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消失的紐扣(小說)
一、修路
石頭村村頭那條土路來來回回翻修了四五次,依舊是爛的不成樣子。逢陰天下雨淤泥深的就像養(yǎng)豬場的糞池,陷進去就出不來。別說人,就是牲口路過也得掂量掂量。有一天晚上下著大雨老張頭和老伴從鎮(zhèn)上賣菜回來一不留神連人帶車一頭扎進了路邊的水溝里再也沒爬上來。從此以后這條路就不太平了,隔三差五就有過路的車被陷在泥窩里。有人說,這條路被老兩口下了詛咒。
路是原始的土路,土是玉米地里刨來的軟土,塌了墊,墊了塌,經(jīng)不起長時間折騰。整村人趕集出門全指著這條路活動。
老兩口下葬的那天,上頭就來人了,開著七個座的東風(fēng),下來三個裝扮很體面的中年男人。領(lǐng)頭的圓臉,肥胖,笑起來臉上的肉都跟著抖。身后跟著一個大眼和一個小眼。大眼的眼很大,像是鑲在眼眶里兩顆紅棗。小眼的眼很小,細看起來就像兩粒棗仁。大眼胳肢窩夾著筆記本和圓珠筆,小眼手里拎著一瓶礦泉水。一個興富鎮(zhèn)的史官,一個興福鎮(zhèn)的參謀。
車到村頭就被迫停了,這條路坑坑洼洼,積水一腳踩不到底,車子根本開過不去。下車后,大眼看了看小眼說了句。這路得修啊。小眼瞇著眼,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搖了搖頭沒接話。圓臉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王大麻一大早就接到了鎮(zhèn)上的通知。雞還沒叫,他就扯著嗓門在村頭喇叭上吆喝,召集全村一百多口村民開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會,要求每家每戶每人交納一百元修路費,胸有成竹的說。這次上頭來考察,修路的事有著落了。會罷。就牽著幾頭瘦的跟野豬似的老牛帶著村里幾個壯力在村口迎接。看到車子停在村頭,離多遠就呲著牙迎了上去。見到眼前三人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會伸手,一會掏煙,一會撓頭,緊張的差點跪了下去。
圓臉看了看王大麻收緊臉上的肉說了句。你這個村長當?shù)目刹辉趺礃?,頭一年就出了事,以后讓我怎么放心。
話一落地,王大麻身子一哆嗦差點崩出一個屁來,不時地舔著干裂的嘴唇一個勁的陪笑臉。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見王大麻這副德行,圓臉接著說,路我也看到了,上頭也很關(guān)注村里的情況,回頭我再寫個申請書,盡快把路給通了。
得修,得修啊。見氣氛緩和,王大麻伸手抽出來幾支牡丹,在三位面前饒了一圈也沒散出去一根。
路是下不去腳,牛我也騎不習(xí)慣,你們回去吧。圓臉在村頭打量了一會兒,大眼在筆記本上搗鼓了一陣兒,小眼拿著手機拍了一通。
王大麻站不住了,一嘴間距不小的牙又偷偷地呲了出來。心想這上頭的人好不容易來一次,來都來了,飯局也安排好了,請了村上頂尖的大廚,連老兩口葬禮上的炊事都推掉了,飯還沒吃,怎么能說走就走呢。
圓臉連連擺手,說還有要事在身。
臨走前,王大麻硬生生地塞給圓臉一個紅信封和兩包牡丹,信封看起來厚厚的。修路的事還希望領(lǐng)導(dǎo)們多費心。
開始圓臉是小心翼翼地推脫。要不得,要不得。
王大麻只顧著往兜里塞。要得,要得。
最后圓臉向著王大麻抖了抖臉上的肉就走了。
望著三人疾馳而去,王大麻咽了幾口吐沫,蠕動著快舔出血的嘴唇,對著車屁股醞釀了半天擠出來幾個字,麻類隔壁。
車走了很遠,圓臉把信封抽出來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拿捏了一會,滿意地笑了笑,然后又輕輕地塞了進去。身后的小眼看大眼,大眼瞪小眼。
二、葬禮
老兩口平生為人厚道,待人誠懇親和。人品在村里站得住腳。盡管是白事,他們葬禮上,全村人幾乎都來了。有的一個人,有的一家老??;感情深的添個一百二百,不親不近的也就五塊十塊,有的硬著頭皮空著手,腰窩里還揣著幾個食品袋準備吃不完兜著走。
謝禮的時候,有真哭的,有裝哭的;真哭的鼻涕一把淚兩行,哭的很傷心。裝哭的手捂著眼,頭恨不得埋進褲襠里摻雜在人群中間哭聲悲慘,聽起來撕心裂肺,幾個人拉都拉不起來。最后一打聽,原來是死者大姑娘家二姨夫的小侄子的表弟。旁人在一旁目瞪口呆,交頭接耳,這遠方的親戚感情好??!一群不知情的小孩在靈堂上蹦蹦跳跳,被大人擰著耳朵揪了出來,小孩哭了是真哭了。
靈棚的中間是老兩口的棺材,棺材里面是老兩口的尸體。老兩口都穿著新衣裳,從鎮(zhèn)上買的,花了不少錢,生前都不舍得添一件。棺材邊上跪著一個年輕男人,二十歲,一身孝衣,扭曲著臉,鼻涕拖著地。
大姨媽二姑奶三舅母輪流來勸。說楓啊,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
不管誰來勸,張楓就面朝棺材跪著,丟了魂似的一動不動。也難怪,老兩口平生最疼張楓。節(jié)衣縮食,省吃儉用,靠著兩畝薄地種了一些蔬菜和水果,起早貪黑上鎮(zhèn)賣菜供張楓讀書。前段日子讀書的學(xué)費催的緊,老兩口慌了神。地頭,鎮(zhèn)上來回跑。跑斷了腿,磨破了腳,茶水不進,夜不成眠。張楓也爭氣,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學(xué)的人,眼看大學(xué)快讀完了,好日子就要來了,老兩口兩眼一閉說走就走了。張楓心里恨啊,恨自己催學(xué)費,恨那條修了幾次都修不通的路。
喝解穢酒的時候,長舌婦和大嗓門就在餐桌上搗鼓著嘴吐沫橫飛。長舌婦拉著臉小聲嘀咕著。你說,這老張頭平時身體硬朗著呢,路邊的水溝也不深,怎么說沒就沒了,肯定是做了見不得光的事。
大嗓門瞟了長舌婦一眼,扯著嗓子說道。你可別胡說八道,這老兩口死的蹊蹺,不知道是不是晚上遇到啥不干凈的東西。
有人伸著耳朵竊聽,有人瞪著倆眼干看,還有人拉開架子伸起了酒拳,喝的臉紅脖子粗,看樣子是準備不醉不歸。這一切都被一旁的張楓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封棺下葬的時候,按照村里的習(xí)俗,要求老人面色溫和,手腳舒坦。整理二老遺體的時候,老張頭的手緊緊地攥著。張楓費了好大力才掰開,伸開后,從老張頭的手里滑落一枚硬幣大小的紐扣。張楓把紐扣攥在手里,哭的越發(fā)凄厲。
葬禮結(jié)束了,人走茶涼,喧鬧的場景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只剩下一群小貓小狗在桌子下啃骨頭。遠方的親戚是吃飽了擦擦嘴就走。近鄰,留下來給小貓小狗收拾一些殘局,然后提著殘羹剩飯跑到張楓面前說一些耐聽的話。
夜深了,人散盡了,只剩下張楓孤零零的坐在床上,睡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頭難受的不是個滋味。老根叔顫顫巍巍的摸索到張楓面前。娃啊。為了你,你爹娘不容易啊。你可不能辜負了他們。
老根叔是老張頭的鄰居,有個兒子,打了半輩子光棍,讀完小學(xué)就跟著老根叔下地做活了。他們也是靠賣菜為生,兩家人經(jīng)?;ハ鄮鸵r,你來我往,鄰里之間相處還算融洽。
見到老根叔,張楓扭曲了一天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孩子,你放心。學(xué)費的事你不用擔心,盡管好好念書,錢我?guī)湍銐|著。老根叔拍了拍張楓的肩膀,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夜深透了,村里一戶人家的燈依舊亮著,像一雙躲在黑夜下窺探的眼睛。
男人在床上艱難地翻了個身說。老張頭死的值,都驚動了鎮(zhèn)長,這下村里的路該通了。
女人像是睡著了,在床上輕輕地扭了一下身子。你可不要瞎說,當心老張頭的鬼魂過來找你。
燈滅了,男人突然感覺脊背發(fā)涼。
三、撥款上
一間豪華的別墅內(nèi),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坐在茶幾上手里攥著一張撥款批文和一張支票。撥款款項農(nóng)村混凝土砂石路,撥款款額三十萬整。
眼鏡是摘掉眼鏡看了又看,戴上眼鏡看了又看,站起來看了看,坐下來又看了看,笑的合不攏嘴。
這時從別墅的浴室里出來一個白皙的女人,二十來歲,穿著白色緊身睡裙,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在不停的滴答著水,一邊斜著頭用毛巾擦拭,一邊操著娘娘腔。哎呦,這水怎么這么冷呦,把老娘給凍的嘞。
眼鏡聞聲便站了起來,利落把兩張紙塞進了褲兜里。一雙色瞇瞇的眼直勾勾地盯著女人胸前若隱若現(xiàn)的凸點。委屈寶貝了,熱水器壞了,我馬上安排人修,我這就叫你熱乎熱乎。眼鏡一邊說著一邊靠近女人,像石頭村那幾頭瘦的跟野豬似的牛見了嫩草一樣眼冒淫光。
還沒等女人接話。眼鏡就用大嘴唇蓋住了女人的小嘴唇。
女人拳頭在眼鏡背上一陣敲鼓,頭一扭。討厭,水都還沒干。
眼鏡緩一口氣把沾著女人唾液的嘴唇伏在女人耳邊拿著腔調(diào)說。濕了我喜歡,濕了我喜歡。說著又一嘴堵住了女人的嘴,一陣抓撓,一陣啃咬。
從別墅的東頭咬到西頭,又去西頭啃到東頭,從沙發(fā)上抓到陽臺,又從陽臺撓到沙發(fā)。眼鏡的手不時地在女人身上游動,從上到下,從前到后。房間內(nèi)女人嬌喘連連,呻吟陣陣。
叮當,叮當。耳邊傳來兩聲不合時宜的門鈴。眼鏡極其不情愿地把手從女人睡裙里抽出來,在半空中揮了揮,又在褲子上蹭了蹭,一滴水撒到了女人臉上。女人的表情依舊沉寂在興奮之中,微瞇著眼,一臉陶醉。
瑪?shù)?,真捷豹掃興。眼鏡怒罵著。
人家還要。女人拉著眼鏡的手看起來楚楚可憐
等會寶貝,我馬上就來。眼鏡提上已經(jīng)脫掉的褲子,帶著黑臉。
開門一看,門口站著抖著肉空著手的圓臉。正想發(fā)飆,卻看到圓臉身后的大眼和小眼手里都搬著禮品。眼鏡不怒反笑,特意把門打開。來就來唄,還帶什么東西。
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圓臉向著大眼和小眼使了一個眼色。大眼眼大看的清,利落的把禮品都搬了進去。小眼像是又犯困了,站在原地愣頭青似的。
幾個人進了屋一陣唏噓,斟茶倒酒,準備酣暢淋漓暢談一番,女人在一旁一會哼哼唧唧,一會咳嗽。
修路的事上面已經(jīng)批了,石子路,撥款五萬,一定要把路修好,把村民放到第一位。錢我回頭派人給你稍過去,你們先回吧。我還有幾個稿子要趕。聽到女人的暗示,眼鏡開門見山,婉下逐客令。
臨走前,圓臉又塞給眼鏡一個紅信封,比王麻子那個還要厚。
送走了三人,眼鏡一刻也沒耽誤飛身撲向身邊的女人。女人頭一扭,用力的推開眼鏡。老娘生氣了,老娘不要了。
不一會房間里就傳來床板搖晃咯吱咯吱的聲音。
四、撥款下
回去的路上,圓臉又收緊了肉,轉(zhuǎn)身問身后的大眼和小眼。你說石頭村路那么長,這五萬塊錢修下來還剩啥。
小眼干瞪眼,一會抓耳,一會撓腮。
大眼瞇著眼,拿出計算器一陣搗鼓。
圓臉急得團團轉(zhuǎn)臉上的肉一收一緊。
按現(xiàn)在的資金估算石子每頓五十,整條路修下來要用幾千頓。石子路是修不成了,磚頭路還行。大眼瞪著眼說。
磚頭路?你特么是不是傻。一塊磚頭五毛,十幾里路鋪多少磚能修好,我是不是還要自掏腰包。聽到大眼的話,圓臉的肉皮都快崩爛了。
小眼瞇著眼點著頭,嘴里嘟囔著連他自己都聽不清的話,傻逼。
用碎磚胚子伴濕土,磚頭胚子從村上打,濕土從玉米地里挖,人工費我們出。大眼挑著眉,瞪著眼,兩顆棗快要掉下來了。
圓臉一聽,臉上的肉抖的就像剛產(chǎn)崽老母豬的乳房。拍了拍大眼的肩膀,妙計,妙計啊?;仡^還不忘瞪了一眼小眼。只不過,小眼睡著了沒看見。
幾天以后,圓臉就聯(lián)系了王麻子,說是村里修路的撥款下來了。撂了電話,王麻子激動的胸口劇烈起伏,坐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連崩幾個響屁,凳子都差點崩出個洞來。嘴里一直重復(fù)著,這下好了,這下好了,這下我家的豬圈有錢修了。
見王麻子那天,圓臉遞給王麻子一個信封拍了拍屁股就走了。說撥款都在這里,路一定要修,可不能耽誤村莊的發(fā)展,村里的繁榮昌盛全靠你了。
王麻子攥著信封的手就像那輛開了十幾年的拖拉機止不住的顫抖,一大串熱淚就像老母豬撒尿嘩啦嘩啦流了出來。回到家二話不說一頭攮進了被窩一股腦把信封里的東西都倒了出來,仔細數(shù)了兩遍,兩千元整。一時間傻了眼,嘀咕了半天,麻類隔壁,還沒我上次包的信封多,這群挨千刀的狗雜碎,不得好死,出門被車撞。
第二天一大早王麻子就在村頭廣播上吆喝了。鄉(xiāng)親們注意了,鄉(xiāng)親們注意了,下午三年每家抽一人到村委會開會,不得延誤。在石頭村,這種廣播幾乎每天都會聽到,新上任的王麻子擺擺架子,找找存在感,村民就當放屁聽了。而這次不同,廣播一直從早上重復(fù)到晌午頭,吵的整個村不得安寧,村民也就把屁當成了事聽了。
開會的路上長舌婦和大嗓門又碰頭了,兩個人情不自禁相互點點頭,長舌婦拉著大嗓門的胳膊到樹蔭下小聲嘀咕著。這又開啥會,聽說上次王麻子摸村里小翠的屁股被人看到了,難不成傳到小劉子耳朵里來找王麻子算賬了?
大嗓門咳嗽兩聲清理清理嗓門。你可別瞎說,小翠可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屁股怎么能隨便讓人摸。再說,王大麻有這色心,也沒那色膽。就小劉子那塊頭,一拳頭還不削的他滿地找牙。
竊聽的一直在聽,偷看的一直在看,竊聽的說給偷看的,偷看的傳給好奇的,好奇的講給說書的。
大會如期進行了,王大麻坐在村委會最高的地方對著話筒,一邊整理領(lǐng)帶,一邊品著濃茶,看起來頗有村長的氣勢。
上頭來電話了,說國資缺乏,撥款還得再往后推一推。大難當頭,我們必須團結(jié)一致,不能拖國家后退。為了村民能正常出行,我以村長的名義要求每家每戶有錢出錢,沒錢出力,捐錢捐土,重墊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