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1年寒冬，廠部突然宣布限產(chǎn)，富余人員一律拿60%的工資下崗。廠子什么時候好起來了，就什么時候再通知上班。一個近千名職工的市屬針織廠，誰是富余的？誰又是地球上少了誰就不轉(zhuǎn)了？
　　 這一天上午剛上班，廠勞資科劉科長把下崗指標分發(fā)到各個車間、科室，并向工人們特地說明科長、主任不在本科室、本車間的下崗范圍，這是廠部的明文規(guī)定。
　　 我們生產(chǎn)計劃科一共六個人，各有各的工作崗位，各有各的工作職能。除趙科長外，科員有調(diào)度員小周，統(tǒng)計員小陳姐，設(shè)備安全督查員老李頭，我是化驗員，當屬生產(chǎn)一線，而且副廠長的老婆還正在跟我學徒。我們科長、小周、小陳姐和我的徒弟小冷都是女同志。
　　 這次科里分了一個下崗名額，趙科長把我們幾個都叫到她的辦公室開會。在會上，她先是把廠長在昨天召開的中層干部會議上的講話和廠部決定照本宣科地向我們作了傳達，然后說：“這次下崗名額的落實問題，我們科采取先民主后集中，大伙先評議這個名額該給誰……”
　　 趙科長的話還沒說完，大家一頓牢騷亂發(fā)，尤其是小陳姐，她是市里某局副局長的兒媳婦，直言不諱地罵起廠領(lǐng)導的娘來：“他奶奶的，廠子搞不好，還招這么多人進來，干脆垮了更好，大家都回去喝西北風?！?br />　　 坐在一旁的小冷聽了小陳姐的罵聲，心生反感，“你罵誰呀？我老公只是一個技術(shù)副廠長，他又不管招工的事?！?br />　　 小陳姐自覺失言，轉(zhuǎn)過身來，連忙對小冷陪著笑臉解釋道：“我不是罵你老公，我是罵某些個廠領(lǐng)導?！?br />　　 小周收起手里正在編織一件藝術(shù)品的鉤針，漫不經(jīng)心地對大伙說：“其實，廠領(lǐng)導也有難處，產(chǎn)品沒人要，工資照樣發(fā)?，F(xiàn)在減員，這不正是在落實市局領(lǐng)導‘以銷定產(chǎn)、限產(chǎn)壓庫’的指示嘛?！?br />　　 “你當然會逢迎領(lǐng)導，理解領(lǐng)導的難處，替領(lǐng)導說話，因為廠領(lǐng)導馬上要提升你為副科長了。在我看來，你們兩個都是穩(wěn)坐釣魚船，老李頭你也不用怕，反正過兩年就要退休了，廠領(lǐng)導會照顧老同志的。只有我和青鋒兩個人二者必選其一，鐵板釘釘?shù)氖??！毙￡惤阈闹笨诳欤瑹o所顧忌地當著小周的面頂了起來。
　　 一直坐在墻角處抽著煙不支聲的老李頭突然冷笑了一聲，說：“怕？我怕什么？我怕它個鬼。我不是說狠話，誰能接替得了我的崗位，就讓他來試試。”
　　 “要是有分房指標拿來分配的話，指不定就不會你推我讓了，誰搶得贏的，誰是老爺。”我隨口調(diào)侃道。
　　 “喂喂喂，大家不要轉(zhuǎn)移議題，好不好？青鋒，你也是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說說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說什么呀？”我遲疑了一下。
　　 “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壁w科長催促道。
　　 “那我就真說了，說得不好聽你們就當我沒說，好嗎？”
　　 “你有什么話就說嘛，別這么婆婆媽媽的了?！毙￡惤惆琢宋乙谎?。
　　 “好，那我就實話實說。其實，我們生產(chǎn)計劃科早就應該撤消了?！蔽疫@一語既出，在場的幾個人，連我自己都驚呆了。過后我發(fā)現(xiàn)，趙科長和小周看著我的時候，那眼珠子瞪得都發(fā)綠了。小陳姐也鼓起眼睛看著我，小冷則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態(tài)，唯獨老李頭鼓起掌來，叫好。
　　 “青鋒，你繼續(xù)說?！壁w科長畢竟當了幾年的領(lǐng)導，很快就恢復了常態(tài)，但還是有點不高興。
　　 “我覺得吧，廠里還拿著我們六個人當活菩薩一樣的供著。產(chǎn)品都沒人要了，還要生產(chǎn)計劃科干什么？有用嗎？我們這些人在生產(chǎn)上只會紙上談兵、指手畫腳。還計劃，計劃個屁啊？能計劃出市場來嗎？生產(chǎn)調(diào)度員不就是一個吃空響的主？我看這項職能就應該轉(zhuǎn)給市場銷售部得了。”我這個人就是實誠，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從來不會察言觀色，見風使舵。
　　 “青鋒，你說清楚，我一個生產(chǎn)調(diào)度員礙你什么事了？你憑什么要我下崗？”
　　 “我沒說，也沒資格說要你下崗。我就是就事論事，舉一個例子罷了，”
　　 “那你剛才說的話是在放屁!”
　　 “你才放屁呢！”
　　 “師傅，你就少說兩句吧?！毙±湓谝慌猿吨业囊滦洹?br />　　 “好，我不說了，好男不跟女斗?！?br />　　 “青鋒，我們都還年輕，你又是科班出身，不用怕，大不了出去闖蕩一番，興許比在這個要死不落氣的廠里上班還強一些?！毙￡惤阕焐线@么說，誰知道她的心里在打什么九九。
　　 “憑什么要我下??？憑什么？”我不服氣。
　　 這樣爭來爭去，快到中午下班了，也沒爭出結(jié)果來。誰愿意拿這60%的工資在家呆著??？本來就那么幾十塊錢一個月的死工資，再這么一降，還能有多少。家里柴米油鹽，蔬菜茶葉，哪樣不要花錢?。?br />　　 趙科長原以為按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平日里對下屬施舍的小恩小惠就能很快搞定這件事，這是她在昨天的中層干部會上是向廠長拍了胸脯的。但她沒想到的是，在自己多年掌管的科室里，竟然會有人提出解散。她無奈地說：“時間也不早了，在下崗的問題上，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既然大家有不同的意見，這樣吧，從下周一開始，大家輪流下崗。期限是一個月一輪。青鋒，從你開始。散會?！?br />　　
　　 2
　　 人家說，老實人吃虧，說真話倒霉。我原來不信，但這回我還就真信了。我就吃了這個老實的啞巴虧，也倒在這個說真話的霉上。別人在原則問題上都能東扯葫蘆西扯瓢，我怎么就這么一根筋呢？
　　 還好，也趕巧，下崗的第二天，副廠長托他老婆捎來口信，說是市郊有個同行廠家正在搞出口產(chǎn)品，急聘一名短期染整技術(shù)員，要我去把這個職位拿下。
　　 就在當天，我還真把這個職位拿下了。我的搭檔是位女士，看上去比我小那么兩三歲，個頭挺高，長發(fā)披肩，穿著也挺時尚。她自我介紹說，她是這個廠子主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姓朱，兼著廠里的化驗員。
　　 “哇，還是副廠長呢!”我隨口脫出。這要在我們廠，哪個科長、主任不是脫產(chǎn)的？更何況是廠長級的領(lǐng)導。在我的印象中，廠領(lǐng)導都是成天坐在廠長辦公室里算計著我們這些做工的人。
　　 “其實，我們廠只是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為了在紡織品市場占取出口創(chuàng)匯份額，提高知名度，就掛了塊“市第二針織廠”的牌子。我們這個小廠可比不上你們那個國營廠喲?！敝旄睆S長風趣地說。
　　 “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好啊。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雖然起點低一點，但員工少，機制靈活，環(huán)境美，發(fā)展快。再說，員工也不用下崗。”我說著說著，想起自己是下崗來的，心里不覺有一種針刺的痛。
　　 朱副廠長好像意識到了什么，連忙從她的文件柜里拿出一本樣卡，說：“青鋒師傅，你來看，這就是我們廠這次從省外貿(mào)爭取的五千打純棉針織T恤衫面料的六個色樣。合同約定我們廠的交貨期限是40天。按照我們廠的生產(chǎn)規(guī)模，織布車間正在加班加點生產(chǎn)坯布，制衣車間從打版、裁剪、縫紉到整燙等工序也招進來了一批熟練工。廠部要求我們這六個色樣必須在本月24日前全部投試生產(chǎn)，以保障制衣車間的布料供應，確保成品按期交貨。因此，只能給你10天時間，從小樣到大樣，到跟班批量生產(chǎn)。具體要求是勻染性好，色光正，有一定的光澤度和柔軟性，門幅符合規(guī)定。這些，你能保證嗎？”
　　 “能!”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就好。目前，我們已經(jīng)對兩個深色樣品進行了投產(chǎn)試驗，效果還不錯。限于我們廠32S 純棉坯布數(shù)量還不多，我想這兩天把這兩個深色樣品批量生產(chǎn)，這樣，制衣車間就可以啟動生產(chǎn)了。至于另四個中淺色樣品，我就拜托你了，因為這段時間，我很忙，廠里很多的基礎(chǔ)工作要抓，怎么樣？”
　　 我拿著樣卡又仔細地看了看，沉思片刻之后，胸有成竹地對她說：“朱廠長，你放心吧，三天后見分曉?！?br />　　 從這一天開始，我一頭扎進了試化室。這個試化室比我想象的要簡陋得多，真的是不能與我們國營廠相比。一個操作臺上僅有的是一個2000W電爐，一個恒溫水箱，幾個玻璃器皿，一臺分析天平還是一個托盤天平，連一臺精確度為萬分之一的半機械加碼電光天平都沒有，更別說什么色牢度機、恒溫烤箱等大型設(shè)備了。不過，染化試劑倒還算齊全。因此，我敢說，作坊式的生產(chǎn)就是時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顯著特征。
　　 簡陋就簡陋吧，只要用得著就行。眼下這四個中淺色樣品還得好好琢磨一下，于是，我從染料選取、拼色到小樣染色，反復推敲，多次試驗，并依據(jù)染色車間的機械性能和染色條件調(diào)整工藝配方、工藝流程，繪制工藝升溫、恒溫、降溫曲線圖。這三天，可以這么說，試化室——車間幾乎成了我的兩點一線。有時顧不上吃飯，朱副廠長就把熱騰騰的飯菜送到了我的手上。還有一個晚上，夜已經(jīng)很深了，朱副廠長看到試化室還亮著燈，就走了進來。她進來時，還著實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試化室的燈光很暗，我視力不太好，朦朧中，她像一具幽靈輕輕的飄了進來。她進來后又突然喊了我一聲：“青鋒師傅，還沒休息啊？”
　　 良久，我緩過神來，問她：“朱廠長，幾點了？”
　　 她告訴我：“凌晨三點了。”
　　 我“哦”了一聲，接著又忙起手里還沒做完的活。
　　 “去睡覺!”朱副廠長下起了命令。
　　 “好好好，我就去睡。”我回答道。
　　 ……
　　
　　 3
　　 果然不出三天，可以全部投產(chǎn)試驗了。試產(chǎn)的這一天，天氣還算晴暖。車間周主任親自操作染色機，我和朱副廠長鎮(zhèn)守在染色操作臺前，時不時地看看表，化料、加料、升溫、保溫，降溫……一道道工序都是按我制定的工藝要求來完成的。就這樣，當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時，朱副廠長拿出樣卡一對，頓時，眉飛色舞，滿面春風。
　　 轉(zhuǎn)眼一個星期過去了。朱副廠長通知我，今天投放最后一個色樣。同時，她還告訴我，剛才，省外貿(mào)針棉部T經(jīng)理來視察我們廠，對我們的產(chǎn)品非常滿意，特地提出要到我們?nèi)旧囬g來看看。
　　 “真的？”我有點受寵若驚了?？晌医裉斓男那椴恢窃趺椿厥拢靠傆心敲匆欢↑c忐忑不安。
　　 室外，下起了小雨。
　　 工序在一步一步地進行，我努力鎮(zhèn)定著情緒。臨近中午，染色眼看就要出鍋了，我發(fā)現(xiàn)濕布色相有點不對勁，糟了，偏偏在有省里領(lǐng)導要來視察的關(guān)鍵時刻。
　　 正在這時，老廠長陪同省外貿(mào)領(lǐng)導談笑風生地走了過來。
　　 怎么辦？染色機旁的幾個人都傻了眼，一個個像木樁似的杵在那里。
　　 “怎么回事？”老廠長見狀，立即斂容正色地對著朱副廠長厲聲發(fā)問。
　　 “廠長，T經(jīng)理，剛才機器出了一點小故障，造成染色后的色光有些不正。不過，沒關(guān)系的，很快就會處理好的，請放心?！敝旄睆S長沉著地答道。
　　 “亂彈琴。盡快找出原因向我報告！”老廠長拋下這么一句話，領(lǐng)著T經(jīng)理到別處轉(zhuǎn)悠去了。
　　 這時，我的心里猶如一團亂麻，也是一頭霧水，剛才幸虧朱副廠長反應快，她半真半假的就把老廠長給忽悠走了。我知道，她是為了我才敷衍她爸的。朱副廠長是老廠長的女兒，我是前兩天偶然聽車間工人們說的。今天發(fā)生的這起質(zhì)量事故，顯然不是機器故障，設(shè)備運轉(zhuǎn)其實很正常。那么，問題出在哪？難道是工藝上？或許是操作上……期間，我就上了一趟廁所，而且就離開了那么一小會兒。
　　 雖說大學畢業(yè)才四年，可在我們廠里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這么低級的錯誤，偏偏又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完了，完了。
　　 再過三天，這批染色產(chǎn)品就到了向制衣車間供貨日期。如果延期，制衣車間成品交貨就得不到保障。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誤了交貨時間，生產(chǎn)廠家是要負違約責任的，肯定要賠償一筆不小的違約金啊。不行，我得馬上從源頭上分析，找出問題的癥結(jié)。
　　 吃過午飯，我請朱副廠長通知染料倉庫的管理員即刻來上班，重新取樣，配液，準備再作一次小樣試驗。這是一個三拼色樣，一般來說，拼色工藝比較復雜，工藝條件難以控制。
　　 不一會兒，倉庫管理員來了。我們?nèi)齻€人一起到染料倉庫取染料，倉管員開了燈，光線昏暗。我要求在上午發(fā)出的那桶染料里取樣作原始樣品。倉管員指著墻角處的一個染料桶說就是這桶。我走過去，看了一下染料桶上標識的染料型號。
　　 這一看不打緊，染料桶已經(jīng)陳舊，上面標識的英文字母有些模糊，看不清到底是B字樣還是R字樣。從染料化學的角度上分析，B字樣是帶藍光的，而R字樣是帶紅光的。試化室存放的原始染料配液是R型的，我制定的染色工藝也是R型的染料配液。我估計是倉管員誤把B字母當R字母向領(lǐng)料工發(fā)了料。為了證實我的判斷是否正確，我從桶中取出樣品來，對朱副廠長說，我們馬上配液，做個分析對比試驗。
　　 一切準備就緒，我從中發(fā)現(xiàn)新配液與原配液色相有差別。
　　 問題的癥結(jié)終于找到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接下來，我和朱副廠長一道，依照原工藝配方和工藝條件重新打樣，兩個人配合默契。試驗結(jié)果證實了我的分析是對的。
　　 下午，繼續(xù)試產(chǎn)……
　　 天，放晴了。我也該回去了。老廠長和朱副廠長都來為我送行。
　　 “青鋒師傅，我們廠能保質(zhì)保量如期完成這批T恤出口創(chuàng)匯任務，也有你的一份功勞?！敝旄睆S長邊走邊從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厚實的紅包塞到了我的手心。我估摸著有相當于在廠里干三個月活的工資。紅包揣在我的手上，暖在我的心坎里。
　　 “謝謝！謝謝!”我連連地說。
　　 “再見！”我走出了這家工廠的大門，還看到朱副廠長在向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