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飄浮的良知(小說)
洋河流域,彎彎曲曲貫穿數(shù)個鄉(xiāng)鎮(zhèn),最終歸口沅水河流。電壩拉通了接口處幾十公里的彎曲河道,建起了排澇、灌溉多項綜合利用的電站。根治了禍害沿岸農(nóng)田的局面。在那艱苦的年代,共產(chǎn)黨人以良知為人民樹立了豐碑。
一
東陽知道昨晚派出所有行動,擔心老田出事,早餐后匆匆趕了過去。老田的家緊挨公路,要去哪兒很方便的,出門招手就能攔到汽車。他隔很遠就見屋旁有個倩影,似乎有意趨避著他匆匆晃過。恰好駛過一輛中巴車,她急忙招手車末停穩(wěn)就敏捷地躍了上去,在車門閉合的瞬間慌張地朝這邊張望了一眼。臨近深秋的空氣里似霧似魅,東陽只覺那身影有點眼熟,霧里看花亦真亦假,他不敢確定就是老田身邊的那個女人。
一轉頭見幾個邊鄰在一旁議論:老田昨晚正忙著收單,派出所的警察突然光臨把他給帶走了,順帶著把屋子里的人教育了幾句。其中有個叫老六的聽得是信什么法輪功,??涫裁创蠓ㄞD輪,自不量力地和警察叫板被訓斥了幾句。他若還傲頭犟腦就會給安上個阻礙執(zhí)法,搭火燒煤碳的一同帶走,只是在混亂中走掉了那個管錢包包的妖媚女人。老田出事了,他心里嘀咕著。接著便見他和兩個警察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到得近前老田暗里給他丟了個眼色,東陽心里想著……不一會兒便明白了什么?
在昨晚在最忙碌的時候,老田被派出所請走的。對于在監(jiān)獄大學畢過業(yè)的他,派出所在他眼里只是小菜一碟。為了罰款的事軟磨硬泡被羈押了一晚,今早帶著警察來家取款,那女人把昨晚的收單,和馬民賭贏的錢全卷走了。他反心里暗喜這女人機靈,把責任推在了她身上,盼著日后能得到那筆錢。只是苦了這期的馬民,買到的沒買到的全都化水了。許久以后聽得有人說,在城郊有個賣酒的年輕女人失蹤了……
老田一生坎坷起落跌宕,長著一身結實的肉,生就一副風流瀟灑的好身材,小眼睛靈滑溫情,一張瓢嘴屁眼里都會齜。而這樣一個能變善言的人,在那個畸形的歷史年代,卻沒擺脫因所謂的家庭出身下放農(nóng)村。直到八十年代初,在知青大返城的高潮中落實政策回了單位。他接到返城的通知后非常激動的找到東陽,急著要他幫忙想辦法找輛車搬家,深恐政策有變搬遲了又被卡住。東陽很為難,那時候找車很不容易且又近天晚,但想到在電壩建設時的那番情義,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找到原來一起建設電壩相好的朋友,帶了幾分賴皮的友情說動了他那個農(nóng)機站站長,要了一輛拖拉機。一個晚上幾十里的山道回程,他既當搬運工又做陪運員,盡心盡力幫他把家搬回單位時已至次曉。
七十年代初農(nóng)民剛收割完田間的稻子,便按縣里的指示精神,在金秋送爽里以部隊編制,組織人員開赴了洋河口工地。
紅旗飄飄傳捷報,貧下中農(nóng)是英豪。千斤重擔不彎腰,定叫洋河水改道。許多灸口可熱的標語口號,硬是把每個人的情緒繃得滿滿的,工作積極性提得高高的。那年的天氣更是天助人意,整個冬天沒下過一滴雨,這給施工方面提供了有利的條件,在春節(jié)前僅僅幾個月,就基本完成了土石方任務,拉通了河床主道。
次年一埸幾十年罕見的大雪下了尺余厚,且冰封時間長,沒等化雪開天農(nóng)民就按規(guī)定日期上了工地。天寒地凍不能施工,只好窩在被子里政治學和自尋開心。
東陽是以單位技術人員參與電壩建設的,在百無聊賴中想起本單位的老田似曾下放在這兒。他按照別人的指點在深及齊膝的茫茫雪野里跋涉了近一個小時。在一個光透山崗的偏坡上,一座孤零零的茅房聳立在那兒。他望望那在雪跡里踩出來的泥濘小道,蛇行一樣的往上延伸著,心中不覺就有點畏難了。但既已到此也別無選擇,只有硬著頭皮穩(wěn)住腳根溜溜滑滑地往上爬。沁出一身的麻麻汗,扯著大口直喘粗氣,呼出的熱氣在冷空氣里幻成縷縷白霧。上去后卻見一條幾米寬的臺溝橫亙眼前,溝面架著一塊尺余寬的木條。他試著踩了幾步,只覺雙腿打顫腳下滑溜,倘若跌下去就要凍成冰棍了。他四顧無人,試著扯開喉嚨呼叫:“老田!老田!在家嗎?”
茅屋里鉆出個三十來歲的精壯男人。兩人見面不約而同的熱呼起來:“啊,是你老兄呀,慢著!慢著!”老田驚愕地打著招呼,在屋旁扯了一砣草,匆匆往那木條上鋪了過來:“今日是哪陣風把你老兄吹過來了?”
“唉,想你唄,隨著雪花兒就飄過來了哩!”說著笑話,東陽小心地踩在鋪草的木條拉著老田的手趟了過去,老田的夫人急忙把他讓進火炕,隨手斟上一杯滾燙的熱茶喜驚驚地問:“哎呀,這么大雪的天,怎么就找到這兒來了吶!”
倆個在火坑里燉了只叫雞公咕嚕咕嚕直冒香氣,“呵呵,老兄,看你這樣兒混得蠻不錯哩!真乃世外桃源哩!”東陽恭維著。倆人推杯換盞馬尿灌多了滿嘴跑火車。就在這個夜晚他們吃著雞肉,喝著鄉(xiāng)下自釀的米酒,趁著半醉在冰寒雪凍的午夜,東陽第一次見到了山溝溝里透著幾分恣色的山碴花——四姐,他由衷地佩服老田玩弄人生的手腕,在哪兒都秀得活泛,悟得出高明。
二
一眨眼幾十年過去了,千禧年的春節(jié),東陽閑著膩味在街市閑逛。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如拋在浪潮中的一葉小舟顛簸著。春節(jié)活躍了市場,繁榮了經(jīng)濟。他卻什么也沒買,只是出來隨熱鬧。逛累了往街心廣埸的石椅上一靠,休息一下再回家喝上二兩小酒,好好享受下改革成果的樂趣。他直覺那些行色匆匆表情各異的過客晃得眼睛花,正閉著眼睛悶神兒;想著他們兒時盼過年的那份天真,只是想大塊吃肉,穿戴一新高高興興地去走親戚,這份單純的時代已經(jīng)越去越遠了?,F(xiàn)在的小孩幾乎是天天過年,整天電視,電游已是目不暇接了。
“呵,這不是東師傅嗎?”耳邊傳來清脆熱火的聲音,他循聲轉過頭去,見一中年婦女在隔他幾步的椅子上笑嘻嘻地瞇著他。他茫然地回望她,那眉眼透著成熟的性感,徐娘半老直覺面熟,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卻很大方利落地抓起身旁大小包裹幾步蹦了過來,一屁股塌在他身旁,親熱地點醒道:“就不認識我啦?我是四姐呀!”
“啊,你是洋河電壩……”
“是呦,你在我們那兒呆了兩年多,咋的就把俺忘了啦!”
“呦,四姐呀,哪能忘得了吶!”他歪著頭想了想,自老田從她那個村子里返城后就再沒見過,“莫不會二十多年了吧,變得認不出來了,難怪面熟著哩,家里還好吧?”
“托你福,好著哩,兩小子能自己刨食了,在外打工哩!”
“那,你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吶?”他奇怪著。
“哈哈,還在么得鄉(xiāng)下喲,在享受你們城里人的福哩,住在縣城噠吶!”
“哦,哪兒?縣城!”他沒聽懂,疑惑地望著她得意里帶著幾分虛榮的表情。
“是的,俺在這兒買了房子噠哩!”她眉眼里盡是自豪。
他不由刮目相看了,重新打量著她,四十出頭,原來的麻花辯已做成流行的包頭短發(fā),本就誘人的面龐在卷發(fā)的襯托下顯得白胖了,歲月沒給她留下多大的痕跡。卻在穿著打扮上更新得高檔新潮了,但他似覺,似覺渾身散發(fā)出一股俗氣的時尚,言談舉止中有一種……一種什么?虛榮得意的酸腐氣,與鄉(xiāng)下時的她判若兩人,不知道她怎么就這么有了錢,還在縣城買了房子。一般的工薪階層想買房,哼!這輩子莫想,下輩子靠撞??績鹤哟蚬ひ膊豢赡??他在洋河電壩時她兒子才多大呀,現(xiàn)在也不足二十歲吧,且丈夫已過世多年了。??!他腦子突然靈光一閃,莫非找了個有錢的老公?或者,被大款包養(yǎng)?他不敢把她往壞處想,那時的四姐多質(zhì)樸吶!雖然有點兒風騷?那是人性的本質(zhì),但凡有點恣色的女人吶,哪個不愛虛榮的顯擺呢?想到以往洋河電壩的那段日子,鄉(xiāng)下四姐的那份質(zhì)樸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那份淡淡的往事隨之腦際涌出……
回想那晚燉雞公和老田喝酒,兩個說著女人的話題,不覺喝了個日暮昏黑,酒后,老田把他帶到冰凍的雪夜里,踩著“咯蹦”響的凍層,耀眼的雪原把夜空熏染得灰暗霧茫,幾顆寒星躲閃著詭異地眨著眼。他被轉得暈頭轉向腿軟腳挪,最后在傍山面水,樹木掩映的一獨居小瓦房前停下。次早才發(fā)覺昨晚實質(zhì)就在離他家不遠處轉圈子,可見他心藏詭譎。
他輕輕地叩門,里面一女人問:“哪個吶?”
“你看哪個吶,這個時候來找你,還有哪個吶?”他輕狂地拿捏著嗓子調(diào)逗著。
“啊,是你喲,來吶,來吶!”
瞬間,里面有了燈光。隨著輕微的腳步向門口移動‘吱呀’聲中拉開了半扇門。一股冷空氣伴著寒風撲了進去,把煤油燈“忽悠”得直顫跳。老田一把將東陽拉進去順手關了門。他在昏暗里見一年輕女人,很裸露地披一件青灰棉襖。半掩著飽滿的,撐得春光晃眼。她是剛從床上爬起來的。瞥見突然冒出個陌生人,趕緊左手攏住棉襖,隨手把油燈放在桌上匆忙踅入里間,老田丟給他一個曖昧的眼色緊緊跟入……
不知過了多久里間才有了燈光,老田抱著一捆棉桿大咧咧地沖他一笑,那小娘兒面帶桃紅,語氣糯糯地招呼他:“冷落你了啊,還沒烤上火哩!”
說著捋了一把散落面頰的青絲,麻利地往火炕里生火,揚臉舒眉丟著媚眼,溫情得冰塊也能溶化。東陽在熊熊火光下暗里打量著她,紅撲撲的俊臉顯出幾許妖媚,是那種使男人一見動情的女人,不錯!一定是民兵營長的老婆,喝酒時老田曾向他透露過,這可是卵包上蕩刀子的買賣,玩得不好這輩子可就栽了??!他不由地為老田的大膽妄為擔心了。只見她扭進扭出匆忙從里間拿出十幾個雞蛋,又在外面雞窩里湊摸出兩個,一起放入鄉(xiāng)下常見的瓦罐子里加上鹽,茶葉等物煨在了火炕里。一二十個蛋在貧窮的鄉(xiāng)下也很稀罕的,油、鹽、醬、醋全靠雞蛋換呀,可見主人待客的熱情和實誠了。東陽初始的委屈和不快,不覺間就化解得有點惶惶不安了。
東陽回到家里二兩小酒下肚好一番感慨,越想越覺得窩心,他貼心地為社會主義忙碌了一輩子,最后遭遇的是下崗。幾十年沒見的那個鄉(xiāng)村農(nóng)婦卻變得珠光寶氣,一副富婆的打扮面目全非了,只覺大惑不解。世道在日異翻新中,農(nóng)村也在翻天復地的變化著,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仇富心理。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都想弄明白這女人為什么富得這么快?老田一定會知道其中的奧妙。趁著酒意,遂抬腿出門晃悠悠的奔他家而去。年節(jié)是年輕人的最愛和專利。象老田東陽多愿呆在家里與爐子燉缽為伍,二兩小酒伴著電視中人物喜樂,一天的時日就慢慢地打發(fā)了。
老田一個人孤獨地捧著酒杯子,臉兒喝得紅紅的,癡癡地盯著電視屏幕,正應了那句:臺上的是瘋子,臺下的是癡子俗語。他看似瀟灑,實則心里有倒不盡的苦楚。入監(jiān)前就和老婆離了婚,兒女在外打工只為他花心,站在娘的立場上不與他沾邊了。中國人過年實際就是集聚宗情,在外再遠的親人也要趕回來大團聚,這是傳統(tǒng)的禮節(jié),也是家法。故此改革開放后就有了“春運”這個名詞。他孤家寡人的看著別人家的熱火,心里窮酸的同時,倒覺得還不如那時下放在農(nóng)村的溫馨。盡管艱難,一家人甜美的團聚在一起,才是人生中的真情境界。他盯著熒屏:人生如戲,他扮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哩?
他徑直入門打趣道:“嗬,老兄瀟灑,舉杯賞美吧,看得癡癡地!日子過得不錯嘍,拜年了,新年發(fā)財!”
“呵呵,來得好,來得好,瀟灑個屁呀,跟著你混唄!一個人正沒得屄味,來!陪我喝兩杯!”急忙扯身拿來一副酒杯碗筷,東陽知道推辭也白搭,正好喝酒有些話才說得透,他四處瞄了一眼問道:“就你一人在家?”
“唉,快樂的單身漢,我還能有誰呀!”說著把杯子斟得滿滿的。
“哼!么得陋室大廈的,你我哥倆還來這套話,就我們這點工資還想住大廈呀!今天特意找你來掏心窩子的,沒旁人我倆說話方便哩!”東陽半真半假抱怨著。
“哦!來,先干了這杯再說,愿老兄發(fā)財!”干杯后,老田問:“什么話這么神秘,還只能我們倆個說。”
“當然是你我間的小九九嘍,洋河電壩的四姐在縣城落了居,你曉得唄!”
“嗬,她早在這里置房產(chǎn)啦,你才曉得吶,今兒怎么提起她了?”
“呦,這女人現(xiàn)在可神氣了啦,高大得跑調(diào)耶!”東陽感嘆著。
老田表情漠然,想必他早已知道了,語帶鄙夷地道:“哼,找了個有錢的臺灣糟老頭子喔,有幾個錢噠呀!”
“噢,什么?臺灣老頭,你見過,多大歲數(shù)啦?”東陽心里一楞。
“見過,已經(jīng)死了?!睎|陽心里又是一驚。
老田見那樣子,鄙夷地一笑:“倆人只過了一年多的時間。歲數(shù)嘛,可做她的爹,她繼承了那老頭很大一筆財產(chǎn)?!?br />
“哦,只一年多就死了?”
他一臉不屑:“那老頭已接近七十歲了,比她要大三十歲,我見到他時,已是病怏怏的眼黃臉發(fā)綠,張口就一股難聞的氣味沖口而出,已經(jīng)患了不治之癥,這女人純粹是看上了他的錢。老頭自知不久于人世,孤家寡人不甘寂寞,也只希望陪他走完人生最后路程就行了,把遺產(chǎn)通過合法公證留給了她,所以她變富了發(fā)財了。人一有了錢調(diào)子就高了,這就是:人情淡薄,世態(tài)淡涼似秋霜吧!”他憤慨里夾著醋酸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