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雜工老韋(散文)
他是廠里的一名雜工,姓韋,工友們都叫他老韋。有人見他老實本分,故意扭著頭拖長聲調(diào)喊他韋哥。他也不會計較,搓著手嘿嘿笑了幾聲,那種笑很憨厚,也很實在,沒有一絲一毫造作的成分。老韋接著戴上一雙黑漆漆的棉紗手套,去沖床車間的角落里拉出那臺油漆脫落的破叉車,穿過狹長的過道,嘩啦啦往倉庫跑來,像有人在身后舉著鞭子追趕?!皣W啦啦!嘩啦啦!嘩啦啦!”那由遠(yuǎn)而近的聲響有些生硬,蠻橫地撞擊著你的耳膜,單調(diào)而雜亂,讓人厭倦。
雜工沒有固定的工位,那里缺人就去那里幫忙,做些搬搬抬抬的力氣活,從早到晚沒有停下來的時候。老韋是來倉庫領(lǐng)原材料的,材料太多,有銅料也有鐵料,他來來回回不停地跑著。那些鐵片,沒有溫度,摸上去冷冰冰的,用膠筐裝著一層層疊在棧板上,用拉伸膜結(jié)結(jié)實實纏緊,像一座座小山。那些銅料,一卷卷用打包帶綁著,在白熾燈下發(fā)出金黃的光芒。那種顏色很熟悉,讓我一下想到了翻騰的稻浪,讓我一下嗅到了稻草的清香。老韋站在鐵料的面前,左腳往后退半步,彎著腰一下一下壓著叉車手柄,右腳一下一下動起來,鐵料一點一點往上升。老韋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反手拉著一千多斤的鐵料,一步一步往沖床車間挪去。他就像一只弱小的螞蟻,拖著沉重的食物,一寸一寸往遠(yuǎn)處的洞穴移去。我想到了河岸上的纖夫,他們邁著沉重的腳步,喊著低沉的號子,掙扎著默默地往前緩行。拉船的纖夫是一群人,他們喊著號子相互鼓勵著,一起使勁往前趕??衫享f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他沒有幫手,像牛像馬那樣拉著物料在狹長的過道上來來回回走動,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老韋在廠里做了十幾個年頭,他每天拉十幾噸物料,要是把他這些年來搬運的物料堆在一起,我想比一座山還高,也比一座山還重!我每次望著老韋拉著物料一點點離開倉庫,總會想起《愚公移山》中的愚公,老韋也像愚公那樣在書寫著神話故事。沒有像老韋這些任勞任怨的打工者,深圳能從一個貧窮的小漁村演變成一座豪華的大都市嗎?
倉庫像一個蒸籠,散發(fā)著一股灼熱,像要把人烤熟。老韋還在拉鐵料,他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了。他身上的工衣,原本是天藍(lán)色的,可長時間被汗水浸泡,已經(jīng)分不清顏色了,只看到白嘩嘩的斑塊。他一把掀開被汗水打濕的工衣,露出了結(jié)實的胸肌,汗水順著下巴掉了下來,在燈光下閃動,晶瑩透亮。我站在他的身邊,他身上散發(fā)出著咸味,這是勞動的味道,也是我熟悉的味道。他拉著的是沉重的物料,更是一家老小的生活。我想到了父親,想到了父老兄弟們,在烈日下低著頭辛勤勞作的人們,誰的身上沒有這樣的味道呢?我勸老韋歇一歇,他搖搖頭,拉著物料一步一步往前挪。生產(chǎn)車間幾十臺沖床晝夜不停地趕貨,老韋哪有空歇息呢?他除了拉物料,還要把成品拖到倉庫入庫,下班前還要打掃車間衛(wèi)生。他一直忙著,很少說話,從年頭到年尾。
老韋住的地方離廠很遠(yuǎn),騎車也要半個小時,他說那地方房租便宜,每天來來回回跑幾次也值得。老韋身子壯實,像一棵挺拔的蒼松。他為了省錢,有時連幾塊錢的一頓飯也舍不得吃。他像流水線上的那些女孩一樣,掏錢在廠門口的小攤上買了兩個大餅,蹲在路邊的榕樹下啃。他時不時站起來望一眼,生怕被熟人看到!他那么壯實的身子,吃兩個大餅根本填不飽肚子,再說他還要干那么重的活。每次聽那些女孩說起老韋啃大餅的事,不知為什么,我的心仿佛被針狠狠地扎了一下。他蹲在路邊的榕樹下啃大餅,就想省些錢給家里的孩子買肉吃,這是多么偉大而無私的一位父親呢?生產(chǎn)車間每個月都會去飯館聚餐,費用平攤到大伙的頭上,可老韋一次也沒去。不少人都說他小氣,可老韋低著頭嘆著氣說:“我下館子大吃大喝,可家里的老婆孩子吃白菜蘿卜,你吃山珍海味也沒有味道!大家不要嫌我話多,出門在外,一分一厘掙的是血汗錢,省一分就是一分。下一次館子,花去一百塊錢,夠給老家的孩子買一套新衣服哩!”
老板有錢買寶馬,也有錢在外面包二奶,就是沒有錢買幾臺先進(jìn)的沖床。廠里那些舊沖床,拆拆補(bǔ)補(bǔ)用了好些年頭了,老板還是舍不得報廢,一直湊合著使用??删褪沁@些舊沖床,像兇猛的怪獸,隔三差五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咬工人一口,那血淋淋的畫面,直接把膽小的女工嚇哭了。車間每次發(fā)生工傷事故,一種莫名的憂傷總會從我的心底滋長出來,蔓延身子的每個角落,那樣的日子是昏暗和陰沉的。工友們低沉地講述著受傷工友的名字,還有事故發(fā)生的真實的場面,他們的眼里漂浮著恐懼和迷茫。老板體會不到工人的疼痛,他為了減少公司的損失,把責(zé)任全部推到工人的身上,記大過不說,還要加倍罰款。這樣鐵石心腸的老板,你身體里流淌著一點點道德的血液了嗎?
在那個冰冷而堅硬的世界里,在沖床和鐵料的背后,也流淌著一個個溫情的故事。廠里發(fā)生工傷事故后,沒有人組織捐款,可全廠工人都會主動把從牙縫里省下來的零錢送到部門老大那里。錢不多,可那是他們的一點點心意。他們知道,受傷躺在醫(yī)院的是自己的兄弟,今天你幫了別人,明天你碰上了困難,別人也會拉你一把。大家遠(yuǎn)離故土和親人,來到陌生而遙遠(yuǎn)的城市打工,只有相互幫助和關(guān)懷,才能面對漂泊歲月中的風(fēng)霜雨雪。平時蹲在路邊啃大餅的老韋,一次也沒有參加聚餐活動的老韋,這時候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第一個跑去部門老大那里,把搓揉得皺巴巴的紙幣塞進(jìn)了辦公桌的抽屜里。
老韋的臉上,又露出了大家熟悉的笑容,那種笑容很質(zhì)樸,那種笑容也很溫暖,沒有半點造作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