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時風】小朵(征文·小說)
我將黑子藏在村外的一間破瓦房里,每天晚上送些吃的東西給它。黑子看見我,總是無聲地攀上我的膝蓋、蜷起身子依著我,喉嚨里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曇?,就像以前依著小朵時一樣。
一
小朵是村西頭老卜家的兒媳婦,她是個侉子。在顧里村,有私底下買賣外地女孩子的人販子,但只有實在落魄的人家才去從他們手中買來女孩子做新娘。村里人嘴上不說,心里對買主卻很有些瞧不起。卜家是顧里村的外姓,因此并不十分在意村里人的嗤之以鼻,加之確實拿不出多少錢來給兒子來旺娶親,于是,在一九八七年冬天東拼西湊了五百塊錢買了十九歲的小朵,一個云南的女孩子。老卜心想,從此卜家就有了續(xù)香火的希望了,管她是蠻子還是侉子呢。
小朵是成親的前一天來到老卜家的,那天傍晚,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老卜家時,看見他家土墻砌成的院子里擠滿了人。我站在鬧哄哄的人群外,想進去看個究竟。于是將書包緊抱在胸前,肩膀聳著往里鉆。待擠到他家的堂屋門口時,我的兩根麻花辮子已是亂蓬蓬的了。
我顧不得捋順頭發(fā),便急急地踮起腳尖,目光越過門口高高矮矮的人頭向里望去。老卜站在堂屋距離門不遠的地方,正對著門外看熱鬧的人們散紙煙。
“丑煙,將就著吸吧!”
他每遞一根紙煙出去,腰就會下彎一次,原本只是略顯佝僂的腰仿佛再也直不起來了。男人們大多只是訕訕地笑著,帶著些許掩藏的鄙夷左顧右盼地推讓一番,然后就接過老卜所說的丑煙點著吸了起來。
“不行!要新媳婦來敬煙啊!”
“對,也讓咱們瞧瞧新媳婦是不是標致?來旺怎么也躲起來了,這么快就粘上媳婦兒舍不得撒手啦?”
村里的幾個二流子偏不肯接過煙來,而是梗著脖子對里屋嚷嚷,嘴角曖昧的笑意一直咧到耳根。人群中一陣哄笑,仿佛聽到了自己想說卻又沒有說出口的話,心里很是快活。
“大家饒過……饒過,明天成親,讓她給大家敬煙。”
老卜又是對大伙兒連著彎了幾次腰,半禿的頭頂隱約發(fā)亮,耳鬢處幾縷刻意沒有剪去用于遮掩禿頂?shù)拈L發(fā)絲隨著彎腰而耷拉到了臉上,令老卜顯得很有些狼狽不堪。
我這才知道,老卜家的來旺要成親了。新媳婦已經(jīng)在家里,但并不在堂屋,想必是在西房間里吧。他們家三間瓦房,除去老卜兩口子住的東房間、堂屋,就剩下西房間了。
“五百塊錢呢!她不給咱來旺生個兒子我可不答應!”
老卜的婆娘蹺起一條腿坐在堂屋里的長木條凳上,齊頸的頭發(fā)被一些磨損得掉了漆皮的黑發(fā)卡胡亂地別在耳后。她說話間兩只枯黃干癟的手揮舞著,眼睛一眨一眨地往上翻著,黑少白多,并不看人。
“就是就是,老卜家的,你就等著抱胖孫子吧!”
那些看熱鬧的女人們被她吸引著,齊刷刷地盯著她看,不時有人點頭拍腿地附和幾聲。只是在背地里彼此互遞眼神時,表示不屑于老卜婆娘的咋咋呼呼。
“你們曉得???小朵——就是我那剛進門的兒媳婦,一定是能生兒子的。她那胯骨,我一看就知道……”
老卜婆娘的聲音突然神秘地低了下去,但低得恰到好處,保證了她周圍的人豎起耳朵就能聽見。有人不置可否地“嘖嘖”了兩聲,卻又沒有離開的意思。老卜轉過頭來乜了一眼他那饒舌的婆娘,但并未說什么。
老卜的婆娘和過來看熱鬧的女人們一句接著一句地拉話。那年我十四歲,對于小朵將來生兒子的事情不感興趣,但是我很想看看老卜婆娘所說的能夠生兒子的胯骨,它究竟有什么特別之處?
天色暗了下來,深冬的傍晚轉瞬即逝,仿佛一下子就沉入了冰冷的黑夜。大伙兒估摸著今天晚上是看不到新媳婦了,于是便都裹緊棉衣,袖著手準備回家。我磨蹭著還在往西房間里看。
“死貓!哪個要你出來的?看我不打死你!”
老卜婆娘的尖叫聲,讓本已漸漸散往院外的人群重又窸窸窣窣地涌回了院內(nèi)。我被擠在堂屋的榻子門門框處,動彈不得。一只黑色的貓飛速地從西房間內(nèi)竄了出來,在老卜婆娘的打罵聲與追趕驅逐中靈活地左躲右避進了東房間,便再無聲響。
“么得命,看你瘋瘋癲癲像什么樣子?!”
堂屋里老卜婆娘又是一聲尖叫,大伙原本盯著東房間門口處看,隨即將視線都調轉到堂屋里來。老卜婆娘的尖叫聲令每個人的臉上都透著興奮,后面一些被擋住視線的人兩只手把前面人的肩膀往下按,盡可能地伸長了脖子向里看。他們嘴巴半張著,在冬天濃郁的夜色中哈著白氣。
我看見西房間內(nèi)閃出來一個身影,不顧一切地快步走向貓躲藏著的東房間。她走得太快,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只看到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在她的腦后搖來擺去,發(fā)梢一直拖到屁股上,想必這就是來旺的新媳婦小朵了。
只一會兒的功夫,小朵就抱著那只黑色的貓倚門立在了堂屋的一角,貓蜷著身子在她的懷里發(fā)出“呼嚕呼?!钡穆曇簟N疫@才看清了她的模樣。她眼睛小,嘴巴大,頭發(fā)全部被梳向腦后,編成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但額前有很多毛茸茸卷曲著的小碎發(fā),這讓她看起來增添了幾分可愛。她的骨架很大,偏偏個高體瘦,身上穿一件已經(jīng)短至胯骨上面的粗布條紋老棉襖,衣襟晃蕩蕩的。衣襟下她那被老卜婆娘所預言的能夠生兒子的胯骨特別寬,棉褲被胯骨撐得飽鼓鼓的,側邊由此張開了嘴的口袋像是兩只翹起的貓耳朵。
“丟人現(xiàn)眼的,還不快回去!”
老卜婆娘上前扯小朵的胳膊,拉她回西房間。小朵懷里的貓“喵喵”叫了幾聲,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小朵,又抬起前抓作勢要撲向老卜婆娘。
老卜婆娘氣急,用力將小朵拉回西房間。小朵終究是立不穩(wěn)了,踉蹌著斜著身子跟她婆婆走了。她突然轉頭看了一眼屋外看熱鬧的人群,咧開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她的笑和村里其他十八九歲大姑娘的笑完全不同,有幾分悲愴肅穆。大伙兒都靜下來了,并不再說些什么,隨后在夜色中各自散去。
二
因為我家與老卜家相隔不遠,也因為小朵聽不懂、也不會說村里的方言,而我可以用普通話和她說話,于是不久我便與小朵成了朋友,還有那只被小朵喚作“黑子”的貓。
“小朵姐姐,你老是為了黑子挨打,干嘛不把它給扔了?”我問小朵。
已是來年春天,我跑去田頭找正在割草的小朵說話。她告訴我,婆婆今天又打她了,因為黑子躥到條臺上不肯下來,還撓壞了條臺上敬菩薩的供品。婆婆抓不住黑子,就拿苕帚在小朵的背上猛抽了好幾下。舊傷未好,又添新傷。
“我死都不會把黑子扔了,它是我從娘家?guī)淼奈ㄒ坏挠H人?!?br />
小朵放下鐮刀,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她側過臉去,皺著眉用手使勁擰著田埂邊的野草,又將它們?nèi)酉蜻h方。
“我……我懷上了?!?br />
小朵的小眼睛瞇了起來,滿臉羞愧,仿佛這是一件令她感覺可恥的事情。我突然想起老卜婆娘說的小朵是能生兒子的,不禁向她的肚子那里看去。小朵的粗布條紋棉襖早就不穿了,換上了一件藍布夾衣,一看就知道是舊衣服改的。她抱膝坐在那里,肚子被一些衣褶遮掩著。黑子突然不知道從哪里躥出來,一躍跳到了她的膝上,再不肯下來。
“你別太累著了?!?br />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小朵,只得轉眼看向別處。一小截夕陽似乎剛從田間走散,夜晚,卻已悄悄在一條裂開口子的泥土縫里出現(xiàn)。
“我該回去做飯了?!?br />
小朵站起身來拍拍土,漠然地背起一筐草回家了。黑子跑到了小朵的前面,又不時回頭看看小朵。它只是靜默在自己應有的位置上,似乎它明白,小朵不宜獨行。
三
秋后,小朵為老卜家生了一個孫子阿土。
這天傍晚放學后,估摸著老卜家的人都在地里忙著秋收還沒有回來,我便去看小朵。
“阿土很乖,黑子也不怎么與老卜家的人犯攪了?!?br />
屋內(nèi)沒有開燈,漸已暗淡的光線下,小朵坐在床上咧開大嘴笑著對我說,眼睛卻看向床邊窩桶里剛剛出生十多天的熟睡著的阿土。我看到她的頭發(fā)并不像先前那樣梳成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而是用發(fā)簪盤成了一個發(fā)髻,額前那些毛茸茸卷曲著的碎發(fā)隨意地拂擋在她的眼梢或是臉頰。她的笑容,此時已經(jīng)全無先前的悲愴肅穆。
黑子不知從哪里躥了出來,它粘在窩桶里的阿土周圍,時不時地攀在窩桶邊沿上伸出舌頭舔阿土的臉。阿土突然受了驚,閉著眼睛身子一陣陣地抽搐著。
“不要舔阿土!說了多少遍了,你怎么不長記性!”
小朵坐直了身子伸長手臂去趕黑子,黑子移步攀到了小朵夠不著的窩桶一側凄厲地“喵喵”叫著,嘴巴張大了又合攏,并且將一只爪子搭在阿土的胸前。眼睛瞪著小朵卻并不離開,似是怨恨小朵會罵它趕它。
“你這是要氣死我?。吭缰雷屍牌艑⒛阙s走算了!我白白為你吃了那么多苦!”小朵氣得一只手死命亂拍床沿,隨即又捂著肚子蜷縮在了床上。
“小朵姐姐!你沒事吧?我去倒杯水給你喝啊!”
我慌忙去了她家天井外面的廚房,找杯子倒水。我吃力地拎起水瓶倒了一杯水,急急地回西房間去。折回到天井的時候,聽見嬰兒的哭聲。這聲音急促,間隔著接不上氣來的停頓,令人感覺窒息,我下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水杯。很快,小朵撕心裂肺的哭喊聲與黑子的“喵喵”聲交織在一起,比風來得還急。我驀地心下一凜,渾身打了一個激靈,手中滿得快要溢出的水潑出來燙著了手背。我的耳朵里充斥著哭聲,腿卻似有千斤重,邁不開一步。
片刻艱難的停頓之后,我終于緩過神來扔掉水杯快步走進了西房間。進入西房間的瞬間,雖耳邊哭聲不斷,可我卻有一種可怕的闃靜之感。黑子已不知去向,傍晚暗淡的光線停留在小朵的脊背上,她的脊背因癱坐在地伏在窩桶旁時的慟哭而不斷地起伏。我走上前去,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窩桶里哭聲時強時弱的阿土,五官已是血肉模糊。他的額頭、臉頰、眼瞼、鼻子、嘴唇上滿是長長短短的抓痕,抓痕里不斷沁出的血漬沿著耳垂逐漸蔓延到潔白的嬰兒包被上,隨著阿土不停地搖動腦袋而形成了一些不規(guī)則的深紅色花瓣形狀。我呆立在那里,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要去河里捉泥鰍!對,泥鰍!”
“用泥鰍熬湯涂在阿土的臉上,阿土就會沒事了!”
小朵突然抬起滿是淚痕的臉,小眼睛腫著。她停止了哭泣,說話間顧不得穿鞋就赤足沖出了門外。
“小朵姐姐,你不能下河??!”
我驚叫著追了出去想要攔住她,卻只是到了門口,就不見了她的身影。我放心不下窩桶里哭聲不斷的阿土,又擔心黑子會不會回來,只好返回西房間守著阿土。
我坐在窩桶旁,房間里微弱的光亦真亦幻,顯得這個世界很不可靠。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仿佛沒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了。當天色完全暗下去的時候,門外傳來了喧嘩聲、腳步聲、詛罵聲。我看到小朵回來了,老卜家土墻砌成的院子里,再一次在濃密的夜色里擠滿了人。他們依然像去年冬天時那樣伸長脖子往里看,只是小朵并沒有抱著黑子倚門站在堂屋里,而是光著腳躺在了一塊門板上,額前的碎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她手里緊緊抓著一簇碧綠的水草,但并沒有能夠讓阿土好起來的泥鰍。老卜也沒有彎腰向大伙兒散丑的紙煙,而是抱頭蹲在了地上。來旺神情木然地站在小朵的旁邊,老卜婆娘蓬頭散發(fā)地抱著血肉模糊的阿土,口齒不清地頓足痛罵,我隱約聽到“孫子、黑子、小朵、五百塊錢”這幾個詞。我不想再聽,便拿起書包噙著淚離開了老卜家。
夜幕降臨,清冽的月光一遍遍漫過院墻。風吹起了院墻外幾聲微弱的“喵喵”聲,比月光還蒼涼。我將黑子抱起,向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