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左鄰
一
1997年的時候,我還是一個24歲的女孩子。雖然只讀了個初中畢業(yè),但走上社會后,我還是喜歡以一個文藝女青年的姿勢來面對生活。這就讓我略微顯得古怪,也有人說是清高。但其實我內心清楚,那是一種自卑,根植于骨髓之中的自卑。
真正的自卑很少是來自外貌長相上的,我就不是。我不漂亮,但也不丑。讓我自卑的是我那么喜歡文學,心里面有那么多的話要寫,真正提起筆的時候,我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種感覺就像什么呢?就像一個很喜歡烹任的人,置身于一個五星級酒店的大廚房里,上至山珍海味,下至野花樹根,各種材料一應俱全,他卻不懂得如何把它們做成美味佳肴。
清高與自卑揉和在一起,就形成了我頗顯獨特的氣質——要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生也有氣質可言的話。我就憑著這份與眾不同的氣質,在東莞樟木頭一個專門招保姆傭人的市場里脫穎而出,非常幸運地走進了我的主人家里。
我的主人家在一片豪華高檔的別墅區(qū),兩公婆都是政府部門的高級官員,是非常有素質的人。他們經(jīng)常出差,家里根本沒有多少活要干。我有大把空閑時間,看看書,或者裝模作樣扒地在窗前的桌子上寫幾行字。沒有靈感的時候,我就在風景如畫的小區(qū)里轉悠,偶爾也能快清潔工一步,撿到幾個空飲料罐子。這就又要提到我那對有素質的主人了,他們知道我的這一愛好后,專門騰出一間地下室給我放這些廢品。他們身居要職,卻能體恤民生疾苦,我想自己上輩子一定是一個大大的善人,這輩子才會遇到這么好的人。
都說城里人不喜歡與鄰居來往,其實我們來城里打工的農村人也不喜歡與鄰居來往,特別是身處一個這么高檔的小區(qū)。能住在這個小區(qū)的人,非富即貴,某個人要是說他是來自某一領域最最頂尖的人物,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一天下午,天氣實在是太悶熱了,人坐在屋子里半天不動,也能熱出一身汗來。我正在寫一部短篇小說,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是我的初中同學,她中專畢業(yè)后就結婚了。同學在我們老家的縣城里擁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有一個老實憨厚的丈夫,還生了一個健壯的大胖小子。這就是我羨慕不已又不可乞及的生活,像我這樣古怪性子的人,該不會一直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孤獨終老吧?我的小說寫得非常幼稚,只能壓在抽屜最底層,要是給誰人看去了,那就是把我渴望拍拖,渴望有一個男朋友,渴望嫁人的心思全給窺探去了——羞死人了。
我寫不下去了,小說不能沒有矛盾吧,可是我的那位初中同學生活那么美滿,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矛盾嘛。那我又為什么要寫她呢?唉,我也不知道。
我放下筆,出門,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在小區(qū)的人行道上散步。
這個下午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可是當我走到我左邊的鄰居家那一段路時,聽到有人喊:“哎……哎……你過來?!蔽业椭^,想著該怎樣給我的初中同學的生活制造一點小插曲。當然了,最后我會鬼斧神工地還她一個圓滿。
“哎,叫你呢,你過來!”那個聲音變得堅定起來,固執(zhí)地要得到回應。
我意識到這是在跟我說話呢。
我抬頭望去,一個女人站在門前花園里,穿著吉普賽風格的吊帶花布衫,那顏色有點兒像放久了的桔子皮。下面是一條遮住了腳的裙子,大片大片天藍色的顏料,隨意潑灑開去。這套衣服的飄逸絕不是劣質布料呈現(xiàn)得出來的,它是高檔貨,但不是我喜歡的風格,我迅速在心底作出判斷。
在一個年紀與自己相仿,從長相到身材,從身價到地位都明顯高于我的同性面前,遇到這種時候,我的骨子里的清高是會瞬間戰(zhàn)勝自卑的。
“小姐,你叫我嗎?”我矜持地問,并且保證我的姿態(tài)是高于我的穿著打扮的。
“你看這里有別人嗎?”她抬高下巴,那精巧的下巴足以讓天下的女人失去顏色,更不要說鑲嵌在光潔的臉上,如天上湖泊般靈秀動人的雙眸,古典的鼻梁,鼻梁下讓她自負的雙唇了。我曾經(jīng)在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漂亮的女人如同一只好看的猛獸。這句話用在她身上最恰當不過了。
“我知道你是那家的保姆,我還知道你平時有撿垃圾賣?!彼@句話像一根鋒利的針,一下子刺破了我的虛張聲勢:“你來,我家里有好多空酒瓶子,都拿去吧?!?br />
就是幾個不值錢的空酒瓶子,她竟然能擺出一副施舍于我的恩惠臉譜來。這種女人,無藥可救了。
“哎呀,你就幫幫我吧,我家的保姆回鄉(xiāng)下去了,昨天那個男人又來喝了好多酒,你就幫幫我吧,老鄉(xiāng)——”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屑,語氣變得糯軟起來,還稱我為“老鄉(xiāng)”。
我們在外打工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是互稱“老鄉(xiāng)”的。可是她的身份明顯與我們不同,卻能如此曲尊降貴,漂亮的女人裝起天真無辜來,真的能所向無敵。
我隨她進了家。
二
我把那些空了的啤酒瓶子裝進塑料袋里,又蹲下身來清理地上的煙灰水漬。等我瞥見墻角的垃圾桶,正要走過去時,她訕訕地笑。“不要臉的女人”我在心里罵了一句——我們同時看到了地上被撕破的蕾絲內褲,粉紅色的。
“你是哪里人啊,聽口音跟我們那兒差不多呢?”她的口氣有點兒討好的成分,當然,也是為了打破這尷尬的氣氛。
“我是湖北的,你呢?”我這個人最見不得別人難堪,也最不愿受別人的討好了。
“那我們還真是老鄉(xiāng)呢!”她有點夸張地叫起來:“太好了,終于碰到一個老鄉(xiāng)了。我叫田小妙,你就叫我小妙吧,你叫什么?”
田小妙,這個名字還真是夠土氣的。我那無時無刻不在爭吵打鬧的自卑與清高此時非常紳士地握手言和。很顯然,這個叫田小妙的女人沒那么干凈。在東莞,小姐和二奶是非常普通的職業(yè),就像保姆或文員一樣。職業(yè)本身是沒有高低貴踐之分的,但我這個保姆可是個半吊子的文藝女青年啊,我不動聲色地告訴田小妙:“我叫呂夢音。我做保姆是為了體驗生活,因為我正在寫一篇小說?!?br />
不得不說某些時候裝逼是非常有必要的。田小妙臉上閃過的微表情沒能逃脫我的眼睛。為了保持這種心理上的優(yōu)勢,我決定馬上離開這里。在這里住了大半年了,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右邊的鄰居長什么樣子。左邊這位嘛,今天是第一次見,很顯然,我們不是同一類人,不可能成為朋友。
我匆匆地下樓,穿過大廳,頭也不回地對田小妙說了聲“謝謝”。她的這棟別墅比我主人家的稍微小一點,門口沒有氣派的前廊,從大廳出來,直接就進入花園了。我腳步不停,卻被左手邊花架上的一盆綠蘿吸引住了。乳白色的三腳陶瓷花盆古色古香,七八條身姿妙曼的綠蘿枝垂吊著,那綠意隨之傾泄而下,一路狂奔,直至地面。我的心里閃過一絲絲不祥的預兆——有一兩片葉子半邊像是被太陽灼燒過,黑乎乎地,痛苦地蜷縮成一團。
“夢音,你回去有事情做嗎?”田小妙在我身后追出來問。
我有點后悔這一秒的遲疑,為了兩片正??菸娜~子,還要與這個女人有過多的語言糾纏。可是我又不大善長這種需要一點點急智的撒謊,就像我不能理解有的女人可以非常自然地喊一個初次見面,連朋友都稱不上的人的名字,不帶姓的。
“哦,沒事,杜先生兩公婆都出差了,家里只有我一個人,能有什么事呢?”
“不如在我這里吃晚飯吧,反正我們倆都沒事?!?br />
“不了,我回去……”
“你不想聽聽我的故事,也許可以寫成小說呢——你們寫文章的人不是講究收集素材嗎?”田小妙迅速打斷我的話,似乎是怕我說出來的回去的理由太充足,讓她失去了挽留的余地。
在這一瞬間我有了一種與田小妙心心相通的感覺,因為我以自己無可救藥的自卑敏感地捕捉到了她骨子里的自卑。我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兒,像資深文藝女青年張愛玲前輩的詩里所言,把自己低到塵埃里,卻仍有可能遭到拒絕。于是我將自己的心放到比塵埃還低的位置,體貼地接住了田小妙的卑微。
一個比一般的漂亮還要漂亮許多的女人,在這個城市里給人做二奶,其實故事都是差不多的吧。曲折也只是她們自認為的曲折,還不如太陽底下清潔工阿姨的生活更有內容,更接近我愿意創(chuàng)作的原型人物。我對這個晚餐并沒有抱多大的希望,不過既“留”之,則安之,順其自然吧。
田小妙很興奮,太陽還老高呢,她就進廚房忙碌起來,還堅決不讓我在一旁打下手,哪怕是看著也不行。我看看她嫩滑如蔥白的手指,善意地退了出來——她不愿意我看見她笨手笨腳的樣子。丑媳婦總得見公婆,等她把菜端上來的時候,色與香如何,不用過多地想像,我也能清楚她在廚房的狼狽模樣啊。
事實卻相反。當我在花園里欣賞盆栽時,廚房那邊的香味兒彌漫得每個角落都是。我情不自禁地閉上眼睛,花椒,八角,小茴香,芝麻油……各種調料忠誠地散發(fā)著它們原始而又濃烈的香氣,火候到時,它們苑若天女散花般絕美地綻放。空氣中有五花肉燉到糜爛時那肥而不膩的味兒,有小魚干嗆人的煙熏味兒……“嘭——”開紅酒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回味。
擺在我面前的,是滿桌子的湖北名菜。我?guī)缀跻獙μ镄∶罟文肯嗫戳?,她一定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揮舞手中的魔法棒,點到之處,冰冷堅硬的食材立刻變成了暖人心肺的美味佳肴。而我原以為她是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女人。
更讓我詫異的是,田小妙不知什么時候洗去了臉上的妝容,頭發(fā)也簡單地綰成了一個馬尾。她腰間系一條煙灰色的細格子圍裙,清新苑若晨間的一朵百合花。她沖我微微一笑:“今晚我們倆不醉不歸?!边€沒有喝酒,我?guī)缀跻呀?jīng)醉倒在她的美色之中了。
酒逢知已千杯少。我和田小妙不是知已,連朋友都不算。只是這樣的氣氛很對我的味口,有點兒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調調。我們喝得滿臉紅暈,田小妙一會兒“老鄉(xiāng)”,一會兒“夢音”地叫我,時不時在我肩膀上拍一下,好像我們已經(jīng)是拜把兄弟似的。
“我呀,我真是個大笨蛋?!蔽抑捞镄∶钜M入主題了,她這次拍在我肩上的手沒有移開的意思,像是要從我這里吸取力量——當一個人想向另一個人倒出往事的時候,的確需要一番力量的。
“我跟他是一見鐘情啊。高一開學第一天我們在教導的門口撞上了,我出去,他進來,一個轉角,一不小心,撞了個滿懷。”田小妙的臉上被一層看不見的云霧籠罩起來,我酒意闌珊,看她的臉似乎也隨著講述退回了那個青澀時候的樣子了。
三
“我是一個性格外向的女生,高中三年,交了一大幫朋友,還多是男同學。學生時期的愛情有多純潔你知道吧,我們連手都不曾牽過。只是傻傻地喜歡著對方。有一次上語文課,我收到經(jīng)了幾個同學的手轉過來的一張小紙條,上面非常霸道地寫著‘為什么哭’。我笑了,溫情脈脈地回了他一張小紙條,‘傻啊傻,人家只是眼里進了沙子’。小紙條按原路返回到他手上,只不過,每過一個同學的手,他們都要拆開來看一下。到下課,老師剛走出教室,教室里就響起一片深情款款的朗誦聲‘傻啊——傻——人家只是眼里進了沙子——’。我和他羞紅了臉,也笑,因為我們的戀情早就是公開的秘密了?!?br />
我喝了一口紅酒,有點兒羨慕田小妙的初戀故事,想起自己讀初中時,班上也有幾對很要好的同學。但他們都是鎮(zhèn)上的小孩兒,穿衣服洋氣,說話也洋氣。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我也渴望有一個男生喜歡我,能給我遞個小紙條,那該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我太驕傲了,以為憑自己的成績,考上一所好大學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墒聦崊s是我落榜了,他考取了沈陽的一所大學。我出來打工了?!?br />
“大學四年,隔著千里萬里的距離,我與他的感情不減反增。我們幾乎兩三天就要寫一封信給對方,洋洋灑灑幾千字,說不完的愛,談不完的情。夢音,你知道嗎?就在那四年時間里,我學會了做飯,因為我想著以后是要嫁給他的呀,我那么愛他,肯定是要做世界上最好吃的飯菜給他吃的呀。宿舍里的姑娘們一到晚上就出去逛街,看電影,我不出去。我在宿舍里,一針一線地給他織毛衣。我買最好的最貴的羊毛線給他織,摸在手上暖哄哄地。我知道他會跟他的同學炫耀:看,我女朋友織的!廣州南方大廈你知道吧?那里面賣的全是名牌貨,春節(jié)回家前,我去廣州坐火車,轉幾路公交車去那里,就為了給他買最好的衣服?!?br />
“我和他都是農村的,家里窮。我心疼他,怕他在學??嘧约?,只要是我手上有寬松,就要給他匯三五百塊錢過去。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幸福嗎?雖然不能見面,但只要一想到他不必挨苦受累,因為我的付出,他有好的生活,我就感覺心里滿滿地,全是幸福?!?br />
我這個人有點兒怪,喝了酒之后頭腦反而更清醒,轉得更快。田小妙講的這些事,無非是在為后面那個男人的背叛做鋪墊,如果他們像公主王子一樣從此以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那就不會有此刻我與她的促膝對談了。我又想起了我的那位初中同學,中專畢業(yè)后嫁給縣城的一個公務員世家,日子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剡^。平凡如我,驚艷如田小妙,我們所期待的生活,這位初中同學已經(jīng)擁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