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任和尚
任和尚是城外饅頭庵的當家的,說是當家的,其實饅頭庵里只有任和尚一個人。廟小者為庵,這本是古法,不一定非是比丘尼所居,可不少人見這饅頭庵里住了個和尚,難免覺得奇怪,當地人倒是早習慣了。
按說和尚出家了就不再用俗家的姓了,偏偏人們提起任和尚都要提姓,而且沒有一個人知道任和尚的法名,這也算是一奇吧。
曹雪芹的《紅樓夢》里也有個饅頭庵,這庵原來叫水月庵,因它饅頭做的特好,故有個混名叫饅頭庵,任和尚的饅頭庵在城外的官道邊上,正名叫菩提庵,叫饅頭庵因為門口兩棵合抱粗的饅頭柳而得名。
饅頭庵外面,一邊是一片菜園子,一邊是一片墳地。正應了那首古詩——“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里。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據說當年任和尚第一次到饅頭庵時,就隨口吟了唐代詩僧王梵志的這幾句詩。
任和尚能寫會畫,一手顏體字很有功夫,還有一身好武藝,拳腳兵器都拿得出手,尤其喜歡樂器,差不多有弦的就能彈,有眼兒的就能吹,也不知這么一個人當年怎么就當了和尚。
當年饅頭庵當家的老和尚也擅長樂器,笛子和管子都很有名,當年剛滿二十歲的任和尚來饅頭庵就是為了向老和尚學一支叫《拿天鵝》的曲子,這曲子本是宮廷大樂,傳入民間被饅頭庵的和尚改成了管子獨奏。據說饅頭庵旁邊的那片菜地曾經是元代行宮的遺址,廟里不知那代的當家的和宮廷樂師學了幾支曲子,其中就有這支《拿天鵝》,描摹的是元代帝王放海東青拿天鵝的情景,煞是精彩,元代早完了,朝代都換過幾次了,這曲子卻一代代的傳了下來。
任和尚曲子學完了,老和尚卻病了,廟里沒有別的人,任和尚只能留下伺候老和尚,可惜老和尚壽數已盡,一個月后就魂歸極樂世界去了,老和尚臨死把廟給了任和尚,于是任和尚就結束了云游生活,成了饅頭庵的當家和尚。
說是當家的,其實就是一座不大的菩提庵,三間正殿,供的是達摩老祖,兩間廂房,香火錢很是有限,旁邊是幾畝菜地,運河邊還有十幾畝水澆地,算是廟產,雇人種著,年年多少收一點租子,也就是夠吃的,再加上任和尚每年施茶舍藥,根本沒什么富裕的。
任和尚這個和尚挺特別,沒怎么見他念經拜佛,廟里就一個人,自然也做不了什么法事。雖然就一個人,任和尚倒是持律甚嚴,一直堅持過午不食,而且酒肉不沾,他只是好玩兒各種玩意兒,還愛貪個熱鬧,這就不太像個和尚了。他平時愛和十字街剃頭的陳瘸子一起唱個戲,過節(jié)演戲,任和尚雖然因為是個和尚,不好意思粉墨登場,可場面上的事就得靠他了。您可別小看戲臺上的打鼓老,那可是戲臺的指揮,就是戲班子的戲箱除了打鼓老之外誰也不能坐,可見打鼓老在戲班子里的地位。據說戲箱不能坐是因為戲箱里裝有龍袍,而打鼓老可以坐,是因為傳說梨園行的祖師爺老郎爺就是風流天子唐玄宗,這位李隆基當年就好打鼓,據說他當年打壞的鼓槌就裝了好幾柜子。
任和尚每年還熱衷走會(也就是民間花會表演),每年除了春節(jié)城里的花會外,京西金頂妙峰山的廟會更是一年不落,每年必到。一個和尚到娘娘廟表演,就顯得有點兒不倫不類了。任和尚擅長一對飛鈸,每次走會一個人就算一檔。按規(guī)矩第一檔花會一定是五虎棍,據說這五虎棍是當年趙匡胤所創(chuàng),真龍?zhí)熳铀鶄鳎臋n花會都不能走到這五虎棍前面,所以是官定的第一檔,后面就是任和尚的飛鈸,連戴三的中幡都得排后面。飛鈸就是大號的銅镲,任和尚這對飛鈸更是出號,估計比《西游記》里小雷音寺黃眉老妖困住孫猴子的那對金鈸只大不小。平時供在供桌上,每年走會前才請出來。任和尚武藝出眾,一對飛鈸舞得風雨不透,一練起來定能得到一片的喝彩聲,練到高興的時候,能扔起兩三丈高,然后穩(wěn)穩(wěn)接住,動作每次還都不同,或是犀牛望月,或是蘇秦背劍,或是夜叉探海,或是二郎擔山,而且從來沒失手過。
任和尚當年曾有一匹好馬,那是方圓幾十里跑得最快的馬。有一次任和尚從金頂妙峰山回來,路過一個湯鍋(湯鍋是過去屠宰牛、馬等大牲畜的地方),看見一個牲口販子正要把一匹瘦馬拉進湯鍋,任和尚看那馬雖瘦,確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又動了惻隱之心,趕緊攔住了牲口販子,掏干凈了身上所有的錢才將那馬買下。原來那馬販子從口外販了十幾匹馬,這匹馬的性子太烈,又瘦得皮包骨頭,所以根本沒人問價,還踢傷了一個伙計,馬販子一生氣就準備把這馬買到湯鍋里。也不知這馬是感謝任和尚的救命之恩,還是任和尚馴馬有術,回來的路上這匹烈馬竟然被任和尚降服了。
馬是干草黃,也就是黃驃馬,不僅跑得快,還跑得穩(wěn),任和尚遛馬時,能一手籠韁繩,一手端個沏著茶的宜興壺,壺里的茶水居然一滴不灑。
鬧義和團那年,安平鎮(zhèn)的紅燈照燒了教堂,老百姓幫了不少的忙,為了報復,洋人要血洗安平鎮(zhèn)這十九個村子,徐爺得了消息,為了救人,到饅頭庵跟任和尚借了這匹黃驃去安平鎮(zhèn)送信兒,十萬火急,徐爺自然是快馬加鞭,連來再去,跑了整整一夜,馬真是好馬,速度愣是一點兒不見慢。等回到廟里還馬的時候,這馬一見任和尚,沖他打個一個響鼻——死了。徐爺一看,還想安慰安慰任和尚,任和尚擺擺手,說:“救人事急,此馬今日也是一番功德?!?br />
后來徐爺特意托人花高價從口外買了一匹好馬還給任和尚,可任和尚說什么也不要,而且從此以后再不養(yǎng)馬,這匹黃驃馬最后被任和尚葬在了運河邊的林子里。
任和尚最愛的是種葫蘆和養(yǎng)蟈蟈,葫蘆就種在后院的園子里,蟈蟈是自己分的,這里的“分”讀四聲,養(yǎng)草蟲的人,稱繁殖草蟲為“分”。葫蘆就是普通本長,葫蘆不上范,不夾板,不勒繩,自然長成不加人工稱為本長。任和尚種的葫蘆長的周正,大小合適,蟈蟈也不出奇,只是顏色正,叫聲響亮圓潤,最奇的是任和尚的養(yǎng)法——錢眼兒葫蘆。一個本長的葫蘆,葫蘆上透雕著古錢眼,這錢眼兒雖是透雕,但縫隙不大,放進個瓜子仁兒都費勁,可偏偏里面有一只全須全尾的活蟈蟈,您說奇怪不。葫蘆沒鑲沒補沒接頭,蟈蟈自然也沒毛病,誰也不知道任和尚是怎么把這蟈蟈放進葫蘆里的,所以有人傳說任和尚會搬運大法,這當然是沒影兒的事兒……
這蟈蟈可不好伺候,連喂蟈蟈的倭瓜花都得撕碎了從錢眼里一點點兒放進去,清理還特別麻煩。蟈蟈是百日蟲,最多養(yǎng)三個月,只要蟈蟈一死,這葫蘆就廢了,因為誰也不能再把活蟈蟈放進去,里面死了的蟈蟈自然也弄不出來。
為此我曾經請教過一位養(yǎng)草蟲的大家,老先生想了很久,才告訴我做法——先雕好葫蘆,等蟈蟈秋天產籽之后,把蟈蟈籽小心地放到葫蘆里孵化,然后把小蟈蟈一點點兒養(yǎng)大……老先生似乎有意一試,我試著雕了幾個錢眼兒葫蘆送給老先生,后來卻沒了下文,想來是沒有成功。老先生經驗豐富,設施齊備,也未成功,當年任和尚的饅頭庵只有一鋪火炕,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成的。
任和尚一年只做兩個,一個自己玩兒,一個送人。徐爺、金大力、城里的首富馬老太爺、縣里的高縣長,還有住在京城在運河邊有幾百畝好地的下崗的王爺“濤貝勒”,都得到過任和尚的蟈蟈,可惜只有徐爺才參透了此中的禪機——人不能只認識錢,要是鉆到錢眼兒里,那準得完。抗戰(zhàn)勝利后,不少人忙著買房子置地,偏偏徐爺散盡家財,不少人暗笑徐爺糊涂,可等到解放了,一劃成分,人們才知道徐爺的高明,這是后話,咱們以后再說。
1931年,日本在東北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后來建立所謂的滿洲國,任和尚就一個人悄悄離開了饅頭庵,誰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有人說,任和尚知道天下將亂,去了山西五臺山參禪修道去了;還有說,國難當頭,任和尚去東北投了抗聯,打日本去了……
這才是——
奇僧軼事至今傳,紅塵游戲數十年。
禪機幾人能參透,人間處處是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