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夜晚之前，葉德全和劉孜并不認識。當(dāng)然，沒有那天晚上的事，他們也會認識。因為，他們后來又結(jié)識了很多人，像流水一樣在他們生命里流淌的人。這些流來淌去的人，大多數(shù)都跟機務(wù)段有關(guān)系。
　　 他們都是同一年分到機務(wù)段來的。他們來自于不同的學(xué)校，之前的生命時光沒有一絲一毫的交集。葉德全是貴陽司機學(xué)校畢業(yè)的，劉孜是內(nèi)江機械學(xué)校的學(xué)生。
　　 葉德全他們那一批有六個人，來得早一些，先分到車間去了。和劉孜一起來的有五個人，他們剛報道，在教育室里學(xué)習(xí)，他們還沒來得及見面。他們的家都在六枝，距離水城大約兩小時車程的一個小縣城。周末的時候，急匆匆地回家，去享受一下父母的溫情。
　　 他們還沒有建立起自己的生活圈子，對家的溫暖自然依戀。當(dāng)他們在陌生的地方建立起熟悉的圈子了，回“家”的渴望就減弱了。
　　 到周日的晚上，他們吃了晚飯，坐火車返回水城繼續(xù)他們的職業(yè)“生涯”。讀技校的，絕大部分都是鐵路職工子弟，而讀中專的，鐵路子弟非常稀少，農(nóng)村的居多。這是學(xué)校的性質(zhì)決定的，一個注重讓人跳“農(nóng)門”，一個注重消化子弟就業(yè)。葉德全的父親是一個小站的值班員，而劉孜的父親則是一位擁有一輛馬車的農(nóng)民。
　　 晚上十點過，火車到達水城站，密密麻麻都是下車的人。那時候車站管得很散漫，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從出站口出站。車站四周都敞開的，在不同的方向上有不同的通道。往機務(wù)段走，最方便。順著鐵路線往前走一千多米就行，站在站臺上都可以看到機務(wù)段的廠房。
　　 到站的機車，也會從列車上摘下來，開回機務(wù)段去檢修或者整備。有些人抓著機車后面的橫桿，踩在排障器上就讓機車搭載一程。貪這種便宜的人不多，機車是按信號指令走的，有時候調(diào)度吃多了豆子，肚子脹得難受，老想放屁，就會讓機車在站上停著，久久不開。
　　 等待不如走路。順著鐵軌走，也就是十分鐘左右的路程。
　　 葉德全帶的東西有些多。他母親幫他裝了幾個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的，非要他提來。上了車，磕磕碰碰的，走到最后一節(jié)車廂才找到位置。到站了，他因為東西太多，沒有其他人快速，就被擠到最后才下車。
　　 劉孜是比較早下車的。他在車上遇到一個分到電務(wù)段的校友。他迷迷糊糊的跟著那校友走，走了一陣才發(fā)現(xiàn)走錯了方向。等他調(diào)轉(zhuǎn)方向，車站上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了。
　　 在車站淡黃色的燈光里，人影越走越稀，越走越少?？諝膺€比較清爽，風(fēng)淡淡地吹，天空的云也很稀，在慢慢地走動，不時將半圓形的月亮遮掩。
　　 劉孜只走過一次往機務(wù)段去的路。他當(dāng)時來報道，是問著去的。而回家的時候，則是走的車站外面的公路。在夜色里，對環(huán)境不熟悉，腳下有些磕磕碰碰。他急急地走，速度還是快不起來。在夜色迷蒙的光線里，周圍的景物都影影綽綽的，閃射著陌生的感覺。
　　 葉德全則不一樣，他實習(xí)的時候就是在機務(wù)段里，更別說他原本就是鐵路子弟，鐵路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他對這條路很熟悉，但他受制于手上提著的那些袋子，腳步一直很難加快。
　　 最開始劉孜在葉德全的身后。從站臺上下來，光線越來越暗，腳下的鐵軌、道咋對他們的腳的糾纏也就越來越多。他們走到橋上的時候，劉孜超過葉德全了。
　　 他們不認識，對于他們來說，只是兩個沒有任何干系的背影而已。劉孜手里空空的，腳步要輕一些。劉孜家里能有什么東西讓他帶來呢？家里還等著他上班掙了錢，給家里帶回去呢？
　　 超過去了，還逐漸拉開了五六米的距離。當(dāng)他們走到工務(wù)段料庫那里時，從軌道車的黑影后面閃出一個人影，徑直擋在劉孜的面前，“咔”的一聲，有一種鋒利橫在劉孜的面前。
　　 在料庫那里，有一扇門。從門那里出去，是一條比較繁華的街道，街道兩邊有不少價格實惠的小館子。在小館子里坐著不少吃飯喝酒的人，甚至還有人在吵鬧著劃拳。
　　 劉孜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在農(nóng)村廣闊的田野里，他任意來去，哪會有人擋在他面前，還橫著一道鋒利？
　　 “把錢拿出來！”
　　 聲音惡狠狠的。
　　 劉孜雖然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但他聽說過。這就是搶劫的。那個人距離他如此近，那道鋒利他看不見，但已經(jīng)感覺到了。刀子進入身體，會流血，會很疼痛，甚至還可能死亡。
　　 各種念頭絞纏在腦海里，劉孜張皇了，不知所措了。心臟的血液沒法供應(yīng)到臉上來了。他很害怕，手都冰涼了，顫抖著去摸索口袋。
　　 口袋里只有五塊錢。
　　 五塊錢能干什么呢？他出門的時候，母親給了他二十塊錢，她沒好意思要。這五塊錢是他積攢下來的，準備迎接這一周的生活。不過，聽同學(xué)們說，再過三天左右就會發(fā)工資了，人生的第一筆收入。
　　 發(fā)工資了，不僅他“富有”了，他還得計算著拿多少錢回家去。沒想到，遇到這樣一道鋒利的意外。如果身上的五元錢“消失”了，他這幾天的肚子該吃什么“風(fēng)”來填飽？
　　 “快一點，別磨蹭。我手里的刀子想要見紅啰！”
　　 劉孜沒有膽量跟刀子對抗。面前的人是黑暗的，像一團鬼魅的影子。黑暗藏住了他的真形，只有兇惡的黑暗。黑暗是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
　　 他的手摸到了鈔票那硬硬的紙張，手有些顫顫的感覺。剛抽出那張鈔票，黑暗中的那只手猛地伸過來，一下子就將劉孜手里的鈔票抽走了。劉孜手中一空，像失重一般，他感覺整個身體都空了。
　　 劉孜愣怔怔的，不知該怎么辦的時候，左邊的肩被撞了一下。他的身體擋了別人的道，有人要從他身邊過去。劉孜身體斜了一下，身體有刺痛感，鋒利似乎穿破了皮膚。劉孜拼命控制住身體，刺痛才沒有一直貫穿下去。這時那鋒利很迅速地轉(zhuǎn)移，對準了身邊站住的人影。
　　 預(yù)感到有人遭遇跟自己同樣的厄運，劉孜心里一陣輕松。他心里的膽怯變成了一種幸災(zāi)樂禍。借著淡淡的月色，劉孜看著身邊這個人的側(cè)臉，等待著接下來的故事。
　　 “站住！”
　　 悶著頭往前走的葉德全停住了腳步。他迷茫地抬頭一看，堵住自己的黑影。
　　 “把錢拿出來！”
　　 “干嘛拿錢？你誰呀？”葉德全還沒明白怎么回事。
　　 作為一個鐵路子弟，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在鐵路車站邊上被人搶劫。葉德全盡管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他還是非常不甘心。
　　 “他有刀。”劉孜低聲嘀咕。
　　 “媽的，是不是想吃刀子？”
　　 “好啦，別動刀子，錢給你就是。”葉德全雖然不情愿，但也不能在刀子的威脅面前吃“眼前虧”。葉德全從上衣口袋里摸出四十塊錢。
　　 相比起劉孜，葉德全就富裕得多了。他身上隨時都可以拿出一兩百塊錢。葉德全覺得，身上有錢，心中才會不慌，也才更有底氣，更自信。
　　 “全部拿出來！”惡狠狠地命令。
　　 “是全部了?！比~德全的眼神賊溜溜地轉(zhuǎn)，希望在黑暗靜寂里找到一個人影。可是，四周沒有一個多余的人影，連在附近干活的工人也沒有。
　　 “是不是想讓刀子幫你找？褲子口袋！屁股上的口袋！是不是藏到褲襠里了，還有鞋子里？全拿出來？我的刀子可有火眼金睛啰！”
　　 劉孜曾經(jīng)將學(xué)費藏在短褲里，也曾經(jīng)將自己的生活費藏在鞋子里。
　　 葉德全從來沒有這樣干過。他很不情愿地將手伸到褲子口袋里，“媽的，這個月老子只有喝西北風(fēng)了。”
　　 當(dāng)手中的兩百塊錢剛在黑暗里露頭，一只手就風(fēng)快地抓過去了。
　　 “對呀，我們這個月只有喝西北風(fēng)了?！眲⒆我舱f。盡管還有幾天就開工資了，但空空的口袋怎么對付日子，劉孜也覺得著慌。
　　 “媽的，媽的，你們真煩人。一人十塊錢，快滾！”
　　 在黑暗里，遞過來兩張鈔票。劉孜和葉德全的眼力出奇的敏銳，都準確地抓到了鈔票。他們沒有滾，而是那個人影迅速地一閃，從軌道車后面溜了。
　　 劉孜和葉德全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軌道車后面的腳步聲已經(jīng)消失了，葉德全突然跳起來，大喊大叫，“搶人啦！搶人啦！”
　　 在迷蒙夜色中的一些建筑，受到喊聲的驚擾，亮起一個個四四方方的形狀。劉孜卻借著這樣的亮光，身子一閃，往劫匪相反的方向跑了。
　　 劉孜對這個地方不熟，他費了很大勁才找到回住處的路。在夜色之中，劉孜的眼神四處溜動，懷疑地看著夜色中的影子，每一個人影都是不可信的，都可能是那個藏著雪亮的鋒利的人。不過，劉孜口袋里的鈔票無端地從五元變成十元，他覺得自己的口袋脹鼓鼓的，脹得他很興奮。
　　 遇到這樣的事，只能倒霉。盡管后來葉德全找了幾個同學(xué)和朋友去“伏擊”那個劫匪，但他們沒有再在同一個地方發(fā)現(xiàn)同樣的事。當(dāng)然，在附近的其他地方，還是有這樣的倒霉者。
　　 只要倒霉的不是自己，這樣的傷疤很快就好了。對伏擊劫匪，要回自己的錢財?shù)南敕ㄒ簿偷恕２贿^，葉德全和劉孜偶爾會在段里的一些空間相遇。兩人都沒有搭話，只是暗中有一些觀察。葉德全想要試探著跟劉孜說話，劉孜則躲閃著。
　　
　　 二
　　
　　 最初劉孜住在招待所。機務(wù)段里宿舍很緊張，好不容易騰了三樓最邊上的一間裝材料的房間，才把劉孜等五個同學(xué)“裝”在一起。
　　 葉德全住在三樓中間的位置，跟劉孜他們那間斜對著。葉德全的房間里不是像沙丁魚一樣擠著一堆人，而是兩個人很舒服地住著一間干凈清爽的房間。
　　 在昏暗的樓道里，他們常常擦肩過去。葉德全跟劉孜那幫同學(xué)都說上話了，甚至還很熟了，他們倆還是沒有說話。
　　 住在單身宿舍里，第一道功課就是做飯吃。劉孜雖然出生在農(nóng)村，生活一直比較艱苦，他的數(shù)學(xué)、物理和化學(xué)的功課都很好，但做飯吃這門功課很差，甚至可以說糟糕。
　　 劉孜和五個同學(xué)住一間宿舍，里面圍著墻是一圈單人床，中間的過道擠得像一根鴨腸子。平常時候，他們進門就只能坐在床上。即使是這樣的地方，大家也設(shè)法在床下塞一個柴油爐，弄一兩個鍋，自己煮飯吃。
　　 五個人分成兩組。沒多久又分成了三組。劉孜單獨一組。他幾乎什么菜也不會做，沒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沒有人跟他在一起，沒有關(guān)系，他還是能做出吃進肚子里去的飯。
　　 劉孜有一種天才的飯菜方法，亂煮。當(dāng)然，他的天才創(chuàng)作，只有他自己能夠欣賞和吃得下肚。住在一起的另外幾位同學(xué)，不斷地批評劉孜，諷刺劉孜，嘲笑劉孜。這讓劉孜非常生氣，他就越是固執(zhí)和堅持自己的創(chuàng)新，他被排擠著，顯得不合群。
　　 有一天劉孜正在宿舍里蹲在地上搗騰他的那鍋“美食”，葉德全慢慢走進來。劉孜是因為那天參加考試，考完試不想再去上班就早早回來了。葉德全是因為下午要去參加一個活動，上午根本沒去上班。
　　 柴油難聞的氣味在狹小的宿舍空間里繚繞，一些黑黑的煙炱像蚊子一樣亂飛。
　　 “聽說你那天晚上賺錢啦？”
　　 “什么？”
　　 劉孜的眼睛被煙氣繚繞著，沒有注意到葉德全走進來，擋在他和柴油爐之間。他受到驚嚇，抬起頭，迷茫地看著豎立著的葉德全。
　　 “那天晚上。我被搶了兩百多塊錢。其中你搶了我五塊錢。”葉德全冷靜而堅定地說。
　　 “什么？”劉孜像腳下安了彈簧，猛地一下直起身子，“我？我搶你錢？你說錯了吧？我也是被害者，我也被搶劫了。”
　　 “不需要‘被’字。你搶劫了?！比~德全搖著手指，“你當(dāng)時只有五塊錢，離開的時候，你有十塊錢。這是事實?！?br />　　 劉孜心里一驚，微微有些后悔之前的一些言語。他在同學(xué)和那些新結(jié)識的朋友中，帶著炫耀述說過自己遭遇搶劫的事。一個五塊錢的窮苦人，遭搶劫以后成了擁有十塊錢的富人。
　　 “那是返獎?！眲⒆涡⌒牡卣f，眼睛里彌漫的煙氣更多，眼睛被煙氣熏得很難受。他堅持睜著眼，沒有去揉或者眨巴?！澳阋卜氮劦摹！?br />　　 “你講了一個笑話?！比~德全說，“他媽的劫富濟貧的笑話。這是侮辱，受到侮辱就該決斗。”
　　 “決斗嗎？”劉孜心虛了。越是心虛，他的反應(yīng)和動作越夸張，“來呀，屋子里太小，我們到外面去。”
　　 劉孜像猴子一樣，從葉德全身邊擦過去。他差一點就把柴油爐帶倒了。在爐子上坐著的鍋搖晃了三四下，穩(wěn)住了。
　　 到了門外，過道上昏暗的光線彌漫在劉孜有些慌亂的臉上。劉孜不想將自己口袋里的錢掏出來給葉德全五元。剛上班第一個月的工資已經(jīng)發(fā)了，他大部分都給了家里，所剩的一點也用得差不多了。想從他身上擠出錢，無異于一次新的搶劫。
　　 “喲呵，厲害呢？”葉德全也出了屋子，站在劉孜對面。葉德全的身子擋住了樓道頭上的光線，劉孜的臉更加昏暗。
　　 “當(dāng)然，我是學(xué)過的?！眲⒆胃优d奮和虛張聲勢，雙腳跳起來，手也搖晃起來。
　　 “學(xué)的什么？狗熊抱摔？”
　　 “不是。是蒙古摔跤?！?br />　　 劉孜的身體更加亢奮，想象中的蒙古摔跤圖像在他的身體內(nèi)發(fā)揮作用。這時離下班還有一會，樓道里安靜得像抽噎停頓那一刻。
　　 “我看你學(xué)的不是摔跤?！?br />　　 “是?！?br />　　 “你學(xué)的是猴子撒尿。哈哈哈——”
　　 “你侮辱我？”
　　 “算是吧！”
　　 “哎呀——”葉德全的話音未落，劉孜蹦跳的腳絆倒靠墻的一個架子，身子失去控制，往前撲過去。葉德全也沒有防備，兩人就撞了一下，然后摔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