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落花不過身外客,流水從來是薄涼(征文·小說)
一
名為半日閑的書店里多了位姑娘。
素凈的臉龐,清秀的眉眼,長長的黑發(fā)低低地垂在淺黃色的旗袍腰間,袍裾邊繡著的一葉青荷在書架叢中輕擺,便是無風(fēng)也生風(fēng)。
書店里的人來來往往,白居易寫的《憶江南》被她翻了一遍又一遍。她抬眼,安靜地?fù)崞秸燮鸬臅摗?br />
只聽得曾經(jīng)有人喚她素素。
店里有水墨的屏風(fēng)、蓮花的香爐,陳設(shè)極為復(fù)古。在這個以新鮮潮流至上的物質(zhì)時代,這般富有古典氣息的書店貌似偏離了主題,生意不大景氣,盈利雖不多倒也不虧。老板想著另操他業(yè),恐無暇顧及此店,可偏偏又舍不得心頭好將它給關(guān)門大吉,于是請人幫忙打理。
請的這個人,就是素素。
其實老板也不太了解這個姑娘的來歷,只知道是個中原姑娘,且失了憶,獨自來到這江南小鎮(zhèn)的一隅,像是要尋些什么東西。至于具體是什么,是因她一直就向往江南,或者還是其它,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只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屬于江南的,這里是她失憶后唯一記得的城市。在她模糊的記憶里,隱隱覺得誰曾給她念過白居易的《憶江南》。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能不憶江南……”
多好的詩句,如一粒種子發(fā)了芽,在素素的心頭,一日一日縈繞,開出了花。
素素顧自端起書桌上的陶瓷杯,杯里的水呈淡褐色。淡淡地抿了一口,苦苦的,辣辣的,穿喉而過的生澀和刺激。
不是茶。是加了黃蓮的可樂。
按常理來說,這優(yōu)雅的陶瓷杯,應(yīng)當(dāng)斟滿清澈的茶水,才能顯現(xiàn)杯口青釉雕刻的醉蓮有多么華美。
偏偏,這是不按常理的。
一如素素那不按常理的愛情與人生。
二
愛情,像是鴉片,是纏上了就甩不掉、擺不脫、看不清、忘不得的東西。素素的“鴉片”,就是憶初。那個臉色蒼白如紙的少年郎。
遇見憶初,是素素來到小鎮(zhèn)半年后。
憶初到書店里來應(yīng)聘時,素素正在用細(xì)細(xì)的羊毫在白色瓷器上描繪各種美麗的圖案。
素素第一眼看見憶初,看見這個安安靜靜的男孩,她便明白了張愛玲當(dāng)年遇見胡蘭成時的心境。那是一種電光火石間的淪陷,沒有早,也沒有晚,恰到好處。從遠(yuǎn)古到蠻荒,一步步尋來,他就在那里,瞬間的相遇,便是千年萬年……
憶初,一個具有江南水城獨有氣息的男孩,眼睛透明得如雨后的天空,無色無塵無世相,好似風(fēng)一吹,那眼神就能散去,讓人瞧一眼,便是滿心滿肺的疼……
于是,素素隨便問了幾個簡單問題,便讓他周一來店里幫忙。沒有別的,原因就是她想離這個叫憶初的男孩,近一點,近一點,再近一點。
當(dāng)然,這些只是埋藏在素素的心里,憶初并不知曉,也無處知道。
他們兩人,就隔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桌子,各自安靜地在陳舊的書架間,忙著整理書本,一本一本,輕輕地抖落掉灰塵。累了,素素偶爾抬頭望望對方,眼光一碰,就躲開,懷里如同揣著一只兔兒,活蹦亂跳著……
任何時候,憶初的臉上總是蒼白的,五官端正得如同桌上的青花瓷。
陽光,照進(jìn)來,撲在他的臉上,陰影將整個臉龐突顯出忽明忽暗的棱角……
三
蔣夢央,一個江南的女子,有著好看的眉眼。直發(fā),不短也不長,柔柔地披著,如一輪黑色的月光……
她是這間書店的???,常坐在一旁手里翻著一本書,眼卻瞧著憶初和素素忙碌的身影,安靜地看,安靜地欣賞,安靜地離開……
素素,是個極致心細(xì)的女子。她能隱隱地讀懂蔣夢央來這里的原因,那種眼神是一種憐愛,是骨子里的柔情,和素素一樣,是為了憶初而來。
女子看女子,才會如此的毒。
那時的素素,心里總是慌的。她怕這樣的愛情還沒開始,就要結(jié)束。但愛情,是什么?素素也不能說明白。她是一個記不清前世與今生的女子,一場大病后,她幾乎丟失了對過去所有的記憶。她只記得,一個城市,屬于江南,屬于烏鎮(zhèn),屬于生命里的某個地方……
一個沒有記憶的人,又從何奢談愛情?
所以,素素總是在更多的時候,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個叫憶初的蒼白少年。偶爾,她會去烏鎮(zhèn)的河邊,去聽聽蘇州評彈……一直以來,素素就莫名地愛上了這種曲藝,咿咿呀呀間,九轉(zhuǎn)柔腸,聽得人落淚,聽得人心酸,聽得人肝腸寸斷。
同樣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素素獨自站在河畔,在薄暮垂柳下,安靜地聽著一位老藝人的評彈《枉凝眉》。這是蘇州評彈最古老的曲目,素素曾不止一次地聽,不止一次地毫無來由的傷懷。那些詞句,為何總是如此的撕心裂肺?
驀然傷感間,素素聽到一個好聽的聲音:這是一首不該忘懷的彈詞。
素素抬起頭來,旁邊竟然站著憶初,那位年輕的少年。素素顯得有些慌亂,這是他第一次對自己這么說話吧!為何,他的聲音,如此熟悉,仿佛在前世就曾聽過……
閃念之間,素素便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她沒有望憶初,哪怕內(nèi)心已經(jīng)興奮得開出花來,但她依然只是淡淡地盯著橋上的評彈藝人,微笑著答:“是的,多好的詞,多好的愛情??!”
“一個是瑯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暇,他們本應(yīng)該是天生的一對,只可惜造化弄人,到頭來終是紅樓一夢?!皯洺跻膊煌厮?,幽幽地說。
聽了這話,素素回頭望了望憶初,他的臉色還是如此的蒼白,不由得讓素素心一疼。素素問:“你為什么喜歡這首評彈?”
憶初頓了頓,答:“因為,我曾經(jīng)的女朋友也同樣喜歡這首評彈。”
“那你的女朋友呢?”素素裝出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她死了。”憶初安靜地答。
素素怔住了,胸口有些生疼。
四
接下來的日子,書店的生意還是不咸不淡的,顯得很冷清。
江南,一個細(xì)雨綿綿的地方。隔三差五,雨水就會淅瀝瀝地下那么一回,下得整個城市都彌漫著浪漫的憂傷……
下雨的時候,憶初和素素,會隔著長長的書桌交談。談得最多的就是那首評彈《枉凝眉》,然后談杜拉斯,談張愛玲,談徐志摩,談蘇曼殊,直至談到憶初以前的女朋友,素素才得知這間書店最初竟是他開設(shè)的,后來因為某些原因才轉(zhuǎn)賣給了別人。
憶初,是江南某學(xué)院的學(xué)生,他的女朋友是他的老師,一個剛剛留校任教的團(tuán)委書記。師生戀,永遠(yuǎn)都是校園里必須禁止的事情。這是一種潛規(guī)則,是每一個老師和學(xué)生必須劃清的界限。哪怕,他們之間是那樣的般配,但般配并不等于就能挑戰(zhàn)權(quán)威。于是,來自各方面的力量,都介入了他們的感情。
只是,愛情,有時真的能讓人無比的勇敢和堅強,經(jīng)歷校方的干預(yù),經(jīng)歷雙方父母的反對,經(jīng)歷老師和同學(xué)的規(guī)勸和訓(xùn)斥,二人依然愛得深切,愛得坦蕩,愛得無所懼怕。
雖然艱難,憶初和他的女朋友卻彼此感受著最大的幸福與甜蜜。有了生命里的另一半,世界就小得只需要你我,而不再需要任何其它,這大概就是愛情。
為了阻止他們的愛情,校方甚至拿出殺手锏,最后通牒他們,若不結(jié)束這段愛情,將以敗壞校風(fēng)校紀(jì)為名,對憶初勒令退學(xué),對他的女朋友停職反省。
愛情,是舍生忘死的事情。是能拿一切孤注一擲,不賭天下,只賭彼此的事情。是遇到多大阻力,就有多大反彈的事情。是能在瞬間,就將人生百態(tài)遍嘗一遍,不求來世,只求今生的事情??偠灾?,愛情,是蝴蝶哪怕飛不過滄海,亦要飛過桑田的事情……
憶初帶著他的女朋友,離開校園的那一天,是很悲壯的。很多的學(xué)生,都被感動。校園里,下著雨,濕了天,濕了地,濕了人間。
梔子花,開滿整個校園,在雨里搖弋,一擺一擺。雨珠如銀,滴落青石階梯,留下長長的淚痕……
離開了校園之后,二人同居,一起經(jīng)歷人間的冷暖無常。他們來到烏鎮(zhèn),開了這家名叫半日閑的小小書店,靠著賣些老舊書籍維持生計,雖然清苦,卻依然甜蜜。那時,憶初的女朋友,就坐在如今素素的位置上。
本以為,這就是朝朝暮暮共涼夜,良辰美景入畫來。本以為,此生此世,就會彼此依靠著走過漫漫人生路,一天一天陪伴著愛情漸漸老去??墒?,一場無意的車禍,從此二人陰陽相隔,生死茫?!?br />
那是一個清晨,她為他去買早點,于是再也沒有醒來。憶初為她輸血,幾乎將自己所有的血液都輸給了昏迷不醒的她,最終她還是死去。
那是一場與愛情有關(guān)的救援,憶初和他女朋友的血型都是屬于最少見的血型,而恰恰他們兩人就相愛了。有時,愛情就是很巧很巧的緣分。是的,在她昏迷不醒時,唯一能救她的人,就是憶初。大量的血液,從憶初的身體里被抽出,在憶初的哀求下一次又一次的擴大抽血量,若不是在醫(yī)生的堅決制止下,憶初會因輸血過多而死亡,這亦是憶初永遠(yuǎn)臉色蒼白如紙的原因。
在愛情面前,有時,死亡又算得了什么?
當(dāng)憶初的血液被抽得再也不能抽的時候,她最終死去。于是,憶初驀地明白:愛情,固然是一件舍生忘死的事情,但愛情,也是一件自私的事。
死亡,是最自私的表達(dá),她不允許,他陪她!
五
蔣夢央,還是會來書店,還是會來看憶初和素素,還是會用那么深情的目光注視憶初,看得素素的心,都是疼的。
自從憶初跟素素講了他的故事,素素就更加著魔般迷戀著這個臉色永遠(yuǎn)蒼白的江南男孩。他總是如此的安靜,如此的從容,如此的專心清理書籍的每一頁,看得是那樣的專注,眼睛干凈得好似雨后的天空,仿佛能把人心底最復(fù)雜的一面,沖洗得一塵不染。
素素知道,自己是愛上他了,徹底地,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想,他是值得她愛的。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心去聆聽?wèi)洺踔v過去的故事。那些故事,總是能讓素素在一些感動中,期望著能有一日,憶初也能如此地愛上自己,并與之偕老。
縱然,憶初比自己小,但素素依然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依賴感。書里說,依賴感,是愛情的組成部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多大的依賴感,就有多大的愛。這句話,素素信。
時光,在流逝,在素素的暗戀中漸行漸遠(yuǎn)……
蔣夢央,來店里更頻繁了,每次來,不再是安靜地看著,而是將憶初喊到外面街道的一角。偶爾,素素能看到他們的爭吵。
素素總覺得憶初的身上,應(yīng)該還有故事,或者說他與這個叫“蔣夢央”的女子之間,應(yīng)該有些故事,但素素終是不好探聽。她親眼見過蔣夢央,幾次朝著自己指指,然后又和憶初說著什么,只可惜相隔太遠(yuǎn),她聽不到任何話語。隱隱的,素素感覺蔣夢央在向憶初表白,可能憶初在拒絕……
那一刻,素素突然有些惶恐,她竟然害怕蔣夢央搶走憶初,畢竟蔣夢央也是一個如此出類拔萃的女子。她的介入,讓素素備感壓力。
素素想對憶初攤牌,告訴這個男孩,他就是她的少年郎。可是,素素終是有些猶豫,對于一個記憶都不完整的女子,又從何去奢談愛情?更何況,她是那樣地害怕憶初的拒絕。
愛一個人,久了,便患得患失起來。
六
愛情,有時一放下,就是再也擔(dān)不起。
就在素素猶豫之間,憶初在某個清晨,安靜地收拾著書店的一切。他說:我明天就要離開了,你再重新招一個人吧。
素素的心,好似被針線扎了下,隱隱地疼。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良久,木木地問:“你要去哪里?”
“去美國。”憶初答。
噢。素素只能輕輕地“噢”一聲。她幾乎不知道自己該問些什么。
默默地看著憶初收拾好幾本書和鉛筆,一點點放進(jìn)單肩包,出門的剎那,素素終于還是忍不住,故做輕松地問了句:“是和蔣夢央去嗎?”
憶初愣了下,沒有回頭看素素,微微停頓一下后,從鼻腔里輕輕地“嗯”一聲,算是承認(rèn)或是回答。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祝福你們!”素素追出去對著背影輕聲地道了聲祝福,轉(zhuǎn)身,進(jìn)屋。
轉(zhuǎn)身的剎那,一滴淚珠,滑落,落在地面,粉身碎骨。
直到那一刻,素素才明白,一種感情,原來需要一個城市來祭奠離傷。
七
離開了江南,離開了烏鎮(zhèn),離開了昆曲,離開了評彈,離開了永遠(yuǎn)的蒼白少年。
離開這些曾經(jīng)美好的事物,已經(jīng)三年。
三年,會讓一種思念,長出妖妖嬈嬈的藤蔓,枝枝纏纏,如紛紛擾擾的禪意,不解,便不破。
三年里,素素還是記不起關(guān)于過去的種種,但她卻記住了半日閑的書店和那間店里的男孩,那蒼白無血的臉,那純凈得令人心疼的眼神。他和他的愛情,是那樣的讓人感動。想著,想著,素素就會流下淚來……
假如當(dāng)年,自己勇敢一點,哪怕再勇敢一點點,也許結(jié)果就會不一樣。即使,結(jié)局依然,但起碼不會留下遺憾。
對于愛情,表白了,還是錯過,便是宿命。
可如今,連表白都沒有,愛情便已錯過,這豈止只是遺憾?
素素就在這樣的遺憾里,想念著烏鎮(zhèn),想念著那位幾乎已要她命的男孩。是的,愛情,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兒。擁有了,愛情就是全世界;失去了,全世界也不是愛情。
他,還好嗎?他,應(yīng)該結(jié)婚了吧?孩子,也應(yīng)該好大了吧?蔣夢央,會像自己一樣愛那個蒼白的少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