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間百態(tài)】三十九度的風(小說)
(一)
青島到蘭州,三十個小時的火車,這樣的車程,還沒開始,我總會先搖搖頭,并伴以緊張沉重的呼吸。
提前兩個小時進站,從坐在候車室到上車,足足等了一個半小時。“焦躁”,整個過程我只想到這個詞了。中午飯剛吃過,食物在胃內(nèi)灼燒一般,我用手摸了摸肚子,一塊塊的硬結。這種硬結使我充滿恐懼,在醫(yī)院實習時,腸癌晚期的病人肚子里也可以摸到這種硬結,雖然我知道我肚子里的硬結不是腫瘤,但我還是恐懼。我從背包里掏出水來,痛飲了幾口。額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腹部微微有些脹痛。我將頭低下,雙手扶著額頭。
直到開始檢票我才慢慢站起來,隨著人流慢慢往前移動。幾個背著大包的婦女一直往前擠,其中一個女人的包將我擠到一旁,她轉(zhuǎn)過頭對我抱歉地笑了笑,我用最普通的笑容回應了她,向她說明了我沒事,她才回過頭繼續(xù)往前擠。人群中一對情侶的手緊緊拉在一起,男孩時不時抬起另一只手摸摸女孩的頭。一直到檢票口,兩人拉著的手才放開,男孩往外走,女孩站在柵欄旁看著他慢慢走遠,我看到她眼角的淚珠。從她身旁走過時,我鬼使神差地對女孩說:“別擔心,過不了一個月他就回來了?!迸⒖粗遥荒樏H弧3隽藱z票口,我回過頭再看,女孩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了。我心想:她可能會以為我有病!
上了火車,我從包里掏出用來打發(fā)時間的《人面桃花》。火車猛地一晃動,然后緩緩開動。我戴上耳機,隨意點開一首歌。陽光照到書上,反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瞇了瞇眼。抬頭看了窗外一眼,忽然想起師姐蘇琪,我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過了,這樣的夏天,她肯定會說“我樂于讓陽光曬熟”。
蘇琪叫我小學弟,我一般都以“哎”或者“喂”來引起她的注意,然后才開始要說的話。大學那幾年的生活的確有些渾渾噩噩,蘇琪師姐在文學院,我在醫(yī)學院,兩個學院之間隔著一條馬路,遠遠看去,總給人一種可望不可及的感覺。我們在一次同鄉(xiāng)聚會上加了微信,不過兩個人都不經(jīng)常聊天,雖然同在一個學校,但也不經(jīng)常見面,關系也就不咸不淡。
記得和蘇琪師姐最后一次說話是在學校的圖書館。我去還書的時候在圖書館門口碰見她?!皝磉€書??!”她說。我輕輕嗯了一聲,眼睛不敢一直盯著她看,眼神四處飄散。她看到我手里拿著黑塞的《堤契洛之歌》,微微皺了皺眉,然后笑著說:“‘我樂于讓陽光曬熟’,下一句是什么?”我感覺臉上有些發(fā)燙,搖了搖頭?!拔业难酃鉂M足于所見的事物,我學會了看,世界變美了。”她說。還完書出來以后她還在那兒,我過去和她聊了一會兒。她說她要去北京發(fā)展,可能過幾天就要走了。我問她哪一天,我去送送她。她說時間還不確定。當天晚上我請她吃飯,理由是感謝師姐這幾年的照顧。飯后我們在街角分別,她說有同學找她。她在登上去北京的列車之前發(fā)給我一條信息,讓我不要去送她,囑咐我照顧好自己。我回了一句——一路順風,師姐。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稱呼她師姐。她去了北京之后偶爾打來電話,還是叫我“小學弟”。借助網(wǎng)絡,我進入蘇琪師姐的空間,里面大多是一些經(jīng)典電影的劇照,還有一些書的照片,其中有我在她過生日的時候送給她的《月亮和六便士》。當中只有一張是她自己的照片,場景是在北京一家書店,她手里捧著一本《挪威的森林》,神情安逸,姿態(tài)柔美。我退出她的空間,關上手機,看著掛在床頭來回搖擺的小瓶子出了半天的神。
這趟列車沿途經(jīng)過七個省,過道里都站滿了人?;疖嚮螖嗔宋业乃悸?,抬頭看到一個中年男人靠在椅背上站在過道里,我望向他的時候他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在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這兒沒人,我先坐會?!彼f。接著他問我要去哪兒?!叭ヌm州?!蔽艺f。他點了點頭,接著從包里掏出一瓶礦泉水,問我喝不喝。我搖了搖頭。他將背包塞到了座位下面,他穿著黑色的長褲,絳紅色的臉龐,一頭短發(fā)中夾雜著幾縷白發(fā)。他將襯衣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黝黑粗壯的前臂。接著他又開口說他在青島打工,家里有點事要回去,他不會上網(wǎng),沒買上票。我用眼神替他惋惜?!艾F(xiàn)在什么都方便了,可不識字就不方便了!”說完他就笑了起來。過道對面一個青年男子一直吵嚷著要去補臥鋪票,每次列車員經(jīng)過他都要問一句“現(xiàn)在能不能補臥鋪票?”每次都是同樣的結果,列車員告訴他現(xiàn)在不能,等過了徐州可能才有票。他快速抖動著腿,眼神看起來很傲慢。接著轉(zhuǎn)過頭來對我旁邊的中年男人說他一開始就要買臥鋪票的,硬座簡直就不是人坐的!“你也不會用手機上網(wǎng)買嗎?”中年男人問他。他轉(zhuǎn)過頭去,嘴里嘟囔著什么我沒聽到。
剛上大學時,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學校,陌生的同學老師,陌生的城市。我姐打電話問我想不想家,我說不想。她說我沒心沒肺,我跟他胡侃好男兒以四海為家。也不知為何,第一次見到蘇琪師姐卻沒有陌生感。她僅僅比我大一歲,但在她面前,我卻像個孩子一樣。校園里的梧桐、翠柏、雪松、刺槐上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來往的都是年輕而又姣好的面容。籃球場、圖書館、人工湖,湖里的金魚姿態(tài)安逸,湖邊石頭上幾只烏龜曬著太陽,要是有人從旁邊經(jīng)過,它們會立馬跳到水里,免得被調(diào)皮的同學抓住把玩一番。蘇琪師姐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她給我介紹學校環(huán)境,告訴我哪個食堂的飯菜可口,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而我只是回應“哦、嗯”之類的字眼。我對于大學的第一印象是蘇琪師姐飄在腦后的馬尾辮、腳上的白球鞋、雪白的腳踝,我想這大概是我跟在她身后時低著頭的原因吧!最后她給我留了她的電話號碼,她說等周末再帶我出去玩。
第一個周末她帶我去爬山,我們跟著一群登山愛好者走得野路,頗有些探險者的感覺。蘇琪戴著大大的軍綠色帽子,手里拄著登山杖。早上七點從山腳一個小村子開始上山,到山頂時已經(jīng)是中午時分了。山頂風很大,海被霧氣籠罩著,白茫茫一片。蘇琪在崖邊坐下,風吹起她的頭發(fā)。她轉(zhuǎn)過頭來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她閉著眼睛,笑得很開心。我們身后的石頭上一個心形的大坑,坑里面是清澈的積水,風掠過時,水面上留下一圈圈波紋。蘇琪忽然嚴肅起來,她看著遠山,接著給我說了一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個天上的仙女到了凡間,她在山腳下的那個村子里遇到了一個男子。仙女看到男子每天早上唱著歌出海,晚上唱著歌回來,船上裝著滿滿的魚。有一天,男子出海時遇到了風暴,他的船眼看著就要被巨浪打沉了,仙女出手救了他。之后仙女跟著男子歸來,兩人一起生活。后來天庭來人將仙女抓回天庭,男子日夜思念,他爬到山頂,因為這兒是離天最近的地方。他在山頂?shù)氖^上鑿出一個心形的大坑,在天上的仙女看到這一幕,心痛不已,落下淚來。淚水掉下來,落到了男子鑿好的心里,便成了如今我們身后的這個樣子。后來人們就叫它天心池!
聽完蘇琪的故事,我用手撩撥著池子里的水,心中不免添了幾絲惆悵。
“你相信了?”她問我。
我點了點頭。
“我是瞎編的。”她開始笑,拍著我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呀,還是太年輕!哈哈?!?br />
蘇琪掏出手機來,我們照了一張合影。她帶著微笑,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望著遠山,目光有些呆滯,心里還在想著仙女的故事。蘇琪問我拍照時在想什么,我說:“我在想仙女和未來?!彼掌鹆俗旖堑男θ?,眼神好像天心池里的水一樣清澈溫柔。
下山的時候我?guī)退持粋€勁地夸我懂事。到學校時天已經(jīng)很黑了,我們在女生宿舍門口分別時,她給我一個小瓶子。我問她是什么?!跋膳难蹨I?!彼f。那個小瓶子至今還掛在我臥室的床頭,只不過“眼淚”只剩一半了,可能再過幾年那剩下的一半也會消失,就像青春一樣在悄無聲息中一點點溜走。
火車開到徐州時,旁邊的中年男人提著包下了車,他向我笑了笑,過了一會兒走過車窗時又向我招了招手,我也向他揮了揮手。站臺上的燈光一片昏黃,有幾個人在車窗外面抽著煙,走過一個穿短裙的女生,他們竊竊私語一番,接著低頭笑笑。他們將抽完的煙頭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幾腳,然后推搡著上了車。那些站在過道里的乘客會乘這個間隙到空座位上坐一坐,他們的動作大都一致,笑、揉腿、捶膝蓋。在徐州,一個三十左右的婦女上車坐到我旁邊,她沒有說話,一坐下就拿起平板電腦。我瞄了一眼屏幕,安妮.海瑟薇主演的《OneDay》,應該是在候車室看了一些,電影演到男女主角跳到水里那段。我在旁邊想提醒一下她這是個悲劇,二十年的交往可能只有一天的愛情,極其荒謬,又讓人悲傷,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
爬山回來之后我和蘇琪學姐之間便來往得少了。她上大二,我上大一,互不干涉,各自安好。
時光總在不知覺中加快步伐,一年很快,上了大二,生活便開始有些渾渾噩噩。起床、上課、下課、吃飯、睡覺,周末可能去圖書館借幾本小說看看。大二的一天,蘇琪師姐打來電話,她說:“師弟,出來陪師姐聊會天吧!”我們約在人工湖見面,她剪掉了長發(fā),一頭齊耳短發(fā),面龐白皙紅潤,我到那兒時她抱著一本書坐在湖邊的石凳上。湖邊一棵大大的銀杏樹上滿是金黃的葉子,它們相約一起跳下來,在空中上下翻飛,各有姿態(tài)。湖水暗綠,微波蕩漾。蘇琪臉上的笑容變得淡了,她將一綹頭發(fā)別到耳后。
“好久不見??!師弟。”她說。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之后她問我學習還好吧。整個過程我都沒怎么說話,我靜靜坐在她身旁聽她輕聲說話。風將她衣服上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吹過來,我呼吸輕柔又貪婪,生怕沉重的呼吸聲將她的話打斷,又想在心里永遠記住這個味道。當天晚上,師姐笑著說她和男朋友分手了。夜霧落了,空氣中夾雜著涼意,師姐雙手抱著膝,雖然她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了出來,卻讓我覺得有些哀傷。我沒有問她為什么,湖里幾朵蓮花的葉子上流淌著燈光,在風中搖曳著。
“分了也好,沒有這些煩心事,我就能安心學習了。”她說。
“這倒是?!蔽艺f。
她忽然笑了一聲,推了我一把,說道:“你好可愛啊!”
“我不喜歡別人說我可愛?!蔽艺f。
然后我們兩個人一起去操場跑步,一圈、兩圈、三圈……她大呼痛快。頭發(fā)從耳后散落開來,幾根頭發(fā)貼在她濕濕的臉龐上。跑完后我們坐在操場邊上,她問我:“你要聽嗎?”接著塞給我一個耳機,那歌詞說——幸運的是我,曾陪她們開放。歌放完了之后,我回過頭,借著路燈昏黃色的光,我看到蘇琪師姐眼睛里涌出來的眼淚。蘇琪師姐后來說她哭不是因為失戀,她說夢碎了,變成一顆顆淚珠。我說我不懂。她說可能再過幾年,你就懂了。
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抽吸著鼻子,我瞄了一眼屏幕,電影演到女主角被車撞死那段。列車停在碭山車站,她將平板關掉,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眼角微紅。她立馬轉(zhuǎn)過頭去,我想她是不想讓我看到她的悲傷,三十歲的女人總喜歡假裝堅強。我將《人面桃花》翻開,秀米被綁到了花家舍,她在看張季元的日記,其中有一首詩——
咫尺桃花事悠悠,風生帳底一片愁。
新月不知心里事,偏送幽容到床頭。
“幽容”二字縈繞在心頭,我想起蘇琪師姐的臉龐,她總是那副樣子,純真、干凈。
(二)
“能幫我放一下行李嗎?”清涼的女聲驚醒了我,前面一個哥們提起女生的大行李箱放到了頭頂?shù)募茏由稀;疖噺拇X山出發(fā)不久,我就迷迷糊糊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已經(jīng)到鄭州了。女生轉(zhuǎn)過身去,她的T恤后背上印著50,顏色慘白,像是隨意涂抹的白灰。
50,熟悉而又陌生,總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又記不清到底有什么寓意。我想起五年前那個白熱的夏天,想起戴曉曉。前不久看到戴曉曉在朋友圈發(fā)的照片,才知道她結婚了。新郎一頭短發(fā),人長得干練。她的文字是求祝福,我在底下默默說了句早生貴子,她回了幾個害羞的表情。戴曉曉結婚了,我卻還一直一個人。生活過得像一杯白水,沒人往里撒糖,也沒人撒鹽。四處漂泊,居無定所,現(xiàn)實生活雖然卑鄙,卻還沒能將我逼到絕路,每次總能絕處逢生。關于戴曉曉的記憶總伴著牛肉拉面的味道,五年前回家,在天水火車站手機和錢包都被人偷走了。那時戴曉曉在天水,我憑著記憶,摸到戴曉曉的住處??吹剿业谝痪湓捠恰灭I,她帶我到樓下給我要了一海碗拉面,我連湯都沒剩下。后來我告訴戴曉曉每次看到拉面館就能想起她,她笑著說那只要是在中國,你就會永遠記得我!
我吃完面,她說她已經(jīng)請了假,可以陪我玩一天。我說我很累,最后我們哪兒也沒去,在她家坐了一天。聊天、喝茶。她變了許多,說話一本正經(jīng),穿著成熟,氣質(zhì)沉穩(wěn)。當天晚上她去找她的朋友擠了一晚上,我躺在她的床上,聞著屋子里淡淡的香水味。我做了一個夢,夢中只出現(xiàn)了三樣東西:天、地、一個姑娘的背影。第二天她給我買了汽車票,后來一直再沒有見過她。
去歲春節(jié)回家,洛康叫我去蘭州,他親手炒了幾個菜,我?guī)チ藘上淦【?、兩包煙。飯后閑聊,他忽然提起戴曉曉。我說:“這些年,我交過為數(shù)不多的異性朋友,戴曉曉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