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夏日風(fēng)情”征文】生命華麗處的留白(散文)
最近,母親變得有些老了,總是給我講起以前的故事。
一
母親的娘是個討飯的男人把自己的女兒狠心丟在逃荒的路上,我的姑姥見了,既是可憐,也是想給自己因為貧窮娶不上媳婦的弟弟討個老婆,就把她領(lǐng)進了自己的家里,給它一口飯吃。
我的姑姥沒容吃完飯后的姥姥歇息一下,就把她帶到了一河之隔的娘家,興沖沖地對弟弟說:“這個女人以后就是你媳婦了!”
我姥爺?shù)淖爨降睦祥L,“姐,你是在哪里給我弄得瘋婆子,不要!不要!”
我的姑姥勸慰道:“傻弟弟,像我們這樣的人家,能有個女人在家燒個飯,再生幾個娃,我們就該燒高香了!”
脾氣暴躁卻又人窮志短的姥爺,最終沒有拗過好心姐姐的安排,就娶了這個看上去既不干凈又有些瘦小的的女人做了老婆。姥爺總是過得不順心,就拿姥姥出氣,姥姥的身上總是被姥爺打的紫一塊、青一塊。
說到這,母親的淚就流了下來,“你姥姥,命可真苦??!你姥爺心里也難受,村里的人總是嘲笑他,他在外面受了委屈,氣急了,就打你姥姥,打完后,又后悔地抱著孩子們哭?!?br />
我姥姥挨打后,總會離家出走,最遠就是到我姑姥家,去哭訴。我的姑姥儼然以姥姥娘家人的身份自居,開導(dǎo)開導(dǎo)我的姥姥,然后又拿出老大姐的威嚴,把弟弟收拾一頓,這場風(fēng)波總算過去了。姥姥繼續(xù)回去,洗衣做飯,照顧孩子。
我的姥姥和姥爺就這樣稀里糊涂地過了半輩子,我姥爺40歲那年,新中國成立了。日子過得稍微好了些,我姥姥已經(jīng)生了2個孩子,我的大舅、二舅,過了幾年生下了我的大姨,1958年,我的母親出生了。
母親擦了擦眼淚,開始哀嘆自己的命運和自己母親的命運一樣不好,因為這一年正好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第一年。我的姥姥沒有東西吃,我的母親沒有奶水喝,整天餓得哇哇叫。1960年春天,進入大災(zāi)害的第二年,能吃的東西,全部被饑餓的人們填進肚子里了。
1961年,這一年,姥姥的身體開始浮腫,先是從肚子上開始,很快蔓延到全身。母親的表叔家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一些糧食,分給母親家一些??恐屈c糧食,我的姥姥挺了過來。
1962年,我的姥姥因為撿拾并吃掉生產(chǎn)隊的嫩玉米被人告發(fā)了。批斗大會上,我的姥姥極力辯解玉米是自己拾的,因為自己當(dāng)時太餓了,沒有交公,就吃掉了,希望人們原諒。即使這樣,那些失去理智的人們?nèi)匀慌妨宋依牙岩徽?,不讓吃飯,不讓喝水?br />
我的姥姥回去后,就剩下半條命了,整天嚷著不服,我姥爺認為姥姥給他丟了臉,脾氣更加暴躁了,總是無端發(fā)火。我姥爺家本是根正苗紅的貧農(nóng),經(jīng)過這件事后,在村子里簡直無法立足了。
姥姥非常難過,更是委屈,不久便患上了人稱富貴病的肺結(jié)核,沒有多久就過世了。
母親緩了一口氣說:“如果當(dāng)時生活條件好一些,你的姥姥一定會挺過去的。”母親擦干了眼淚,有些抱怨地說:“你的奶奶也是這個病,但是由于你父親家生活條件好,你奶奶活到了七八十歲?!?br />
這一年,我的母親不到四歲,是我姥姥最小的孩子,姥姥臨走時,牽著母親的手說:“活著,要好好活著,給我爭一口氣,要孝敬你爸,他心里苦?!?br />
從那一年開始,我母親就成了沒有娘的孩子。母親的童年,灰色,成了她童年的底色。
二
饑餓和屈辱,伴隨著母親的童年。我的姥姥去世后,我姥爺會經(jīng)常失神地坐在那里,身體也一如不如一日,他疼愛我的母親,送母親去上了學(xué)。
母親從小要強,干什么事情都要爭第一,學(xué)習(xí)也不例外。說起上學(xué)的時光,母親的臉上竟涌出了淡淡的紅暈,滔滔不絕地給我講了學(xué)習(xí)的內(nèi)容,講班上的某某同學(xué)最調(diào)皮,老師拿著戒尺敲她的手。
母親的幸福時光沒有維持多久,我姥爺患上了食道癌,母親便輟學(xué)了,在家照顧姥爺。這時候的姥爺吃不了硬東西、稠東西,我母親便把食物用搟面杖搟碎,在鍋里煮成菜糊糊一勺一勺地喂我姥爺吃。
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姥爺?shù)纳眢w雖然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但精神頭非常棒。
母親除了照顧姥爺外,還要干活,因為母親的能干踏實,被選為婦女隊長。母親驕傲地說:“全隊所有婦女一起干活,我總是第一名。”
這時候,我母親已經(jīng)一二十歲,長成大姑娘了,有人來提親,我姥爺沒有同意,我母親也因為要照顧姥爺當(dāng)然也是拒絕了。當(dāng)然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因為家里窮,我的二舅還沒有結(jié)婚。
這一天,我姥爺吃完飯,躺在那里和我母親聊天,突然就哭了起來,母親大驚上前詢問緣故,我姥爺不說話了。母親堅持問,我姥爺說:“你二舅已經(jīng)三十多了還沒有結(jié)婚,我怕哪一天就起不來了,我不放心??!”
母親沒有說話,等著我姥爺說話。
姥爺說:“有個事情,我一直想給你說,但又怕委屈你。東門幾次來人說要和我們換親,我心里不忍?。 ?br />
母親也哭了。
第二天,母親就開始準(zhǔn)備自己的嫁妝,她同意了姥爺這個有些荒唐卻又十分合理的決定,因為我媽媽幾個小伙伴也被安排了這樣的命運。
所謂換親,就是找一個同樣有女孩的家庭,兩家約定自己嫁給這一家的哥哥或弟弟,而這一家的女孩要嫁給自己的哥哥或弟弟,不用掏彩禮錢,婚禮儀式也簡單到近乎沒有。就這樣,我的二舅成了家,我媽也嫁了出去。
我姥爺合上了眼,安心走了,可我母親的生活卻從跌入了綁定婚姻的桎梏。
婚后的生活并不幸福,我母親過得更是不如意。我二舅家的妗子總是和我二舅折騰,三天兩頭吵著要離婚,母親的日子也不好過,左右為難。這時候,母親和我的妗子都懷孕了,母親想委曲求全,可是我的二妗子卻不依不饒。
母親告訴我:“那天下好大的雪,我拖著笨重的身體去找你的妗子,想勸勸她好好過日子,可是你的妗子把我罵的沒有辦法進門了?!?br />
再后來,我的母親也死心了。如此這般換親的約定也就土崩瓦解了,我那時的二妗子和我母親二人同時拖著大肚子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我現(xiàn)在的父親,是個基督教的執(zhí)事,負責(zé)我們轄區(qū)的教會管理工作,而我的母親因為經(jīng)受不住一連串的打擊,開始信仰基督教。我父親本來是不打算結(jié)婚的,以身許教會,致力弘揚永生之道。
他見到我母親的時候,突然想起了瑪利亞沒有結(jié)婚生育耶穌的故事,就想效仿約瑟娶我的母親。最后他們二人結(jié)婚,在這一年十二月的時候,生下了我。
我的二舅想用我換回他的兒子,就逼迫我的母親把戶口上到他的戶口本上,我不能夠分到地。
母親征求我的意見,問我:“愿不愿意到舅舅家生活?”
我說:“不了,我要和母親在一起!”
母親說:“你沒有地,種不了莊稼,怎么吃飯?”
我說:“自己刨荒地種糧食吃?!?br />
母親抱著我哭了起來,說:“那就不送你回舅舅家了?!币虼?,我就一直在這個村莊生長。
三
我的父親很寬厚,待我如同親生的兒子,父親的大度、樂觀,像是一盞明亮的心燈,點燃了我們生活的希望。母親冰冷的心開始變得溫?zé)崞饋?,臉上多了笑容?br />
村頭的路邊殘留著幾堵破敗的墻。我小的時候,村里家家戶戶都種煙草,那些墻圍成的建筑物叫做煙炕,用來烘烤煙葉。近幾年來,煙葉種植演變成種植大戶,政府大力扶持,建成了用電腦控溫的大型烘煙房,這些用版筑土夯成的土炕,便被廢棄在村頭。
我們家那個煙炕用了十幾年,父親曾經(jīng)給我講過了筑墻的過程:我和你的幾個叔叔到河北岸用扁擔(dān)白土,按照一定的比例和黃土、牛糞混合,加水?dāng)嚢杈鶆颍鸢嬷W?,制作出一塊塊長方形的土坯,在陰涼處陰干,半干的時候,用水淋濕,再晾至半干,再用水淋濕,如此反復(fù)幾次,制作出來的土坯帶有生命的彈性,把這些歷經(jīng)磨難的土坯壘成墻后,就可以派上大用場了,即便是雨淋風(fēng)刮、烈火焚燒,它那生命的活力則會更加堅韌。
煙炕的建設(shè),講究封閉性,在這些土坯建成的墻上抹上白色的石灰,既顯得美觀整潔,又非常實用。這樣的活,一般由我的父親親自一手持坯鏟,一手拿泥抹進行收面工作,父親經(jīng)常告訴我:“人要臉、樹要皮,墻要面?!蔽耶?dāng)時不懂,后來生活經(jīng)歷漸漸豐富了,理解了父親的話,行走在城市里,我總是拿五顏六色的墻和父親抹出的潔白的墻作比較,我更喜歡父親親手做的富有生命氣息的墻。
我父親光著膀子吆喝著我和妹妹出煙,那焦香的煙葉順著清晨的風(fēng)鉆進鼻孔,我忍住不打了個噴嚏,驚到了不耐煩的石頭。發(fā)怒的石頭把我絆倒在地,可憐了一桿金黃的煙葉,父親的呵斥聲從煙炕里傳來,“這么大了還毛手毛腳的?”我看著碎了一地的金黃煙葉,不知所措。
那天早晨,我怨恨地把石頭踢到遠處,爆發(fā)了我和父親的戰(zhàn)爭,最后父親的勢頭壓過了我的狡辯,罰我把碎在地上的煙葉撿起來。這時太陽出來了,照在我父親身上,我父親身上的顏色和土炕的顏色融合在一起,似乎父親也變成了一堵堅實的墻。
父親最后一次出煙是在2007年,那時,父親已經(jīng)患食道癌,身子不再強壯,先是我在煙炕里出煙,父親和母親在外邊幫忙。伏里天,?;鸩痪玫臒熆焕?,我根本就出不來氣,辛辣的煙味把我的眼睛逼得根本睜不開。我不想驚動父親,在炕里摸索著,慢騰騰地往外出煙,一個不小心,我從架子上摔了下來,火龍里殘留的高溫,讓我痛得齜牙咧嘴。
父親沒有說話,慢慢地脫掉上衣,走進了火熱的炕里。我大聲叫道:“父親,你有病,你不能再進去了,讓我來吧!”父親回頭說了一句:“孩子,不礙事的,我能頂?shù)米?,這墻當(dāng)年是我砌的,你就和你媽在外面幫忙吧!”
我看到父親的動作不再靈活,他緩慢地爬上了煙炕的架子,堅持著把煙出完。滿身是汗的父親笑著對我說:“小子,這次干完之后,我怕是再也干不成了,你也長大了,以后,多幫著你媽,咱家里農(nóng)活重?!蔽尹c了點頭。
08年的時候,父親的病情進一步惡化,不論是藥物,還是母親找來的偏方,都不能夠阻止父親身體衰敗的腳步。5月份的時候,父親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從這一年開始,我家也不再種煙了,這個煙炕便被閑置不用了。
煙炕上面的瓦已經(jīng)不能保全自己,塌陷著敗下陣來,唯獨只有那四堵浸透著父親生命的墻,依舊挺立在那里。
終于,村里管事的人找我說:“把這堵墻拆掉吧,太影響美麗鄉(xiāng)村的形象了。”我雖有不舍,但仍然很痛快答應(yīng)了,我知道有生命的東西總會死亡的。轟隆聲音過后,這堵墻躺在了地上,墻面朝天,在空曠的田野中。
這時,母親重復(fù)著父親的話:“人要臉,樹要皮,墻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