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苦竹(散文)
天還沒亮,幫忙的人們就扯下常青藤,取下楠竹片,堂屋中的靈堂被拆下,花圈被搬到地壩邊,僅剩下漆黑的棺材孤零零地擺在堂屋正中。人們將剛砍來的兩根大碗口粗的杉樹用竹條順著綁在棺材兩邊,再在其兩頭交叉著綁上兩根短杉樹。地壩上跪滿了孝子孝孫,他們頭上戴著雪白的孝布,長長的從背后一直拖到了地上。孝子手里拄著一根竹棒,上面纏著窗紙剪成的白纓,痛哭不止,身體搖搖欲墜,幸好手里有那根哭喪棒撐著,才沒有摔倒。隨著一聲“起靈!”一個孝子摔爛香灰罐,鑼鼓鞭炮齊鳴,也無法掩蓋住孝子們撕心裂肺的哭聲。八個大漢抬起棺材,緩緩地跨出了堂屋,向山上走去。墳砌好以后,哭喪棒就插在墳頭,黃綠色的竹子上面纏著的白纓,在風(fēng)中微微地晃動,似乎在招喚著什么。
人們顯然不太希望這一幕的出現(xiàn),理所當(dāng)然地對這一幕中特有的東西——哭喪棒諱莫如深,而哭喪棒偏偏是苦竹做的。家鄉(xiāng)常見的竹子有三種,楠竹粗壯高大,細(xì)長勻稱的竹桿上有些枝丫,成片的楠竹組成竹子的海洋,玉樹臨風(fēng)般在風(fēng)中發(fā)出“唦唦”的聲音,這是可以換錢的竹子。水竹則細(xì)矮得多,也是成片的竹林,喜在水邊生長,拇指粗的竹干非常適合用來搭菜架,扎籬笆。刺竹最細(xì)小,只比筷子粗一些,長在背陰的山溝中,成熟的刺竹呈深紫色,結(jié)上有一圈刺,很特別,是小孩子們很好的玩具。苦竹則不多見,我家從爺爺老屋搬開到新屋基后,發(fā)現(xiàn)地壩坎腳竟然有一叢苦竹。
苦竹大小介于楠竹和水竹之間,直徑在三四厘米左右,竹葉比其它竹子都要大,嫩苦竹呈碧綠色,三四年的苦竹則泛黃成黃綠色。苦竹節(jié)緣突出,竹節(jié)長,可達(dá)三四十厘米。發(fā)現(xiàn)地壩坎腳長有苦竹,我們覺得不吉利,都想把它刨掉,父親卻說留著,有人有用它的時候??嘀裆龅闹窆S并不多,也沒有成片成林,春天可以看到幾根竹筍尖冐出來,慢慢長高,在地壩上就可以看到筍尖,筍衣松垮垮的即將脫落。秋天地壩上曬糧食時,它們有些遮擋住了太陽,父親只好攔腰將其砍斷,底下的部份仍能好好的活著。冬天密密叢叢綠色的苦竹葉顯得有些突出,然而我們一般不到它附近玩,只偶爾遠(yuǎn)遠(yuǎn)地瞄它一眼。
苦竹為什么叫苦竹?這個名字聽著都不喜慶,再加上它的用途,更是讓人敬而遠(yuǎn)之??嘀竦闹窆S是苦的,據(jù)說葉子也是苦的,牛吃楠竹、水竹葉,但不吃苦竹葉,估計竹子本身也是苦的?其實苦竹外形一點也不“苦”,很漂亮,長長的竹節(jié),翠綠的竹葉。有時我們自己想做根釣魚竿,首先就想到了苦竹,無論粗細(xì)長短均很合適,但都不敢用它,只好找粗的水竹或細(xì)楠竹的尖部。苦竹竹節(jié)的長度和粗細(xì)特別適合做笛子,我每次放牛的時候,總想著我是牧童,牧童就應(yīng)該有竹笛。后來我確實做了根竹笛,也能吹出聲音,不過不是用苦竹,而是用水竹做的。
竹子在老家大有用途,吃、用都離不開竹子。冬天楠竹筍在地里還沒有冒出來,有人根據(jù)竹枝的方向和竹葉的長勢,可以判斷出竹筍的位置。一鋤頭下去,一只粗短嫩黃的竹筍就被挖了出來,這叫冬筍,是珍貴難得的美味。春天,楠竹、水竹、刺竹筍爭先恐后地往外鉆,人們紛紛采摘回來,焯水曬干,是薰肉的絕佳搭配。用的很多東西,扁擔(dān)、籮筐、撮箕、燒箕、背簍……都是竹子做的。外公總是閑不住,他家在高山,那里沒有竹子,因此一到我家就沒有停過??硜黹窕蛩?,蔑刀將竹子分開,將蔑黃去掉,留下蔑青,再刮光滑平整,竹子就成了細(xì)長柔軟的蔑片,在外公手中就變成了各種漂亮又實用的器具。
而苦竹,似乎只有一個用途,為什么哭喪棒要用苦竹?也許與外形有關(guān),苦竹粗細(xì)合適,竹節(jié)長度也合適,就像天生是做哭喪棒的料。也許與其名字有關(guān),親人離去是痛苦,而人的離世仿佛是從一種苦難去到另一種苦難,苦竹的苦恰恰隱含了這層意義。不知是因為有了苦竹的名字才做成了哭喪棒,還是因為適合做哭喪棒才有了苦竹這個名字,總之,苦竹與生離死別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了。而且,人們再也沒有想過它的其它用途,苦竹就不能削蔑片編織東西么?應(yīng)該是可以的。顯然苦竹的苦,主要是因為人們的苦,而不在于它本身。
其實苦竹在別的地方并不叫苦竹,比如傘柄竹,很高雅的名字。有的地方有人專門栽種苦竹,竹竿用來做笛作簫,竹根和竹葉則都是中藥,與苦難并沒有什么聯(lián)系,反而與解除苦難有關(guān)。在這些地方雖然苦竹與親人離世無關(guān),但總有一種東西要用來寄托哀思,最常用的就是桑樹枝,應(yīng)該也是因為其名字與“喪”同音的緣故。因此,只要人們有哀思需要寄托,則總有一些東西要承擔(dān)這層寓意,苦竹則是其中之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竹子是高風(fēng)亮節(jié)的象征,四大君子之一,深受人們的喜愛,而苦竹,似乎與這無關(guān),被人們賦以了另一層含義,也許是更深層的含義。
我家地壩坎腳的苦竹來自于哪兒?沒有人知道,方圓十幾里地都沒有苦竹,獨此一叢。它就像一粒無意被遺忘的種子,默默地在此生根發(fā)芽,在人們敬而遠(yuǎn)之甚至有些畏懼的目光中,不緊不慢地生長著。春天竹筍冒出,漸漸長高,筍衣剝落,露出翠綠的竹竿。老竹也換上碧綠的新衣,將大地的苦吸盡,集于一身。它不需要施肥松土,不需要人們精心的呵護(hù),在風(fēng)雨中,驕陽下,霜雪里,不屈地挺立著。當(dāng)親人離去的巨大痛苦襲來的時候,它成了人們手里唯一的支撐,使得人們在悲痛的襲擊下不至于倒下。親人離去了,后人仍能堅強(qiáng)地活著,仰頭去面對一切苦難,當(dāng)然也有苦盡后的甜蜜。
我家地壩坎腳有苦竹,附近的人都知道,因此只要有人前來砍苦竹,我們就明白又有人離開了人世。來人跟父母講述著逝者的過去,基本都是相識甚至是很熟悉的人,他們長吁短嘆地回憶著,有時為逝者惋惜,有時又為其擺脫了長期病痛的折磨而松了口氣。苦竹似乎是要用全身的苦來換取甜蜜,以給人們留下繼續(xù)活下去的希望,當(dāng)人們忘記了苦竹的時候,也就是人們最幸福的時候。每年都有新竹長成,也有老竹被砍掉,那一叢苦竹沒怎么減少,也沒怎么增加。還是那么一叢,沒有占用多大地方,卻也從來沒有被砍絕過,隨著歲月更替,它仍然默默地生長在那兒。
很奇怪,在記憶中有人來砍苦竹總是在雨天,陰沉沉的天氣里,碧綠的苦竹葉上一滴滴晶瑩的水珠,很是讓人難忘,與欲滴的眼淚竟然是如此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