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fēng)文緣】漂泊人生書作伴(散文征文)
那年四月,我背著幾件換洗衣服,提著沖涼的紅水桶走進了潭頭工業(yè)城的一家燈飾廠。推開宿舍的木門,靠墻兩邊擺著幾張破舊的鐵床。那床實在太舊了,分不清油漆的顏色,暗紅的鐵銹一片一片掉落在地上。在我眼里,燈飾廠是一個堅硬的世界,角角落落堆滿了鐵料和五金產(chǎn)品,你從早到晚聽到的是沖床的轟隆聲。鐵是那樣堅硬,鐵片是那樣鋒利,一下劃破工友的衣服,眨眼就流出鮮紅的血來??晌覜]有想到鐵銹是那樣柔軟,用指頭輕輕一抹,它就碎了,像酥松的泥土。躺在搖搖晃晃的鐵床上,淺淺的鄉(xiāng)愁和卑微的夢想也跟著搖晃起來,吱吱呀呀響著。我覺得自己就像飄落在水面上的一片葉子,在漫長的打工歲月中不知飄往何方何處……
后勤倉庫在二樓,面積不大,活兒不多,晚上不用加班。那是一家三百多人的小廠,沒有籃球場,沒有乒乓球桌,就只有一部十七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赡遣堪胄虏慌f的電視機,被老板當(dāng)成寶貝鎖在一個鐵柜里,只有到了周末才叫門衛(wèi)抬出來放給大家看。每天晚飯后,從飯?zhí)没氐剿奚?,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站在走廊上,傻傻地望著圍墻外面南來北往的人群發(fā)呆。時間仿佛停滯不前,一分一秒猶如世紀般漫長。而這種漫長,是一種折磨人的漫長,讓人煩亂,讓人厭倦。遠處的高樓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我才回到冷清而狹小的宿舍,翻找干凈的衣服準備去洗手間沖涼。裝衣服的是一個藍色的背包,放在枕頭邊,我無意中翻到了小說《平凡的世界》。這部小說是我在化工廠打工時一位工友送的,來深圳打工后,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陪著我在大大小小的工業(yè)區(qū)找尋一處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捧著磚頭厚的小說,我仿佛握著工友那厚實而溫?zé)岬拇笫?,仿佛看到了他那熟悉的笑容,溫暖和甜蜜頓時涌上心頭,彌漫在身子的每個角落。我沒有急著去沖涼,而是坐在昏暗的燈光下,貪婪地翻看了起來。
小說《平凡的世界》,我看過好幾次,每一次讀著那些熟悉而親切的文字,眼眶里不知不覺就會蓄滿燙熱的淚水。我沒有從頭開始往下看,而是翻到孫少平去黃原打工的章節(jié),用小指頭指著逐字逐句地讀。他也是提著幾件換洗衣服,揣著五彩繽紛的夢想,赤手空拳去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城市打拼。他背著沉重的石頭,一步步吃力地挪動著腳步,背上的石頭差點把他擠壓到地里去。汗水在臉頰上漫流,他滕不出手去抹一把。石頭磨破了孫少平的后背,他躺在鋪著麥秸的敞口子窯洞里,忍著疼痛貪婪地閱讀小說《牛虻》。在冷酷而嚴竣的現(xiàn)實面前,孫少平?jīng)]有向命運低頭,沒有放棄自己想要的生活。合上小說,我想到了自己,為了生活,也像孫少平那樣來到一個陌生而遙遠的城市打工。漂泊的日子雖然浸透著汗水,可自己沒有像他那樣干苦活,也沒有像他那樣住在沒有門窗的窯洞里。宿舍雖說破舊一些,可里面至少還有一張鐵床,想想孫少平經(jīng)歷過的那些苦難,你自己是多么幸福的呀,你還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手頭的工作呢?直到熄燈鈴響起,我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頭的小說,沖涼后躺在吱吱呀呀響著的鐵床上,鐵床仿佛變成了彎彎的小船,載著我慢慢悠悠地駛往風(fēng)平浪靜的港灣,耳畔響著朗朗的流水聲……
每天下班后,我就坐在宿舍里的鐵床上,仔仔細細地翻看《平凡的世界》。讀到精彩的章節(jié),我還找出筆記本,趴在鐵床上一字一句地抄下來。抄著這些文字,我的思緒開始漂浮起來,仿佛回到了炊煙裊裊的村莊,看到了祖屋門邊蹲著的大黑狗,看到了母親那微駝的腰背。記得小時候買了一把水果糖,我不會一下子把它吃完,而是一天吃一顆,十天半月都可以嘗到香甜的味道。而現(xiàn)在的我,也像小時候那樣變得小氣起來,每天只翻看幾十頁書,生怕一下看完了,那以后的漫長日子怎么辦呢?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遍《平凡的世界》后,我覺得不太過癮,下班后就去工業(yè)區(qū)附近的幾條街道上走走看看,盼著在街道拐角處碰上一家毫不起眼的小書店,可以在里面挑選到幾本心愛的小說。我伸長脖子,一家家店面仔仔細細地看,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回到街頭,可都是一些五金店服裝店手機店,沒有見到書店的影子。回宿舍的路上,我無意中看到路邊的一棵榕樹下,搭著一間歪歪斜斜的鐵皮房,里面是一家舊書店。里面的書,大多數(shù)都是武俠小說,有的封面已經(jīng)掉落了。那些小說,厚的十塊錢一本,薄的五塊錢一本。如果你想租書的話,交十塊錢的押金,每次可以帶走一本書,每天的租金是五毛錢。我對那些打打殺殺的武俠小說不感興趣,可實在是找不到書看,也只好掏錢交了押金,帶上一本回宿舍看,打發(fā)漫長而寂寞的時光。
我躺在鐵床上,開始看起了武俠小說,粗枝大葉地看,那個刀光劍影的世界離我很遠很遠,看著那些死去活來的愛情故事,睡意不知不覺就爬上眼角眉梢,小說就從手里掉落在地上。一本小說,有時候就細讀一下開頭和結(jié)尾,中間部分隨便翻一下,往往不到一星期就過了一遍,接著又去書店里換。換書的次數(shù)多了,我和那家書店的老板漸漸熟了起來。他是個絡(luò)腮胡,一根根胡須像針扎在他的臉上,披著黑襯衣,露出結(jié)實的胸肌,像《水滸傳》里的李逵。他店里的這些小說,是低價從一個收廢品的老鄉(xiāng)那里買來的。他說工業(yè)區(qū)里面的小伙子都喜歡來他店里租書看,自己的生意一直都很紅火。聽說我喜歡看一些散文集和國外的小說,他說會去老鄉(xiāng)那兒給一些回來賣,每本十塊錢。那以后,我每次去絡(luò)腮胡的書店里,都會帶回一本自己喜歡的小說。每次買小說回來,我生怕工友看到借去看,就把小說放進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抱著往宿舍樓迫不及待地趕去。推開宿舍的木門,板著身子坐在凳子上,把小說放在膝蓋上一字一句地讀,在那間破舊的宿舍里,我讀高爾基的《母親》、《童年》,巴金的《家》,賈平凹的《廢都》等小說。這些小說,就像一位患難與共的知心朋友,伴著我走過了一段段艱辛而無奈的打工日子。小說中的文字,就像絲絲縷縷的陽光,一點點透進我的心里,滋長出希望的種子,開花結(jié)果。
在外漂泊這些年來,我覺得自己像一只無腳鳥,從這座城市飛到那座城市,又從這家工廠飛到那家工廠??刹还茏叩侥膬海壹缟系谋嘲锒紩b著幾部自己心愛的小說。在枯燥而忙亂的日子里,那些小說像一架木梯,讓我忘掉了沖床的轟隆聲,學(xué)會眺望圍墻外面的世界,看到了高遠的藍天和飄飛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