愿望相關連。這么回憶的時候，并不是她沒有性格，恰恰相反，在看似柔順的外表下，她有一顆堅強的心，這種堅強以至于后來被兒女們理解為倔強的性格。
　　 在我剛剛有記憶的時候，外祖母曾在我家住過一夜。那時候父母都非常年輕，她也就五十來歲的樣子。或許因為自己患有農(nóng)村人所說的癔病的緣故，她很少在親戚家留宿。那次是我兒時記憶中，她唯一一次在我家過夜。結果不知道什么原因，半夜時她犯病了。一整夜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神情凄楚地唱著我聽不懂的歌謠。父親雖然知道他有這樣的病史，還是非常驚慌。然而在那樣的年代中，卻也束手無策。待她自己慢慢思維清醒過來之后，天色還沒亮，就堅決要回去。任父母苦苦相勸，都無濟于事。在此后的三十多年中，凡是外出，無論早晚，她都堅持回家。直到九十歲高齡之后，有了三十多年沒有再犯病情的歷史之后，她才肯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
　　 她的倔強不僅表現(xiàn)為這些，最主要的是她從不吃藥。這一點，就是當過赤腳醫(yī)生的小舅也沒有辦法，更別提掛吊瓶打小針了。所幸的是，她除了偶爾感冒發(fā)燒的情況外，從未有過大病。記得在她去世的前兩年，過年時她臥床不起已經(jīng)有二十多天，子孫們都認為她的大限將至，天天守護在身旁。她除了天天昏睡，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也不見得有什么痛楚。我拜年時，舅母留下我，說在這些外甥中她最牽掛的就是你了。平時都忙，現(xiàn)在有空就住一晚，也替替你舅。晚上，都靜下來之后，我問小舅，這樣子干嘛不送醫(yī)院。外祖母正好醒過來，聲音有些孱弱，我沒病去醫(yī)院干嘛。接著就又昏睡了。小舅吸著煙低聲說，去醫(yī)院等于要她的命。就是個止疼的藥片搗碎了，摻到飯里也吐出來。我聽了很是愕然。一夜，她都很安靜，除了小解，我和小舅兩人得合力將她翻過身來，余下的事情還是堅持自己來。
　　 我以為這一夜是我和她最后的親近，卻不想春暖花開之后，她卻能夠自己下床，然后就是吃飯有了胃口。子女們都很欣喜，逗她說，你都成仙了。她踮著小腳，還堅持不住拐杖，顫巍巍地說，你們這些孩子，都瞎說些啥。
　　
　　 二
　　 說起外祖母，就想起我的外祖父。外祖父沒有外祖母長壽，早于外祖母三十來年殯天。但外祖父留給我的印象卻是深刻不可替代的。
　　 由于家庭原因，自小在外祖父家長大。記憶中的外祖父腰間長年扎一條青色布帶，腰有些佝僂，即使是冬天，古銅色胸膛也裸露著。腳上一雙厚實的千層底，緊扎褲腿，大甩襠的褲子，看上去挺憨樸。其實這身裝束，是那個年代魯西北老漢們特有的穿著打扮。抽煙的，會在腰里別著一桿旱煙袋，玉嘴、銅鍋、烏木桿，是家庭殷實的象征。
　　 外祖父也有一個這樣的煙袋，不同的是他裝煙的布帶上繡著荷花。這是外祖母的手藝，他愛惜得不得了。平時沒事，除了端詳布帶上的荷花，就是仔細地清理煙袋鍋和桿子里的煙油了。清完之后，會習慣性裝上一袋眼，笑瞇瞇地盯著陽光下的麻雀，陶醉地吸上一袋煙。但是外祖父清閑的時候比較少，春夏秋三季，忙著菜園。即使是冬季，趕集買完了儲藏的青菜之后，會收拾出納鞋底的支架，打磨好錐子，給外祖母納上厚厚一摞千層底。這手藝，沒得說，附近十里八鄉(xiāng)，我只見過外祖父有做過這個。母親就最愛他納的千層底，每次走娘家，都會帶回幾雙給父親和我做鞋穿，常說，這鞋底耐磨。外祖父納不動千層底之后，也正是我調皮的時候，穿鞋特費。她就嚷嚷我，你少踢蹬些，鞋底七天就插翅，我都管不起你穿鞋了。那時我總很納悶，以前怎么不覺的吶。后來才知道，以前的千層底，都是外祖父的手藝。
　　 外祖父納千層底，雙錐雙線，除了鞋底夾子之外，還有一個特有的勒手。記得他老年的樣子，坐在冬日的太陽光里，吃力地穿過線，用錐子把線勒過后，用勒手再緊勒一次。針腳均勻，堪稱工藝。
　　
　　 三
　　 外祖母并不識字，我也不清楚她怎么懂得那么多的規(guī)矩。外祖父去世之后，她自己堅持生活了二十來年。一個人住在曾經(jīng)和外祖父共同生活的小屋里，除了自己不再種地，其他生活樣樣自己打理。
　　 母親姊妹四個，除了兩個哥哥還有一個姐姐。四人中，家境最為殷實要算我姨，姨夫是海員，常年不在家，家中有四個挨肩大的表兄弟。大姨常說外祖母，你一人住，總讓人不放心，還是我接你去吧。外祖母堅決地搖搖頭，說，我哪里也不去。你哥和你弟，每月都給我送錢送糧食，我去你家，難道他們不管我了嗎？大姨語塞，接著她又語重心長地說，我都這把年紀了，不能造福兒孫，可也不能給兒孫們添堵是不？他們姊妹們雖然擔心，卻沒想過這些。此后，二十多年，外祖母都是一人自理生活。
　　 記得在我三十五歲那年，工作上失意，在老家里想做一點生意，于是在家里待了很長一段日子。那年外祖母已經(jīng)九十歲高齡，早已不再自己打理生活。兩個舅舅就輪流撫養(yǎng)，照顧她的起居。大舅有病纏身，小舅忙著菜園，母親為了減輕兩個哥哥的負擔，就接外祖母來小住些日子。
　　 這是我記憶中，外祖母第二次住我家。
　　 父親性格隨和，不愛言語。除了農(nóng)忙之外，閑時也外出做些勞務補貼家用。每次到了飯點，母親都怕外祖母先餓，都要忙著給她盛飯。她總訓斥母親，孩子爹還沒回來，我就吃嗎？你咋這樣，要不叫孩子先吃，他吃完了還要出去跑生意。最后總是等到一家人都齊，父親休息一陣，才說吃飯。并且飯桌上有點好一點的飯菜，總先讓位給父親。其次是我，假若我和父親沒有動，她自己也絕對不動一筷子。這點給我印象深刻，先前并不在意，等到了一定歲數(shù)之后，才慢慢理解了其中的深意。
　　 外祖母眼不花，耳不聾，頭腦清晰。
　　
　　 四
　　 外祖父的誠信，在村里一直是屈手一指的。在外祖母的嘴中，我才知道，還是在生產(chǎn)隊時，就因為外祖父的誠信，才被推薦去看菜園。從而他的一生和菜園子才結下了不解的緣分。
　　 “一畝土地，三分園。菜園子里無懶漢?！边@是說種上一畝地的精力，只能夠打理三分菜園地。在菜園子里，懶漢是種不出好菜來的。外祖父負責菜園之后，確實沒讓群眾失望。自己也將全部身心投入到了那幾畝土地上。包產(chǎn)到戶后，外祖父又犧牲了糧食地，將菜園兌換過來。直到年老體弱，才交給大舅打理。
　　 那片菜園子即是我小時候的疲憊場，更是樂園。每次去，都是抱著水車吱呀吱呀地不停澆地。其次是采摘，什么黃瓜、西紅柿、茄子，一籃子一籃子挎到小屋里，然后裝筐。我們表兄妹幾個的童年，仿佛都定格在了水車和一籃子一籃子的青菜里。即使這樣，也喜歡那份溫馨的熱鬧。然而除了這些，更喜歡的是外祖父講的故事。
　　 忙碌完一天的貨物，大舅還要早起趕集。負責看守的任務自然就落在了外祖父身上。我陪在他身旁，一老一小，在滿天星斗的夜空下，吹著涼爽的晚風，他會用最為樸實的語言帶我走進一個個奇幻斑斕的世界。
　　
　　 五
　　 人這一生，總會遇到許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時添堵，有時憤滿，甚至于焦灼、憂慮，但無論那種情緒，都不會太過長久。往往當時感覺已經(jīng)超出了自己的承受范圍，過后想想，那還算個事？
　　 外祖父和外祖母，雖然都沒出過遠門，卻都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新中國的建立和十年浩劫以及改革開放。在他們漫長的一生中，自然有很多的恐懼、憤滿以及焦慮和憧憬。所幸的是他們活了下來，并且都安享過晚年。雖然他們不識字，卻也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準則。并且這套生活準則，是其一生的沉淀。這一生的沉底，塑造了他們生活的勇氣，并且鍛煉了人性的光輝。
　　
　　 六
　　 外祖父的故事，在那個沒有電燈、缺少娛樂的年代，確實是一件件瑰寶。雖然他經(jīng)歷了抗日、解放以及三年自然災害。但他很少去向我講述他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而更多的是鬼故事。當然每次講這些故事的時候，都會引起我既刺激又恐懼的矛盾心理。就是這些詭異斑斕的鬼故事，卻豐富了一代代人的童年?，F(xiàn)不妨扼要轉述幾個，或許很多人都不曾想到這些鬼故事里還蘊含的著其他東西。
　　 其一
　　 有個吹鼓手，去鄰村一戶人家做差。晚，人多不能留宿。于酒后回家，途徑一戶，時感口渴，于是敲門討水。開門是一年輕貌美少女，裝扮妖嬈，姿色動人。吹鼓手，討得水之后，吹鼓手酒勁上沖，看到旁邊繡床，更覺困乏難當。于是上床酣睡，朦朧中聞少女言，自己一個黃花閨女怎能和一男人共處一室，還是去隔壁嬸子家借宿一晚。吹鼓手一覺醒來，發(fā)覺四壁陡峭，周圍暗黑。用手摸索，空間受限，且腳小頭大，頓時驚出一身冷汗。冷靜下來，摸摸褡褳還在，嗩吶還在，于是拼盡全力吹響嗩吶，不敢懈怠。
　　 天色微亮，一拾糞老頭經(jīng)過墳地，總感覺嗩吶聲聲不斷，但四周并無人影。于是遁聲尋找，良久，才發(fā)現(xiàn)來自前幾日一女孩下葬的墳墓。急尋其家人，開墳啟棺，見吹鼓手狼狽在內。問起緣由，將昨晚經(jīng)歷細說。眾人疑惑，但旁邊墳墓確實是女孩嬸子。又復開其嬸棺木，果見女孩尸首在內。
　　 其二
　　 一鄰河看園老頭，與河內水鬼有交情，常半夜兩人談天小酌。一日，水鬼告知看園老頭，明天就會一個四只耳朵的人來接替自己。老翁納悶，天下還有四只耳朵的人。第二天，正遇大集，來往人無數(shù)。老翁一上午均未見有水鬼所說之人。正午時分，行人罕跡，遠遠一人頭頂鐵鍋正從遠處走來。老翁心里突然一震，忙遠遠喝住頭頂鐵鍋挽起褲腿準備下水之人。告其原委，來人也是驚出一身冷汗，忙對老翁跪謝。老將其攙起，說，你正當年，家有老母妻兒。你若夭折，她們何以為生計。
　　 是夜，老翁菜園突遭泥沙侵襲，并伴有凄楚鬼叫，聲聲怨言。老翁不搭不理，由是幾日，鬧騰漸止。老翁才臨水相勸，鬼兄在此多年，雖不能超生，卻不甚苦，為何非要那漢子家人也遭受你家同樣命運。水鬼無言，良久才以常貌相見。對老翁長嘆一聲，苦笑說，既有你在此作伴，超生一事日后再說吧。于是兩人關系如初。
　　 幾月后，老翁突然夢到水鬼，說自己的善行感動上天，要到某地去接任河神。老翁有些不舍，水鬼說，日后還有一面之緣。
　　 多年之后，老翁因有事路過該地。剛臨近此地時，突顯一群紅衣小孩圍繞自己，拽手扯衣，向河灘走去，而自己口不能言，手腳不能自已。眼看就到水邊，突然水內跳出一人，訓斥那些頑童，你們這些小鬼也不看看是誰，就要替命超生。眾小鬼唯唯諾諾皆不敢言。來人大喝，還不散去。眾小鬼方才一道道紅光不見。老翁看時，正是當年水鬼。水鬼忙上前作揖與老翁相見，說，你本來在此有一水劫，今日特趕來回報當年之恩。說完便不見了。
　　 其三
　　 一群長工野外在一茅屋中避雨，但聞雷聲滾滾，霹靂閃閃，圍著茅屋層層疊疊交復不斷。一長者見此情景，嘆然曰，此屋中定有上天不肯饒恕之人。必須讓他出來接受上天懲罰，否則一屋人也不能幸免。眾人面面相覷，皆言自己不是這個人。于是你推我搡，將一不善言辭，日常不會討好眾人的人拋出屋外。此人剛一離屋，頓時一聲巨響，白光一閃，正擊中茅屋，屋內人無一人幸免。
　　 像這樣的故事，不計其數(shù)。若要整理，估計能夠印成一本小冊子。我不知道，外祖父是有意還是無心，給我講述這些故事。成年后才逐漸明白，這些故事只要稍加整理，就不難發(fā)現(xiàn)不僅包含著對善良的弘揚，還有對生命的敬畏以及為人處世的智慧。
　　
　　 七
　　 在外界看來，長壽是福。但是身居其中的人難免有自己的煩惱，有自己的苦悶。
　　 外祖母自從過了九十五歲大壽之后，就再也不在人面前提她的歲數(shù)。別人一問，她總是悄悄地回答九十五了。這樣說了幾年。其次就是她對待自己的壽衣，在外祖父去世后第二年，她就開始精心地趕做自己的壽衣。當然這些都是她自己一人偷偷進行的，母親和大姨從來沒有見過。她們給他準備的衣料，她也就看看，及時裁剪了，做成衣服穿在身上。自從她不再單獨生活之后，舅母曾偷偷拿出來給母親看過，不但針腳細密工整，而且刺繡更是栩栩如生。這手藝讓她們羨慕不已，驚嘆不已。外祖母知道她們偷看壽衣之后非常憤怒，要過去之后，自己鎖在箱子里，再也不讓動。可舅母卻偷偷告訴母親，她自己常常半夜自己一個人翻出來看。
　　 常聽說過去一些要強的女孩，為了結婚那天的驚艷，自己一個人偷偷做嫁衣。為的就是出家那天，能夠帶給人別樣的震撼。我想像不出外祖母自己做壽衣時候的心情。
　　 長壽的最大的快樂，莫過于看著子孫們開枝散葉。我永遠忘不了，她對我兒子親昵的眼神，更忘不了孩子出生時她親手趕制的被子和肚兜。我們表兄弟姐妹八人，除了最小的表弟結婚較晚外，其他重孫輩身上都有這兩樣東西。
　　 大舅自檢查出肺癌之后，加之兒女意見不一，性情變了不少。做完化療之后，經(jīng)常打聽偏方進行治療。而大姨終因常年一人操勞，患上了腰間盤突出，坐骨神經(jīng)疼痛等多種疾病，下半身接近殘廢。外祖母常常念叨，常常對你們說，你們都不聽，續(xù)了我這份福報，也不至于。大家沒一個人拿她的話當真，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有時也會敷衍她兩句。
　　 經(jīng)過幾次上面提到的大病之后，外祖母的身體越來越瘦小。而此時，大舅的病情重又爆發(fā)，經(jīng)過CT檢測，癌細胞已經(jīng)全身擴散。外祖母每次都是不打針不吃藥，悄然康復過來。而大舅脾氣更加古怪，性子更加暴躁。我事后也才知道，一次半夜時分，外祖母在大舅家的炕上站起來外出小解（除了臥床不起的日子，無論在哪個子女家，她都是這個習慣），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栽下炕，再也沒能醒來。
　　 第二年大舅也盍然長逝。
　　
　　 八
　　 回憶起這些往事，內心情感復雜。像外祖父、外祖母這樣的人生并沒有什么特殊意義。然而也正是這些沒有特殊意義的人們，無論天災人禍還是風調雨順都在頑強地生活著。他們看似普通，身上卻時不時閃爍出動人的光澤，而這些光澤歷久彌鮮，正在潛移默化地一代代沉淀下去。而這些沉淀，又促使人們有了新的的希翼，有了新的動力，往返輪始，從而生生不息。
　　 謹以此文，紀念我的外祖父、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