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題】那年高考
麥子割了,裝進牛車,拉到生產隊的場地上堆成垛。雨,一場接著一場,人便閑了下來。
早飯后,鳳英深一腳淺一腳地找我,說要去東溝捉魚,她哥石頭也去。我說我不去。鳳英說,你一個人憋在屋里干啥?我說,看書。
其實,說是看書,母親寄的書,我翻了幾遍,再也懶得動了。鳳英說,你真不去?我說,真不去。鳳英說,不去算了。
鳳英嘟囔著走了。我的心空蕩蕩的,躺在床上,聽窗外的雨聲。
那時候,鳳英幾乎成了我的跟屁蟲,跟我不怎么外氣,不是穿我的衣服,就是抹我的雪花膏。當然,我也喜歡她,她給我講屯子里的人和事,甚至教我干農活。
起初,我認識的是鳳英的哥石頭。剛到棲鳳屯時,石頭跟著隊長友福來接我,后來又向我借書看。再后來,我去石頭家玩,慢慢的,大家也就都熟悉起來了。
沒到中午的時候,有人敲門。我醒了,從床上爬起來,趿拉著鞋去開門。門一閃,鳳英爹呀娘呀地鉆進屋,一把帶窟窿的黃油傘丟在了門外。
我說,你瘋了,淋得像只水兔子。鳳英喘著粗氣,胸脯一起一伏,去門檻上刮鞋上的泥巴。涼風裹著雨水竄過來,我伸手扯住鳳英住里拽,說,行了行了,有點泥不要緊,過后掃掃就是。
鳳英接過毛巾,擦了兩把臉上的雨水,歉意地笑了笑,說,蓮子姐,俺娘喊你過去。我說,過去干啥?鳳英說,吃飯。
雨點小的時候,我打著傘跟著鳳英到了她家,飯菜已經擺上了桌子,飄著炸魚的香味兒。
鳳英的娘抓住我的手不放,閨女長,閨女短的。鳳英在一旁嗤嗤笑。老袁坐在三條腿的凳子上耷拉著頭抽紙煙。我又往屋里瞟了幾眼,依然不見石頭。
飯桌上,鳳英的娘老讓我吃菜,我應著,沒有胃口,又不好意思放下筷子。鳳英的娘說,石頭也是,吃飯也不回來。鳳英說,俺哥說了,多捉一些魚,讓咱們先吃。
吃過飯,雨歇了,我和鳳英去找石頭。
遠遠地看見石頭站在橋上,光著脊梁。我說,咱不去了。鳳英說,咋不去了。我說,你哥流氓。鳳英說,俺哥咋流氓了?
我臉上發(fā)燒,還是跟著鳳英去了。
石頭套上濕背心,憨笑著,說,你來了。我說,嗯。石頭說,橋下有網,你倆幫我看一會,別亂跑,俺回家吃飯。
石頭拎著水桶走了。水桶里有水,有魚。一條魚從水桶里跳出來,在地上蹦,有一筷子長。
等人的時間很無聊。鳳英說,咱去看看網里進魚了沒有。我說,好。
橋下水流湍急,呼啦呼啦聲音響得讓我心里發(fā)毛。鳳英說,蓮子姐,別怕,你等著從這邊拔樁,俺繞過去從那邊拔樁,咱倆把攔網抬起來。我說,這樣行嗎?鳳英說,行,怎么干,俺見過。
鳳英脫掉鞋拎在手里,光著腳,踩著泥濘,去了。
等啊,等啊,等到鳳英的身影在對岸出現(xiàn),她剛喊了一句蓮子姐就從橋頭的坡上滑下去,嘰里咕嚕滾進水里……
等我醒來,石頭正抱著鳳英哭,像狼嚎。鳳英死了。我沒死。石頭救了我。
十五歲的鳳英,像夢境中的一只小鹿,蹦蹦跳跳,突然間消失了。
石頭的爹娘沒有怨恨我,石頭也沒有怨恨我,可我害怕見到他們憂傷的眼神。我恨自己,恨自己不會游泳,盡管跳進水里,還是救不了鳳英。
說不清楚到底為什么,我下定決心留在農村,留在棲鳳屯,留在石頭家。父母寄來的信,我看也不看,連同學習的書和資料,一起點火燒了。我知道,爸爸媽媽又是在催我回城。
一天,我正在豆地里拔草,石頭找到我,說,別的知青都走了,你怎么還不走?我說,我干嘛要走?石頭說,考試。我說,不考,考也考不上大學。石頭吼,你是豬呀,考試不能考,干活不能干,還有什么用?周圍一片哄笑。我愣了半晌,哭著跑了。
第二天,我回了城。一段時間,我恨石頭,他罵我,對我兇。
高考結束,我瞞著父母偷偷地回到棲鳳屯,找石頭,石頭已經結婚了。我說,你為什么不等我?石頭悶悶地抽煙,說,過去的事了,你就別提了。我故意激他,知道你嫌棄我不能干莊稼活。石頭說,就算是吧。
去年,我和老伴去看石頭。石頭的孫女悅悅說,爺爺去墳上給奶奶送錢去了。
田間的小道上,泥土的清新?lián)涿娑鴣?,悅悅的身影,讓我又想起鳳英來。于是,我給老伴講述有關鳳英的故事。老伴說,多虧了當年石頭哥攆你回城參加那年高考,不然,怕是你要在這農村苦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