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煤球的老鄉(xiāng)
因為研究生畢業(yè)論文答辯,我從北京西站出發(fā),在擁擠得像鳳尾魚罐頭的硬座車廂里煎熬了整整一個通宵,天剛蒙蒙亮時分,到達離開了大半年的武漢。
母校華中師大南門通往南湖研究生院的桂圓路上,白天熙熙攘攘,一群群的男女大學生們來往于這條狹窄的小街,在小街兩邊的飯館里吃飯,在小街兩邊的歌廳k歌。當然,有些發(fā)育較早的男女學生也在兩邊的小旅館里歡樂地度周末。因此,桂圓路據說算得上武昌一道熱鬧的風景。
我到達的凌晨六點左右,小街依然在學生們的深夜里,狹窄的小街因為鴉雀無聲而顯出了白天難以體會到的寬敞、安靜。站在新修的過街天橋上,眺望這條熟悉的桂元路,突然覺得它的確蠻有情調,甚至還帶著某種生活的詩意。
想一下,此刻,北京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大小站臺上,早已萬頭攢動。一群群來自五湖四海的“蟻族”們像無聲爬行的螞蟻,不知道從哪個角角落落鉆出來,太陽還未露臉兒,似乎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已經蟻聚起來。只見一顆顆年輕的黑色頭顱,在公汽車站,在地鐵車站,無聲卻洶涌地游動著。為了面包,為了愛情,抑或也被內心莫名其妙的青春理想和信念沖動慫恿著,這些昨天或前天還在大學生宿舍睡懶覺的年青人們,剛剛走出校園,卻不得不像打鳴兒的公雞一樣早起。
而此刻,桂圓路一片靜寂。
不過,當年青的大學生們在凌晨六點甜美酣睡的時候,也有幾個趕早的人們在桂圓路清晨的霧靄中出沒,我過去喜歡光顧的那家福建沙縣餛飩鋪的老板就是一例。當整條桂圓路的各色店鋪因學生們的作息習慣在凌晨六點閉門酣睡的時候,這家餛飩鋪竟然開門營業(yè)了。以前,我是這家餛飩鋪的老主顧,大清早來上一碗清淡可口的餛飩,是一種物美價廉的享受。
餛飩鋪老板還是那個眼睛不大臉蛋胖胖的福建女子。大半年不見,她似乎還能認出我來,熱情地招呼我,然后麻利地包餛飩、煮餛飩。在熟悉的小店里坐下來,旅途的疲勞竟然消減了許多。一邊等著餛飩,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店主聊著。
“整條大街屬你最勤快,人家都沒開門哩,就你開門了。”
她一邊忙活,一邊略帶倦意地笑著說:“養(yǎng)成習慣了,其實,這個時候很少有學生吃飯的。”
餛飩出鍋了。不緊不慢地“嗞嗞啦啦”吃著,喝著,一邊打量著門前的街道。過了一會兒,一位中年女子走過門前,我說:“隔壁中百的。起得也是這么早?!?br />
“嗯,她們也要提早來,上貨、理貨、打掃衛(wèi)生?!?br />
我又“呵呵”一下,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嗞嗞啦啦”地吃著、喝著,并且一邊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門前的街道。
這時,一輛載滿煤球的機動三輪車“嘭嘭嘭”地開過來,停在路對面。那個我見過不知多少次的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拉煤球的男人,依舊穿著沾滿煤灰的黑乎乎的迷彩服,臉上依舊像煤礦中的“煤黑子”一樣,只有偶爾齜出的牙齒是白的,依舊不聲不響地把煤球一塊塊地卸在一塊木板上,然后,搬到店鋪里,再一塊塊地卸下、碼好……這樣一趟一趟地跑來跑去。
和過去不同的是,他的運載工具鳥槍換炮了。
過去,無論酷暑還是寒冬,桂圓路上比肩接踵勾肩搭背的年青大學生們總是可以看到,一個五十多歲的穿著黑乎乎的迷彩服的男人吃力地拉著一輛平板車,車上載著小山一樣的黑乎乎的煤球;車后邊,一名和他歲數差不多的同樣黑乎乎的女人用力地推著板車。
桂圓路兩頭都是慢坡,爬坡時,五十多歲的男人幾乎俯身在地面上,他肩上的車袢深深勒進干瘦的肩膀里;他只知道低頭拉車而不知道抬頭看路,也不和車后的女人說上一句相互抱怨的話,也許是他沒法抬頭看路沒時間說話。
夏天,大滴大滴的汗珠像雨水一樣從他干瘦的額頭滴落在桂圓路上;車后邊,五十多歲的瘦弱女人死命地推著板車,她的身體幾乎也是貼附在地面上,她的頭好像是要頂在板車車幫上,好像她的頭也是可以用上力氣推車的;她也是只知道低頭推車不知道抬頭看路,也沒功夫和拉車的男人說上一句抱怨或相互加油的話。
在慢坡上,他們幾乎是在一厘米、兩厘米或兩厘米、一厘米地挪動著腳步。有時候,眼看著幾乎就要拉不動了,板車幾乎是釘在慢坡上了;這時,他倆幾乎不約而同地同時扭動著干瘦的身體,像兩條落在坡上的大鯰魚,在慢坡上擰來擰去;板車也跟著他們一起在慢坡上惡作劇地扭來扭去,卻就是不愿意向上爬……
終于一扭一擰地爬上去了,把板車停在一個穩(wěn)當的平地,五十多歲的男人會用掛在脖子上和他臉色一樣黑乎乎的毛巾擦著他黑乎乎的臉上黑乎乎的汗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兩只黑乎乎的手哆哆嗦嗦地扭開黑乎乎的塑料水桶,咕嘟咕嘟地給自己灌水。這個時候,他黑乎乎的骨瘦嶙峋的敞開的胸膛急劇地起伏,雞蛋大的喉結快速地上下滾動。
女人呢?那個女人可沒有這般的雄壯色氣,她用掛在脖子上黑乎乎的毛巾擦把汗,也不喝水,胸膛也不急劇地起伏,她無力地趴伏在板車車幫上,兩只眼睛好像死人的眼睛一樣失魂;她也張著嘴,不停地喘著氣,但她不是張著大嘴,也不是喘著粗氣,而是像一條落在坡上的小鯽魚一樣張嘴喘氣。
很快地,男人走過來,遞給她塑料水壺;她有氣無力地接過,“嘶——嘶——”地喝幾口。
僅僅幾分鐘的時間,兩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女人就恢復了體力,他們拉著推著小山一樣的板車,挨家給各店鋪搬運煤球。他們和店主很少說話,或者說店主很少有功夫和他們說話。煤球卸下來,店主們也不用數數,給了錢或一定天數一起付賬,然后,繼續(xù)給下一家卸煤球……
這位五十多歲的拉煤球的,他是那樣引人注目又那樣沒人注目,因此算得上桂圓路的名人,提起“拉煤球”的,盡管幾乎所有的店主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你指的就是他。
當然了,來來往往的大學生們也不會注意不到他和她的,除非瞎子。有的大學生或許因此想起了自己的爹娘,也有的大學生不知道因此能夠想起什么,可以肯定的是,一些具有藝術細胞的大學生從他和她躬身在地面上的狀態(tài)中,感悟到了藝術的沖擊力和藝術的審美價值。年青的學子們背著畫架,早早地等在桂圓路的慢坡處。當他和她以及那載滿小山一樣的煤球板車出現時,年青的男女藝術家們興奮地支起畫架,用藝術的線條和色彩,記錄下五十多歲的他和她那種充滿了生命張力的藝術美感,他干瘦但韌性的肌肉,他汗毛孔粗大的手上雄壯的肌膚、臉上的肌膚、胸膛上的肌膚;她無力但包含某種柔美的勞作女性的美……
“拉煤球的”,他和她是多么難得的有價值的藝術模特??!
今天,這個藝術模特鳥槍換炮了!他的板車換成了“嘭嘭嘭”的機動三輪車,他和她因此不必再貼著地面爬行在桂圓路的慢坡上,他和她的藝術價值因此是否會消減甚至消失呢?這是否會讓下一屆的藝術學院的青年學子們因為失去了一個有價值的藝術模特而感到遺憾呢?
“拉煤球的”悄沒聲地卸下了餛飩鋪需要的煤球,女店主也沒問煤球數目,更沒有數煤球,直接從抽屜里拿出錢,遞給他,連一個字都沒說。他們之間的生意是老路數了。
這時,我已經吃得喝得差不多了,便主動和“拉煤球的”搭訕:“老師兒,你鳥槍換炮了?!痹诤幽洗蠖鄶档貐^(qū)的方言里,“老師兒”這個稱呼非指學校或其它地方有學問的人,而是統(tǒng)稱中年以上的男性陌生人,是一種偏向尊重的稱呼。
“拉煤球的”聽到我的搭訕,急忙答話:“是咯是咯,歲數大了,板車拉不動了,爬不上坡咯,老婆子都吃不消咯。換了三馬子,不光省氣力,還能多拉快跑咯?!?br />
聽到他把機動三輪車稱作“三馬子”,問他:“您是哪兒的?”在我老家河南的許多地區(qū),機動三輪就被稱作“三馬子”。
“我是河南駐馬店咧。聽老師兒的口音,你也是河南的吧?”
“是啊,是啊,我是河南安陽的,咱們是一南一北的老鄉(xiāng)啊?!?br />
在今天這個河南鄉(xiāng)親到處都能大量碰見從而不顯得那么親熱的時代,尤其在河南鄉(xiāng)親密度更大的武漢,老鄉(xiāng)見了老鄉(xiāng),雖不至于兩眼淚汪汪,但畢竟還是有點共同話頭的。
我笑著對這位年長的老鄉(xiāng)說:“聽你剛才的口音,我還以為你是湖北人呢?!?br />
“拉煤球的”老鄉(xiāng)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一是來武漢拉煤球好多年了,說話也就帶點湖北腔了;再一個,操著本地腔,旁人就不欺生了?!?br />
“我從北京來的時候路過河南,看到麥子都熟了,老鄉(xiāng)還不回家收麥子呀?”
“現在出來打工干活兒的,不像以前了。寄回家一點錢,找個收割機,不多時就把麥子收了,來回跑,劃不著。光指望那一畝三分地,活不下呀。在這拉煤球,臟是臟了,累是累了,可干一個月能抵上在家里那一畝三分地上刨一年?!?br />
我還要和他閑聊,他不好意思地說:“老鄉(xiāng),我還得去送煤球,咱哥倆有空兒再擺龍門陣啊?!?br />
我不好意思地向他招招手,他一邊向馬路對面走,一邊也招招手,然后,跨上他的“三馬子”,“嘭嘭嘭”地開走了……
我對餛飩鋪店主說:“‘拉煤球的’還是我的老鄉(xiāng)呢。他真能干?!?br />
餛飩鋪女店主說:“也真夠苦的?!?br />
“對了,他姓什么?。俊?br />
女店主呵呵笑笑:“真不好意思,送了好幾年的煤球了,他姓什么還真不知道。不過,在桂圓路,說起‘拉煤球的’,大伙兒都知道是他?!?br />
呵呵,因為他的職業(yè)是大伙兒所需要的,他才成為著名的“拉煤球的”,至于他姓甚名誰,似乎沒有知曉的必要。他們,或者說作為市井百姓的我們,就像蜜蜂或螞蟻一樣,需要者只知道我們會釀蜜能泡酒,至于作為眾多蜜蜂和螞蟻中的一員,我們的名和姓對于旁人來說,真的好像就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