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舟周年慶】歌聲嘹亮(小說)
1
王二寶六十八歲,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就是歌曲。最開始是清唱,很高亢還抑揚頓挫。收音機一問世,他就把收音機開到最大音量,鄧麗君的歌是王二寶傳給鄰居的。方圓五里,他最先有電視機,每天晚上他院子門口都黑壓壓一片觀眾,《霍元甲》、《上海灘》、《紅樓夢》、《西游記》,中央電視臺的每一期連續(xù)劇都少不了,音量調(diào)到最大位置一直把黑白電視機看壞也沒變過。
智能手機普及后,人抱一部手機,他家里沒了從前的熱鬧,他每天早晨用智能手機播放歌曲,音量開到最大,冬夏不分,早上五點鐘準時響起。家里人和附近居民,一開始簡直把他當成了需要早起時的鬧鐘,時間久了,大家對他多年存下的好感漸漸淡去。老婆心情不好時就咒他:“神經(jīng)?。 编従邮邥r罵他:“王神經(jīng)!”
今天照例簡單洗漱后就出門。
雖然王二寶每天都笑在臉上,小孩兒見了他還是怕。家長沒心思哄小孩兒睡覺就說:“快睡,不睡,王神經(jīng)就來了!”鬧騰的小孩頃刻安靜下來,緊緊地閉住眼睛。
王二寶母親二十五年前去世,父親十年前去世,王二寶三個姐姐,兄弟仨,同父異母的哥哥大他十三歲,剛?cè)ナ?,還有一個小他三歲的一母同胞的弟弟。喪禮宴的客人走盡后,內(nèi)親席上的人除了他和他老婆也都走了,王二寶與他老婆坐在上席還不動。
一會兒哥哥的大兒、大兒媳婦來巡視收尾的情況,淡淡的對王二寶夫妻倆看一眼,就自顧自地該干嘛干嘛了。
王二寶夫妻倆對視一下,非常失望的樣子,然后,王二寶把凳子上的屁股朝凳子中間挪挪,其實,他的屁股比凳子面還大,坐下去穩(wěn)著呢,接著他又正正上身,清清嗓子,雙手十指交叉,豎起支在桌上,滿臉關(guān)切地詢問:“你爸走了,后事咋辦?”
王二寶見哥哥的兒子兒媳沒反應(yīng),又說:“你媽你們怎么安排?你兄弟倆的賬清了嗎?”
王二寶哥哥的大兒媳說:“沒啥事啊,叔,你歇著吧?!?br />
說著并不停步,徑直走到別處去了。
王二寶這才和他老婆慢慢地抬起起好像有半噸重的身子。
王二寶抬步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對他老婆李秀枝說:“王大寶真絕情啊。給小馬一分錢都不留?!?br />
小馬就是王二寶哥哥的老婆,名叫馬蓮花。
人前,王二寶還是會用大哥大嫂來稱呼王大寶和馬蓮花的。
李秀枝心里泛起一些對馬蓮花的憐憫,很快就被別的感覺取代了:女人都是受罪。哪個不受罪!
2
出了王大寶兒子的大門,李秀枝就要急呼呼地趕著去麻將室。王二寶看看日頭在樹頂與頭頂中間,就說:“你現(xiàn)在去也趕不上場了。”李秀枝近乎哀求地笑著說:“我去看看吶,說不定有提前離場的吶?!?br />
王二寶本想發(fā)彪,頓了一下說:“咱去大渠上走走吧?!?br />
李秀枝發(fā)彪了:“天天去大渠,連個鬼影兒都沒有?!”
王二寶一反常態(tài)柔聲細語地對李秀枝說:“四十幾年頭里,你可不這樣說。那四十年頭里,是誰天天都把我往大渠那里拽啊?!?br />
李秀枝一下柔了下去,從頭柔到腳。
她在王二寶面前可是硬嚓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她順從地跟著王二寶朝大渠走去。
大渠在八月的午后,隨風送來涼爽,比麻將室的空調(diào)房還舒服。
王二寶說:“今天是七月初五,他六月都難熬過去的,沒想到,他還是頂?shù)狡咴鲁跞?br />
李秀枝說:“咋了?這也有講究?”
王二寶說:“你就是個大老粗,你沒聽說嗎,六月走,臭死狗。他是硬拖才拖到七月咽氣的!”
3
李秀枝說:“哪那么多講究!快死的人,迷迷糊糊的知道啥!”
王二寶說:“你想想看,你爺爺臨死前,為了等你弟,滴水不進,硬是等了半個月,見了你弟的面才咽氣的嘛?!?br />
李秀枝說:“干啥活兒都比跟你說話強,誰跟你說話都能累死!”
王二寶說:“你要抬這個硬杠,事實擺在那里,你還抬杠?!?br />
“你說啥就是啥啦,我就不信。那你昨天還說魏老虎家太迷信了,你自己還說過,你啥鬼都不信!”
王二寶說:“魏老虎娶媳婦看八字,幾兩幾兩,那就是迷信,都說我跟你八字不合,咱不也一輩子了嘛?!?br />
李秀枝不言語了。
王二寶說:“你以后少去牌場上坐,多出來走走,年輕時候使過笨力氣,現(xiàn)在腿腳不方便,你再坐牌場,到時候起不來,我可是提醒過你哈?!?br />
李秀枝一下笑了:“你不知道,馬蓮花聽說王大寶快咽氣了,坐在牌場上屁股都不挪一下,說:‘碴了碴了算了。他碴了我還力量些,受一輩子罪了,臨了我還受他的!’”
王二寶沒吱聲。
李秀枝說:“吳世國還邪些。他坐在牌場上,人家跑來說你爸淹死了,他說,淹死已經(jīng)死了,我去也沒球用了,等我裝了贏的錢再去,還管多買點孝手巾?!?br />
王二寶說:“你盡說那些稀罕的?!?br />
李秀枝說:“不信你去問問,看馬蓮花說過這話了啵。”
“別人咱管不著,你以后白坐那么多就行了,你自己的腿,你自己操心?!?br />
“我要你操那個閑心了?!”
王二寶咬著牙說:“我要操你的閑心嘛!你要是癱了,你說我是給你端吃端喝倒屎倒尿,還是不給你端吃端喝倒尿倒尿?!”
李秀枝硬著脖子說:“你隨便!想咋著就咋著,到那一天還講究啥!人家裴常德的女人,得了癌,掛著吊水插著管子,坐床上不也照來牌嘛。我不就這一個想頭兒嘛。你說我的腿,你還不是心疼錢!我又沒找你要錢來牌!我來牌的錢是我自己摘茶葉、擦窗戶混里!”
王二寶這次真氣了:“你這腿,你要是再敢去擦窗戶,我直接給你打斷,不信你試試!”
李秀枝瓤了。
過了好一會兒,李秀枝說:“那也是該著,人家擦窗戶都沒事,二樓哎,那個女人掉下去就無了。你姐,要是不是我找眼親眼看見的你打死我我也不信?!?br />
王二寶說:“還算她會掉,媽,選在小肥?;疱伋橇?,咋著也比掉到大排當,媽,賠里多呀?!?br />
說到錢,王二寶抿緊嘴巴,好像嘴里噙著好吃的,怕掉下來。
兩個人在大渠上走。
走了幾十年的大渠,王二寶看著水泥渠身說:“幾十年沒咋變化!你看這水泥,要是修路用的還是這水泥,咱回你娘家電瓶車車子一夾就到了,還能省去坐車錢?!?br />
李秀枝說:“誰不叫你夾電瓶車了!你平時這也克那也克,我回個娘家你牌場里跟個啥子囔!一輩子了,又不是去相親,誰還不知道誰的嘛?!?br />
王二寶這下溫軟了不少。
兩個人繼續(xù)在渠梗上走。王二寶想起以前水靈靈的李秀枝坐在渠沿洗那雙嫩腳的樣子。李秀枝想起王二寶結(jié)實的身軀在水中鼓起的樣子。兩個人都想起戲鬧跌到渠里打濕衣服坐著相擁的情景。
那時,家里晚上到處都是腿和呼吸聲,好像他們所有肉體的快樂都安放在這大渠和田野里了。
李秀枝說:“你說王大寶是不是臨走時按語他兒了?按講說,老大走了,你是老二的,老大的兒啦媳婦啦都把你放在眼里,等你掌家才對啊。”
王二寶說:“有這個可能?!?br />
4
李秀枝說:“早出生就算是老大了,別說他大你十三歲,就是大一百歲,老大不老大的那也得看本事!”
王二寶聽了這話心里別提多舒服了,他一把把李秀枝拉到懷里。
好像兩個人得有二十年沒這個熱活勁兒了吧。兩個人動動手也激動的跟當年成事了一樣受用。
王二寶與李秀枝還啃起大渠邊鮮摘的孺玉米,一口下去,嫩漿乳汁一樣彪一嘴一臉的,兩個人笑著啃著,你糊我一把,我糊你一把,鬧騰一會兒。
王二寶忽然不說笑了。
李秀枝說:“我可是為了你把他的頭都打開了,繚了五針?!?br />
王二寶說:“誰讓他撬咱的錢箱了?!?br />
李秀枝說:“自己平時不省錢,急了才知道錢金貴!咱的錢哪!他說他是老大就讓他來當家了!有本事他混錢分給我們,我肯定叫他哥!”
王二寶說:“他那不是急得嘛,生了五個妮兒,等來一個兒,出疹子犯了生人,眼看著一口氣快下去了,大隊的藥叫他都用光,想去地區(qū)看沒錢能不急嘛?”
過了一會,王二寶見李秀枝沒接話,來火了:“咋了?!你又心疼了?!”
李秀枝說:“我沒有,你擱這兒裝好人,白說是那時候,現(xiàn)在有錢能從你兜兒里掏出來一個毛兒啵。”
王二寶說:“你就是嘴硬,當我啥都不知道?!就是把你死去的爹娘從老墳地里拉出來,我也不信。”
李秀枝氣急敗壞道:“我又沒有當人面兒說你!我瞞過你啥了?你啥不清楚嘛?你把我爹我媽扯上!還想當婊子還想立牌坊?!?br />
王二寶照臉就是一耳巴子,李秀枝上來就去抓王二寶的臉。
李秀枝這樣的招牌動作,王二寶早有防范,他扭著脖子,臉朝后仰,一雙手緊緊拽住李秀枝的一雙手,兩個人的腳在下面互踢,只是王二寶是根據(jù)李秀枝使出的力來調(diào)整他自己的力。
李秀枝這次又奮不顧身了。王二寶松開雙手的同時一腳把李秀枝踢出三五步開外。
李秀枝勉勉強強地爬起來,腿晃了一下,能站穩(wěn)時立即朝王二寶撲過去,兩個人又扭打一會兒。
王二寶見李秀枝動不了了,才把李秀枝抱在懷里,說:“你就不能服個軟?你說咱都打一輩子了,你一次軟都不服。”
李秀枝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就不服軟,我要是能站起來,我還跟你干,我沒勁了,撕扒不動了,有本事你還打哎,我叫你累瓤我都不可能服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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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寶一邊給李秀枝揉著打的手印子,一邊笑著:“等你好了,我再揍你,我終有一天能把你揍瓤?!?br />
李秀枝咬牙切齒地說:“你情盼著了!我盼瞎你兩眼!”
王二寶撒開雙手,李秀枝掉進渠水里,李秀枝的嘴鼻子都沉下去了,沉下去一會兒了,泡冒得越來越小了,她也不昂一下臉。
王二寶趕緊把她撈起來,抱到大太陽底下:“你就是個熥熊!你會水你就不動一下,那我要是起了孬心,你不就咪呀嗚了嗎!”
李秀枝吐著水說:“龜孫讓你撈我了?你白撈我就出坦了!我早就活夠了!你有著無著地冤枉我?!?br />
王二寶說:“那也得我準了你才能去出坦?!?br />
天擦黑了,兩個人像忘了一場游戲似的往家走,王二寶要扶著一瘸一拐的李秀枝,李秀枝一把推開他。
王二寶笑著說:“力氣還這么大,要打瓤你,我也得累瓤啊。”
李秀枝剜了王二寶一眼,除了挪步?jīng)]了更多的氣力。
王二寶說:“咱要不干這一架,晚上再去趕個飯場就不用回家吃自己的了?!?br />
李秀枝歪了一下,王二寶趕緊扶住,李秀枝穩(wěn)住的同時就甩開王二寶的手。
路過王大寶的新墳時,王二寶說:“出殯咋沒見馬蓮花呀?”
李秀枝說:“她溜出去了,出了殯,她才回家。人家說有人對她說要出殯了,讓她去棺材那看一眼,她沉著臉,往外頭走得還興些?!?br />
王二寶若有所思,張張嘴又啥也不說了。
回到家里,兩個兒子都在,大兒子王學(xué)軍心疼得要背李秀枝躺上床,李秀枝一樣甩開他的手。
二兒子王學(xué)武身子板兒鞋墊似的,還是一扭一扭的,要上來找王二寶理論,他老婆拉住他,他老婆比他的還粗壯的胳膊,王學(xué)武在二樓對王二寶叫道:“再動我媽一根指頭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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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王二寶的大兒媳婦李莉回來了,進門就說:“哎喲媽耶,餓壞了,從來都沒有這么餓。這臉上滿是痘這兩天,街上里啥都不敢吃了,還是回家吃安全?!?br />
王二寶的二兒媳婦謝梅在二樓聽見了,趕緊對王學(xué)武說:“今兒個飯店生意好,洗的碗比平時多一倍,我快累死了,我可不做飯給她吃哈,一家人都慣著她,把我當丫頭使!”
王學(xué)武沒做聲。
說著就聽見李秀枝在堂屋門口低聲喊話似的說:“李莉,你想吃啥焉?”
李莉笑著說:“媽,咱吃手搟面好啵?有啥菜下飯的呀?”
謝梅對王學(xué)武說:“你聽,咱媽說話的腔調(diào)跟牙疼得要命似的,她都一點兒也聽不出來嘛?!她說話都不對咱媽看一眼嗎?!哪怕是掃一眼也知道咱媽還能給她搟面條啵?!”
王學(xué)武起身要下樓,謝梅說:“你又要干啥子焉?!你就是沉不住氣,聽聽再說不管喃?!”
王二寶在四樓喊道:“沒想到蘿卜纓子今兒個能抻上手了!這貝,我一攋一小片兒,要擱幾十年頭里,我就是三天不吃菜我也不動它一指頭。”
李莉說:“俺爸里耳朵真尖,擱四樓都聽得這么清,嗓門也高,唱歌不用要喇叭筒子了?!?br />
不一會下到院子里對李莉說:“你看,這一小把兒,這可是幾百顆。滿大街誰也找不到這么嫩的菜!”
李莉笑著說:“咋吃安?一炒就沒得了啊?!?br />
王二寶笑瞇了眼:“這個蘿卜纓兒去燥火,清腸胃,比多金貴的藥都中用?!?br />
李莉還是笑著說:“要不我叫王學(xué)軍去買點兒面條,咱下面條吃。”
王二寶說:“買面條的錢,自己搟能便宜一半,還好吃,我叫他混我那個錢,我傻了嗎?”
李莉不笑了,快速撇了一眼李秀枝倚在門口的腿。
王二寶說:“我今個兒亮一手兒,我親自下廚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