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愛情故事(小說)
“我第一次見著你,總是不敢同你說話!”說這話時的陳玉霞已是同李凱相處到很熟以后了。
那是六月一個停電的晚上,外面吹著雨后習習的涼風。窗外那幾棵大楊樹寬闊的葉片,在風中颯颯顫抖的聲音,夾帶著濕潤的空氣,一陣接著一陣,撲進屋來。
陳玉霞的寫字桌上,燃著一只通紅的蠟燭,熠熠生輝,散出暖人的光芒。那光芒不僅溫暖著整個屋子,也溫暖著屋里兩個人的心扉。
每回停電時節(jié),陳玉霞的寫字桌上,總是點燃這樣的一只紅燭。這是女孩們對紅燭的一種普遍偏愛?還是陳玉霞自己的一種偏愛?李凱分辨不出。他有一次鼓起勇氣,想向陳玉霞詢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后來這成了他經(jīng)常斜躺在被子上寂寞吸煙時,縈繞在腦子里的一個謎團。
其時,李凱正坐在桌前那張椅子里,手里翻動著一本書,同陳玉霞說話。
李凱進門的時候,那本書是舉在陳玉霞手里的。當時,陳玉霞斜依了被子,躺在床上,眼睛正盯在打開的書頁上。
當陳玉霞將臉從書上轉過來時,李凱看到一副倦懶的神情無遮攔的顯現(xiàn)在陳玉霞臉上。
“我身上不舒服,就不起來了,你自己隨便坐啊。壺里有水,你自己倒?!标愑裣紱_李凱無力地笑了笑,用虛弱的嗓音解釋。
“你就那么躺著吧,聽你說話有氣無力的,看來病得不輕。有藥嗎?沒有的話,我現(xiàn)在去幫你買?”李凱在椅子上落座,關切地望著陳玉霞一臉倦容。
那是李凱第一次見到陳玉霞生病,第一次看到陳玉霞看上去這么柔弱,這么沒有精神氣!往日的陳玉霞,宛如一只歡奔亂跳的麻雀,總是到處跑來跑去,顯得那么生龍活虎。那兩排瑩白的牙齒,無論什么時候看到,都會生動地展露在兩瓣兒棱角分明的紅唇間。整個人,都呈現(xiàn)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樣子。
現(xiàn)在,陳玉霞依然如李凱最初進來的樣子,斜躺了,微笑著,說出那句話。然后,就微微瞇起眼,專注地望著李凱,等待著這句話說出后,李凱會有什么樣兒的反映。
“你為什么見了我總不敢同我說話?我又不是老虎,也不是惡狼,會吃人,讓你感覺那么可怕!”李凱翻動著手里的書,目光望向陳玉霞在燭光中那張明顯倦怠的臉。
“主要是,總也看不見你笑,不論什么時候看見,都是一臉嚴肅,陰森森的,讓人害怕?!??陳玉霞那雙秀美的眼睛活潑起來,直射出兩道溫熱的光,游動在李凱臉上。
“陰森森的!你用這樣的一個詞來形容我!我咋感覺你是在說一個黑社會的老大。我真有那么可怕嗎?”李凱沖陳玉霞笑著問,心里卻回憶起好幾位用這個詞或類似于這個詞形容過他的女孩兒。
“你記得我第一次同你說話是什么時候嗎?”陳玉霞又向李凱拋出這樣一個問題,臉上依然保持著那種期待與試探交織的微笑。
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使李凱頗費神思。
往回想想,陳玉霞應該是在李麗走后的第二個星期帶鋪蓋住進這間屋子的。李麗是這所被綠原縣教育系統(tǒng)戲稱為“西伯利亞中學”的音樂教師。陳玉霞是來接替李麗的工作。
李凱都快想破腦袋了,也沒想起自己是怎么同陳玉霞說起話來的。
李凱腦子里想起來的,全是那天陳玉霞出來進去清掃衛(wèi)生的身影。陳玉霞那天穿的是件桃粉色的夾克衫。那是一件洗得有點褪色的夾克衫。所以,陳玉霞最初給李凱留下的,是一個樸實的形象。
陳玉霞穿那樣的一件夾克衫是習慣的樸素,還是為清掃衛(wèi)生才穿了的,李凱并沒有過多去想。一個人,初次到新單位上班,刻意打扮一下,穿得干凈、整潔、新鮮、艷麗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兒。
但陳玉霞卻沒有給李凱留下一個刻意打扮的形象。這或許是李凱后來愿意與陳玉霞接觸的原因吧。
因為當時有一位大個男子同陳玉霞一起收拾屋子,李凱便沒有專心留意即將成為他的隔壁鄰居的那張臉,究竟長什么樣兒,好看還是不好看?他的心里只是纏繞著這樣的一句話:什么事都不愁沒人做!
當?shù)诙炖顒P在教室的拐角驀然與陳玉霞相遇,看到陳玉霞那燦然的一笑時,他的心突然怦怦的急跳了那么幾下,心想:“原來她長得還挺好看!”
隨后的日子,那大個男子兩三日必到陳玉霞的房間里去,直到很晚才離開。李凱從知情的同事那兒知道,他們是正戀愛著的一對兒,心里升起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李凱搖搖頭說:“想不起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了?!?br />
?陳玉霞嘻嘻地笑了幾聲,那神色仿佛回憶起特別可笑的情景一般。到后,用手捂了嘴才將那一朵燦爛的笑臉停住了說:“你忘了?是我來的第二個星期日,天快黑的時候。你們的屋里都亮起了燈,可是我屋里的開關壞了,怎么也弄不著。我是最怕黑了,若著是老也不著該怎么辦呢?我出來看看,就你站在外面的臺階上抽煙,一動不動看著前面發(fā)愣。我想叫你給弄弄,看你的臉那么冷冰冰的,一副沒有同情心的樣子,向你張口怕也會被拒絕。我出來進去了好幾回,故意把動勁兒弄得挺大,就想引起你的注意,哪怕是回頭看我一眼,我也好找機會和你搭話。哪想到,你居然連頭都沒回一下。當時,我還故意敞開門,啪啪啪,不停的按開關,大聲嘆了幾口氣,又干咳了好幾聲,硬是沒能引起你的注意。后來是天一陣一陣的要黑下去了。想想我一個人,要黑燈瞎火的待在這個陌生的屋子里,心里更覺得可怕!于是,只好放了膽子同你說了話,說話前我還專門清了清嗓子,說話時我的心都在發(fā)抖。沒想到一說你竟馬上同意了。”
那是一個霞光爛漫的黃昏,天上厚積的云塊被落日的余輝涂成色彩斑斕的風景,院兒里那幾棵高大的楊柳枝頭也是輝煌一片。李凱的心里正滿積著流放者似的郁悶。
李凱只比陳玉霞早半年來到這所學校。以前,李凱在綠原縣郊區(qū)的一所鄉(xiāng)中學工作,由于四個月沒領到一分錢工資,五個年輕人結伙不上課,去向上級有關部門反映。事情最終得到解決,使老師們從拮據(jù)和困窘的生活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
到下一學期開學的時候,他們五個年輕人分別接到綠原縣教育局的調令,被迫離開了那所離縣城只有五公里的鄉(xiāng)中學。他們分別被調到離綠原縣城最遠的五個鄉(xiāng)中學。這五個鄉(xiāng)中學,最近的一個,離綠原縣城也有四十公里。他們去找有關部門,詢問為什么突然調動他們五個人的工作單位?得到的回答是:工作需要。
這當然是個冠冕堂皇的回答。調動的真正原因,就像禿子頭上的虱子一樣,明擺著的。那就是要懲罰他們這五個敢于帶頭到政府要工資的刺頭!
原來學校的老師,雖因他們五個為大家舍身請命,領到了四個月沒發(fā)的工資;但卻沒有一個人主動站出來,支持他們,為他們聲援,讓他們能夠繼續(xù)在原來的單位工作。
由于五個人的力量過于單薄,無法對抗那個被專門設計出來,冠冕堂皇的調動理由。再加上時間拖的長了,他們身心里原本積聚著的那一點兒沖動和激情,漸漸開始消散。最后,五個人分崩離析,各自拿了調令,到新單位上班去了。
有兩對兒原本形影不離的年輕夫婦,因此成了牛郎和織女。李凱也隨之來到離綠原縣城60多公里,兩天才通一趟班車,被綠原縣人戲稱為“西伯利亞”的青山鄉(xiāng)。
“你這人真有意思!”陳玉霞用這句話結束了她對第一次與李凱說話經(jīng)過的陳述后,就笑望了李凱,那神氣仿佛在看一件很有趣的玩物。
“我覺得最有意思的應該是你,為轉燈罩上那個啟動器,居然會從凳子上幾乎摔下來。”李凱望了陳玉霞滿臉歡快的表情,覺得特別美,特別可愛動人。
“想起來,當時不知你有多壞!”陳玉霞將李凱扶在床頭的手使勁拍打了一下,臉上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橫了李凱一眼,即刻又冰消瓦解的嘻笑了。
那日,天已經(jīng)完全被黑暗籠罩。李凱沒有開燈,手里燃了一只煙,斜躺在被子上享受著黑暗纏繞的舒坦。聽著隔壁傳來的琴聲和時斷時續(xù)伴著琴聲唱出的一兩句歌詞。直到月亮的青輝從沒拉窗簾的窗子彌漫進來,可以分辨出辦公桌上書本的輪廓。
連著好幾個晚上了,李凱這樣的抽著煙,這樣靜靜的聆聽隔壁傳來的琴聲和唱聲,直到瞌睡將他征服。重復最多的是一首題名為《寫不完的愛》的歌子和曲子。????????
老也不斷的琴聲使李凱注意到大個子年輕人已中斷了晚間來隔壁坐著的習慣。
忽然的,令人舒暢的琴聲不響了,隨后傳來了隔壁的開門聲。接著有兩聲干咳,然后,又是一陣叫李凱遐想的寂靜。
過了一會兒,陳玉霞的身影出現(xiàn)在李凱辦公室的窗外。隨即,傳來她使勁兒敲玻璃和高聲呼喊李凱的名字的聲音。
李凱從床鋪坐起來,望著窗外的陳玉霞,大聲問有什么事兒?
陳玉霞回答說:“我辦公室的燈管又不著了。你過來幫我看看吧!”
李凱隨陳玉霞進了她的屋,按按開關,燈管沒有任何反應,就問陳玉霞,燈管是不是剛剛自己熄的。
陳玉霞說,開始就沒按著。李凱又問陳玉霞,沒燈是怎么彈琴的?陳玉霞說,先有一截蠟的,后來燃盡了,她就把琴放在窗前的月亮底下彈的。
李凱用陳玉霞遞過來的手電筒照了燈管,告訴她,可能是啟動器的毛病,轉一下就能著,這事兒她自己是完全可以做的。
陳玉霞疑惑著望了李凱說:“那上面電不著嗎?”
李凱說:“電不著的。”說完,李凱拉過一只凳子踩上去給陳玉霞做示范。下來后,李凱讓陳玉霞站上去試試。
陳玉霞站上了凳子說:“你先把燈關了,我怕電?!?br />
李凱說:“開著也沒關系的,你只管照我剛才那樣做就行了!”
陳玉霞舉著雙手晃來晃去,不敢去抓啟動器,堅持要李凱把燈關了。
李凱就把燈關了,用手電筒給陳玉霞照著燈管。看到陳玉霞因害怕而縮手縮腳的樣子,李凱忽然萌生了想與陳玉霞開玩笑的念頭。
陳玉霞小心翼翼地捏著了啟動器,然后,同樣小心翼翼地將啟動器轉了一下,低頭問李凱行不行。
李凱說不行,你再轉轉。乘陳玉霞凝神再轉的時候,李凱悄悄將手伸到開關上按了下去。隨著啟動器上紅燈一閃,李凱放大嗓子喊了聲:“看電!”
陳玉霞在燈管的閃動聲中嚇得猛一抽手,驚叫了一聲,腳下卻站立不穩(wěn),整個身子晃蕩起來了。隨即,凳子跟著陳玉霞晃蕩了幾下,向后倒去。
慌亂中,陳玉霞手舞足蹈地從前跳下,沒站穩(wěn),眼看要仆倒在地。李凱急忙趨步伸手攔接,將陳玉霞一把扶住。
陳玉霞的身子,因慣性撞進李凱的懷抱。李凱突然感到自己手里抓著了軟軟的一團?;偶敝?,他竟將手觸在了陳玉霞的胸上;趕忙縮手時,陳玉霞的小拳頭已如雨點般落到李凱的胸膛和胳膊上。口里連續(xù)地只說著一句話:“你這人怎么這么壞!”眼里分明有晶瑩的淚光在燈光下閃爍著。
李凱連忙跟陳玉霞解釋:“我只是想跟你開個玩笑,沒想到把你嚇成這樣!對不起!對不起??!”
但陳玉霞已三把兩把地將李凱推出屋門,“咣”一聲把門關緊了,并插上了插銷。
那日,整個晚上,李凱沒再聽到陳玉霞的歌聲;但琴聲,卻從李凱回到自己屋里不久開始響起,持續(xù)不斷地響到凌晨一點多。
那些曲子總是不停的變換,李凱始終沒能聽到一支完整的曲子。那些曲子,總是彈到中間,突然就跳到了另一個。
李凱感覺,那些曲子,每一次切換時,都像有一根針,對著他的心窩使勁兒扎一下;叫他心疼不已。在曲子不斷的動蕩中,李凱那只拿慣了煙的左手,老覺著有一團綿軟的東西留在上面,弄得他心煩意亂,浮想聯(lián)翩。
“你在練習朗讀?剛才,我在外面的時候好象聽你在讀一篇文章?!崩顒P翻動著手里的書。
“我的普通話說的不好,有些字的音老也讀不準。以前學音樂時,班里的同學總笑我。那天聽你讀高爾基的《海燕》,覺著就跟廣播上的一樣,老師和同學們也都這么說。你現(xiàn)在能給我讀一段兒嗎?”陳玉霞語氣緩緩地說,投向李凱的目光里,帶著幾分柔情,帶著幾分溫暖。
聽了陳玉霞在病中,無力、虛弱說出的這個話,李凱心里起了一點兒小小的波瀾。
陳玉霞說的事兒,發(fā)生在初三畢業(yè)考試后的聯(lián)歡會上。那天,陳玉霞應邀承擔初三年級畢業(yè)聯(lián)歡會的組織和主持工作。
為豐富聯(lián)歡會節(jié)目的內容,陳玉霞找到李凱,請他在聯(lián)歡會上表演一個節(jié)目,以支持她的工作。
此前,李凱因為病中倍受陳玉霞的照顧,不好推托而使陳玉霞失望,便在那個下午朗讀了課本上的那篇《海燕》。深沉的男中音,情緒飽滿,節(jié)奏明快的朗誦,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從那以后,一向不引人注目的李凱,一下子成了全校師生注目的焦點。
李凱本來只想縮起脖子做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只想既不打擾別人,也不希望別人打擾自己地消磨時光。讀點書來忘卻,吸點煙來麻醉,喝點酒來沉睡。就象心如死灰的西伯利亞的流放者那樣默默無聞地生活下去。但他終是沒能抵制住陳玉霞的鼓惑,使本來平靜的生活,變得不再平靜。
他把原因,全歸結為是自己那場病惹下的禍!
那場病,完全是一場意外。一天早晨,上操的時候,學生們正圍了操場跑步,幾個老師在操場邊那個簡易的籃球場上玩籃球。那籃球場的地面,沒有硬化過,是土地。當李凱蹬了兩步半要把球送入籃圈兒時,另一位老師跳起來搶球。李凱的身子一轉,球送進了籃圈兒。不想在他身子著地時,腳卻踩在不知是誰前一天在籃球場上扔鉛球時砸下的一個坑里。隨著一聲韌帶撕裂的聲響,劇痛立刻襲擊了李凱,黃豆大的汗珠馬上布滿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