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文寄往天堂。
　　 入夜，倚著斑駁的窗欞，對望濃郁的夜色。眼際中細雨如絲，涼風徐徐破窗而入，荷塘里的蛙鳴此起彼伏。寢室里循環(huán)回蕩著一曲歌頌父愛的“父親”。句句惹人垂淚，聲聲悠揚綿長。舍友都忙活著為父親準備父親節(jié)的禮物，有的在電話里噓寒問暖，有的在關懷中纏纏綿綿。
　　 窗外的雨下，一個年輕的父親懷里抱著年幼的孩童手撐起一把油傘，偉岸挺拔的身姿頂著碎雨漸漸沒入夜色中。舉目觀望，孩子滴水未沾，父親的襯衫卻被雨水漸漸滲透。那一刻，我和其他孩子一樣，站在這座舉目無親的城市里，愈加地念起了我的父親。
　　 當淚水悄悄地纏綿于眼眸時，我才敢偷偷掏出手機，撥通那串雕刻在記憶深處的號碼。置于耳際良久，耳邊卻沒有絲毫聲息。忽然才想起，我的父親，在很久很久以前，已經走了。
　　 從你選擇了這份卑微的職業(yè)，年幼的我就注定了瞧不起你。
　　 辰時、你便推著那輛殘破的三輪車沿著臨近的村莊四處收購廢品。那時，家鄉(xiāng)里的大街小巷到處流竄著你嘶啞的嗓音，無力卻尖銳。我討厭你的聲，亦如討厭你低著頭討好般地與人完成一筆微薄的交易，對我卻一直沉默寡言。
　　 夏季炎炎，你頭頂殘陽，挨家挨戶的詢問。那天，在上學的途中，剛巧遇到你。你在布滿補丁的衣服兜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到路邊的小賣部為我買了一塊雪糕。你伸出臟兮兮的手緊緊地攥著，然后，一步一步向我靠近。雪糕離開冰箱在殘陽下漸漸融化，隨著水滴一同落下的還有你手心里似乎永遠也洗滌不凈的泥水。我接過雪糕一把投進了臭氣熏天的下水溝里，憤然離去。走了很遠、只是一個不經意地回首。卻看見你雙膝跪在泥水里用木棍努力地打撈著雪糕。同學嘲笑我說，你貪吃。
　　 深夜，你拖著一身汗臭味蜷縮在昏暗的燈光下一張一張地數著那零碎的紙幣。然后、在一陣憨笑中喃喃自語。你說，娃兒的學費有著落了。
　　 寒冬，大雪紛飛，冷風似刀。你穿著收來的毛衣推著車子在囤雪三尺有余的雪堆里艱難前行。白茫茫的雪地里到處都有你的車輪碾壓過的痕跡。你的手不經凍，每逢冬季都會生凍瘡，干裂的皮肉亦如連年逢旱的焦地。紅腫且粗糙。媽勸你說，讓你在家捱過這個寒冷的冬季。你望著一貧如洗的家和搖搖欲墜的木屋，望著揣于你大衣口袋里我和哥哥的學費單。再次推著車默默地走出了家門。望著你在雪花肆虐的寒風中消瘦的背影。我第一次感覺到心疼?；蚴且恢焙湍闾幱诰o張的關系，卻始終沒有表露出來。那十幾個冬季、你獨自在冰天雪地里頂著瑟瑟寒風，把溫熱的爐火留給了我們。只是多年前，那份無言深沉的愛，我并沒有讀懂。
　　 兒時，由于貪玩，經常找各種理由向你要錢。理由簡單純粹，我說我需要買課外書。你從不過問，每一次都會把你特意換成的大張鈔票遞給我。然后欣然地望著我遠去的背影道一句，娃兒，加油。那時，我暗自嘲笑你，認為你傻，這么容易上當受騙。此刻、我才知道那份傻傻的父愛已經不在了。自己真的好傻，好傻。
　　 人說，你喜歡那輛三輪車比愛我還要多。記得那天，我發(fā)高燒，將近四十二度，燒的不省人事。你得知后，從十里外的鄉(xiāng)村丟棄了三輪車匆匆回來?；氐郊?，便背起我向著鎮(zhèn)上跑去。隱約間，我嗅到了你身上那濃濃的汗味。只是，突然覺得對那股味道少了一份抗拒，多了一抹悸動。時過境遷，我終于明白，那味道是由無數個細小密集的愛編織而成的暖網，把我緊緊地兜在那溫暖而堅硬的搖籃中。傍晚，我醒來?？吹侥惴诓〈采霞t腫的眼和被淚水浸透的被單。那一刻，我的心難以言喻。朦朧中，聽到媽說讓你去找車。你埋怨說，車子重要還是娃兒重要？我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在你心里的份量是那么的重。正是這份沉重，如今卻讓我痛不欲生。
　　 那天，你從醫(yī)院出來，手里拿著一張通知單。媽問你，得了什么。你不語，趁著我們不注意偷偷地把單子收起來。有些泛紅的眼眶頻頻眨著。企圖克制欲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隔著薄薄地布衣，我隱隱察覺到一絲不詳的預感。那種可怕的感知讓我的心惶恐不安。
　　 你說，沒事，只是胃病。接下來的很多天，你都是一個人默默地端坐在腐朽的門檻下靜靜地抽著旱煙。一袋接著一袋，深鎖于眉宇之間的憔悴越發(fā)地明顯。
　　 你開始茶水不進，夜不成眠。很多個夜晚，我從睡夢中醒來，都會看到你悄悄地站在我的面前，慈祥的目光和柔和的笑容如一縷溫暖的陽光照射于心間。那些天，我夢到了最美的地方，水天一色和綠色花園。鳥語花香和七彩祥云。
　　 夢醒之后，你便躺在了冰冷的病床上。慘白的床單、慘白的墻壁亦如你慘白的臉相映交錯成一曲悲慟的哀歌。我聽見、孤單的烏鴉在窗外無助地哀鳴。我看見，母親的眼淚在半空中交織纏綿。你說，你最不放心我，讓我懂事，讓我聽媽媽的話。你說，讓我別哭，我是家里的頂梁柱。你說，你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里叫做天堂。
　　 話畢，你就閉上了那雙萬般留戀的雙眸。我知道，你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一刻、我依偎在你的懷里靜靜地感受著你留下的余溫。我聽話，我不哭，我是家里的頂梁柱。
　　 只是，在很多年以后，突然間回想起年少的一幕。那年，我和你背靠著背一同望著凄美的夜空。天際月色如水，繁星點點。你說，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就會到月亮上守護著我們。那里有個美麗的地方叫做天堂。想到這兒，我的眼淚才敢肆無忌憚地向外涌出。
　　 爸，你在天堂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