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上空的航線
一
兒童的小腦袋能夠高高抬起并能記憶的時候,時常站在院子里,站在西地、北地和寺后、廟后的麥田里,向偏東方向的天空仰望;
少年在田間勞累的間隙,比如麥收時節(jié),比茹在腳脖子深的黃豆地鋤草的時候,在已經長得一人多高的玉蜀黍稞里薅草的時候,更喜歡停下手中的活兒,向高空仰望。
一架飛機,拖著長長的白色尾巴,在藍得不見一絲云的天空中,慢悠悠地,自南向北,或自北向南,優(yōu)雅地滑過去。在頭頂,亮晶晶的,像一個小小的銀色風箏;越來越遠了,也越來越??;最后,在天邊變成一個小點點,不見了……
少年追索的視野里,舞動起一片眩暈的迷彩……
有時,長長的白色的尾巴久久地劃在天幕上;割下一捆麥子,仰頭看看,變成了一條白云,變成了一片白云;有時,剛剛飛過,白尾巴就變成了散亂的云……
有時,它悄無聲息,自始至終聽不見一點兒聲音;有時,悠遠的嗡嗡聲飄飄渺渺傳進耳朵,抬起頭,卻找不見是誰發(fā)出的聲響……
它慢吞吞地飛翔。彎腰拔下另一把草,把草裝進背上的草婁或者胳膊上挎著的荊條籃子;擦把汗,再次抬起頭,它早已隱入遙遠得似乎另一個世界,無影無蹤……
上小學了知道,飛機慢慢地滑動,只是兒童的錯覺,飛機飛得很快,比村中追得上飛鳥的駿馬還要快,比西地公路上飛馳的汽車還要快;飛機也不是一個亮晶晶的小點點,它比最大的風箏大很多,據說有三間瓦屋那么大;
上初中了知道,飛機的嗡嗡聲之所以在它飛過去才傳到耳朵里,是因為它飛得太快了,超過了聲音的傳播速度……
七八歲時,抬起頭,偶爾,能看到一架飛機;
十五六歲,每次從大豆稞或玉米稞上仰起酸痛的脖子,總能看見,一架飛機,依舊六七歲時那般大小,依舊那般的安靜、優(yōu)雅,不慌不忙地滑過年青的天空。與十年前不同的是,有時,會看到兩架飛機,一前一后,追逐著掠過天空;或相向飛來,像是在進行某種表演;
如今,郭固坡上空這條聯系中國南北的空中大動脈,變得異常繁忙,簡直有點喧囂了,就像西地的106國道,就像鄉(xiāng)間的條條小道,擠滿了大小機動車輛。一架架飛機,看起來還是那么一個個亮晶晶的銀色風箏,但我知道,它們是不同型號的載客載貨空中運輸機。這一架剛剛飛過去,那一架緊接著又來了;許多時候,幾架飛機在郭固坡上空穿梭,嗡嗡聲一天到晚不絕于耳。
不過,還沒聽說有哪個村民抱怨飛機攪擾了他們的安寧。飛機拖著長音的嗡嗡聲響,在郭固坡人的耳膜里,是一種能夠讓他們追憶起兒童、少年時期無數往事的音樂。
郭固坡人抱怨的,是這條空中動脈下面的地上大動脈——大廣高速。
“大廣從咱這兒過去,凈占了咱的地,啥好處也沒帶來!”
“白天黑夜,一個勁地嗚嗚嗚,嗡嗡嗡,還污染空氣,郭固坡再也沒個安生了!”
……
不說這些了。
讓我給您講講,我們郭固坡那條堰崗的來歷吧。我還想說說,和堰崗絲絲連連的兒時和少年時期的故事,我們的家園——郭固坡的歷史,以及與它們有關的兒童的歡樂,少年的落寞,青春的情懷。
從兒時到今天,一輪輪的歲月翻過,無論是在距離故園百里的小城,還是在千里之外的都市,每次想到它們,每次說起它們,游子的心中總會涌起一陣陣溫暖的漣漪,安慰著漂泊的孤獨靈魂。尤其在外邊的凄風冷雨中掙扎時,尤其當游子遍體鱗傷時,我的心總能夢回它們的懷抱,在那里尋找到安寧;許多時候,我甚至會悄悄地流淚……
那不是悲傷的淚水,也不是多愁善感的淚水;那是甜蜜的淚水,那是心醉的淚水??!
算了,還是不提這些陳谷子爛芝麻。如今是一個現代文明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這樣的婆婆媽媽,只能招致新生代的嘲笑和厭惡。他們不是郭固坡的莊稼養(yǎng)育大的子孫,他們是電子產品和西洋快餐填喂大的貓星客咪星客。
哈!這是腐朽的沒落,還是對傳統(tǒng)的留戀?更或者因未能搭乘上時代的飛機、時代的高鐵而落伍,而失魂落魄的悲哀、憤憤不平的嫉恨吧?
還是說說這條可惡的高速公路吧!
郭固坡深處,除了堰崗,還有一條綿延不絕的小土龍,南北走向。古老的堰崗似乎有始有終,一端在我們村莊邊緣的古黃河南堤上,另一端,在十里開外的張堤。這條小土龍卻無頭無尾,從南向北,從北向南,不知伸向何方。它是否堰崗同時期的古老遺存呢?
大多數村民不知其來龍去脈。有見識的人說,小土龍是一條路基,那里將來要鋪筑一條大道,從北京來,到廣州去,比西地的106國道還要寬,還要長。
這樣的消息對于郭固坡村民,無論大人小孩,都是一條激動人心的喜訊:郭固坡要通大路了,還是貫通首都和南方大城市的大路。我們的心中因此充滿了自豪和期待。
讓人失望的是,兩三代兒童長大了,郭固坡人惦記著的大路,影子都沒看見,就連那條小土龍,也不知道在何時被惜土如金的村民們平整成責任田了。
兩三代村民就要老去、新一代村民成長起來的時候,突然,似乎一夜之間,巨龍從天而降。
老一代村民早已忘記了當年的期盼,他們和兒孫一起,與各級政府、與建筑商就占地問題討價還價;他們抱怨著、詛咒著,抱怨補償金少得可憐,詛咒那些“大本事人”的鬼祟。
“占了咱的地,倒是讓別的龜孫們肥得流油!”
“路上那些大混家,真孬啊!”
是啊,這是一條經濟的大動脈,它的路基中卻又埋藏著多少黑色的石頭;它侵占了郭固坡人的土地,卻不顧及我們的尊嚴;它是一個個郭固坡人這樣的老少爺們弟兄姊妹的血汗甚至身軀筑成的,它輸送給我們的血液,卻是那么可憐的一丁點!
在一些對郭固坡有著某種難以割舍的懷舊感情的郭固坡土著們心中,比如在我心中,大廣高速更像一把刀,一把惡狠狠的大劈刀,生生地把郭固坡一斬為二,把郭固坡,把這片大河沖積出來的古老平原的血脈、郭固坡人的血脈兇殘地鍘斷。
我不但抱怨它,我還要詛咒它!所謂的現代文明,就是這樣蠻橫地制造著不公,破壞了古老家園的寧靜……
無數個深夜,在大坡里失魂落魄地游走,當一陣陣生的恐慌和絕望涌上胸間,像一塊塊石頭壓得貧困的郭固坡子孫喘不過氣來,我們所能指望的,只有這條兇猛的切割物了。高速路上狼嚎般的嘯叫,令人炫目的燈火,激動著郭固坡子孫的靈魂,讓我們產生著沖動和向往。
高速路的北端,在草原上;南端,在大海邊;它的兩旁,有一座座城市,有一座座工廠。
到草原上去,到大海邊去,到城市里去,到工廠里去。郭固坡只是一片巴掌大的黃土地,郭固集只是一片臥在黃土地上的小土丘,它實在太破舊、太骯臟了;在這里,只有酣睡、窒息和死亡。
高速公路沒有給郭固坡人帶來肉眼看得見的好處,然而,正是通過一條條這樣的大動脈,給時代輸送了新鮮的血液和火熱的激情,給郭固坡送來了外邊的消息,給郭固坡人送來了一棟棟新樓房、一輛輛小轎車,更讓郭固坡的新生代們踏上這條大道坦途,北上,南下,東進,西去,看清了在舊時代中掙扎的故鄉(xiāng),走進了他們的新時代。
二
甲午年的第一場雪姍姍來遲。潔白的雪掩蓋了鄉(xiāng)村到處的垃圾,過濾了四處彌漫的煙塵。一片白茫茫干凈的大地。
站在我家那株足有三百歲的老柿樹下,東邊,大廣高速;西邊,106國道。車輛和周圍工場發(fā)出的轟鳴聲,粉碎了雪落的寧靜。
大柿樹一直是鄉(xiāng)思的載體,在它豐富的年輪里,在它伸張的傘蓋里,記錄著我們家族一代代的親情,以及家族的興衰。即便走到天涯海角,它總在我心中蓬勃生長。如今,被周圍密密麻麻的速生楊圍困遮蔽著,又遭多次的人為戕害,它已經老態(tài)龍鐘。
兒時的下雪天,總喜歡從老柿樹下開始,循著野兔、人腳獾和狐貍留在雪地上的可愛印跡,向西邊的田野里搜索。稀稀落落的村莊,低矮的房屋,它們趴伏在田野邊里,大地因此更加廣袤。小獸們天真的兒童畫,牽引著少年人,去向西邊大地的盡頭。那里,似乎總有一個神秘的國度,在遙遠地召喚著……
此刻,廣袤的大地在哪里?
村莊一天天膨脹,兒時一望無際的郭固坡正在變得越來越狹小逼仄;村邊和田野里,長滿了工場和作坊;雪地上,再也找不到小獸們稚拙的涂鴉,只有野貓家狗們凌亂打斗的狼藉片片,丑陋、兇猛。即便這場美麗的雪,轉眼間就被大小機動車輛沉重的車輪碾壓成骯臟的爛泥。湊身在難得找見的一片未被踐踏的雪地上,一層工業(yè)粉塵,玷污了雪的純潔。
我們的鄉(xiāng)村已經成為一個大大的工場作坊——全國的工場作坊,全世界的工場作坊。它以自己的清白為代價,向國家經濟、世界經濟的動脈血管里注射著新鮮的血液。
鄉(xiāng)村,你就像我們含辛茹苦的母親,吃著霉爛的粗糧,卻用純凈的乳汁,把我們養(yǎng)育成人。
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滿淚水,因為愧對這片大地和母親!
這是繁榮與嘈雜、進步與瘋狂的不和諧。在發(fā)展的喧囂和古老的寧靜中,父老鄉(xiāng)親別無選擇。
郭固集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我們有的是力氣,我們必將沖破丑陋,掙脫貧困,頑強地走向富裕文明和諧美麗的新時代;我們粗糙的大手,正在翻開一頁又一頁嶄新的日歷。
站在古老的柿樹下,我不再眺望依稀的遠方。理想的國度在哪里?僅僅穿過幾個田埂,兒童的涂鴉便被機動車寬大沉重的車輪碾壓進污泥,小獸們可愛的蹄印,不會把我?guī)У侥莻€遙遠神秘的國度。我已千山翻越,萬水渡過,遙遠處當然有動人風景,但遙遠處沒有神秘;我只能躬身在故園的土地上,在母親的注視下,辛勤勞作,打扮故園,贍養(yǎng)母親。
缺少了汗水換來的富裕,即便炊煙裊裊,即便雞鳴犬吠深巷,故園也不再有美麗的寧靜。然而,它是永恒的心靈歸宿。郭固坡的廣袤依然存留心中,雪地上的蹄痕依然存留心中。
那不僅是一個人童年的夢,也是人類心靈深處涌動的溫馨和懷戀,是伴隨一個人、伴隨人類成長的懷抱和稚拙的兒童畫。
……
一架飛機,亮晶晶地,拖著長長的白色的尾巴,飛越兒童的天空。姥爺、姥姥還有母親揚手指點:“乖乖,快看,飛機!飛機”!
“噢噢,灰機!灰機!”
“灰機上坐的啥人呢?”
“是和咱郭固集人不一樣的人,是貴人?!?br />
“灰機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呢?”
“灰機灰來灰去,做什么呢?”
“乖乖能坐上灰機嗎?”
兒時和少年,我有過坐飛機的念頭嗎?記不起來了,好像是沒有的。哦,真的沒有。記得真切,僅僅幾年前,當長大的村童第一次乘飛機飛上北京的夜空,飛越郭固坡的夜空,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感竟然伴隨整個航程。
似乎在另一個世界里飄忽的灰機,對于郭固集子孫,如此遙不可及!
如今,兒童記憶里“貴人”們的灰機上,擠滿了把腳丫子放在座椅上的男女,擠滿了吵吵嚷嚷的莊稼漢的后代們……
但是,我不會詛咒這個時代,正如我不會詛咒那個時代。那個時代賜予祖輩“沒本事”的莊稼漢好運,詛咒它,就是沒良心的人;今天這個嘈雜的時代,眼睜睜看到了太多的罪惡公然招搖過市,同時,那么多本分勤勞的莊稼漢的子孫靠汗水開上了小轎車,住進了新樓房,坐上了“貴人們”的飛機。
我只是郭固坡的兒孫,我只是郭固坡的一棵高粱桿;我不是天性強悍可以成為“貴族”的人,我只是一個受益于時代恩賜的笨拙的莊稼漢。平民依靠恩賜過上優(yōu)越日子的時代,正如依靠罪惡過上優(yōu)越日子的時代一樣,都是不公正的時代,都不是平民們的時代。
我不向往那樣一個莊嚴肅穆的“貴人灰機”時代,我不詛咒這樣一個嘈雜喧鬧的廉價飛機時代,這才是平民的時代,我們的時代。
飛機,飛機,飛飛;
乖乖,乖乖,追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