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路
　　 小路原本并不小，只是地處荒僻，甚少人行。時間一長，便漸漸隱沒于野草雜木之間。路上迎風(fēng)起伏的狗尾巴草當(dāng)然明了這些變遷，只是它們沒那種稍作感嘆的心思。時逢盛夏，草木豐茂的樣子。對一些野草而言，它們必須在有限的光陰里開花，落果，為生命的延續(xù)不敢稍作懈怠。
　　 我喜歡這樣的僻靜。踩著那些碎石雜草，在黃昏里踟躕反復(fù)，踽踽而行。蝸牛以一種慢鏡頭的方式，呈現(xiàn)它們的從容和專注。螞蟻用不知疲倦的奔跑，來證明自己沒日沒夜的辛勞。蟋蟀在草叢里聒噪，蟬在樹上鼓翼而鳴，暮歸的鳥兒在呼喚各自的同伴……各種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潮水一樣漲落。這是宏大的樂章。
　　 夕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倚在那座跨江大橋上，遲遲不肯離去。從黃昏過渡到黑夜，需要一座橋的見證和參與?；蛟S，這是個微妙的約定。
　　 小路盡頭，是陡峭的山坡。沿此曲折而下，可以直到長江邊上。沿江鋪設(shè)的鐵軌就穿梭在那片小樹林里。當(dāng)貨運列車披著滿身霞光，吹著凄厲的號角從遠(yuǎn)方隆隆駛來的時候，黃昏就黯淡得像一個老人的背影。這是神圣的一刻，黑與白的交替里，一些事物必然走向終結(jié)，另一些事物開始孕育新生。
　　 航標(biāo)燈變得游移不定。疏落的星光和對岸的燈光也開始變幻流淌。是泥沙俱下還是清者自清，其實無需言說。生而偉大者，不著一言，自能偉岸于天地，古今皆然。
　　 原路折返，路口的燈光已經(jīng)點亮。踏入它的光暈時，我想，這便算是進(jìn)入了一個新世界吧。
　　
　　 二、別人的故事
　　 他坐在我的對面，大約六十或者七十歲的年紀(jì)。皺紋深邃，滿臉塵灰。大熱的天氣，還穿著一身汗?jié)n斑斑的迷彩工裝。裸露的手臂褐黃、干癟，像一截瘦硬的木頭。桌上擺著一小碟花生米、一碟切得很碎的咸菜、一瓶啤酒、一碗涼面、一碗粥。
　　 傍晚八點鐘，這條背街的小巷昏暗、悶熱，更少人行。沒有別的食客，店主小夫妻圍坐桌旁，一邊剝著蒜瓣，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聽他講述自己的故事。
　　 他經(jīng)營著一個小型養(yǎng)殖場，這個夏天有十幾頭生豬出欄，怎奈市面行情不好，賣不了好價錢，只好繼續(xù)存欄，等待市場回暖。他說，大前天我就發(fā)現(xiàn)兩頭豬有狀況，病殃殃地又不吃東西。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趕緊聯(lián)系了豬肉販子，今天一大早就拉走了。養(yǎng)豬就怕生病，一病就要血本無歸。
　　 他泯了口酒，有些憤憤地說，狗日的肉販子壓價太狠，說這樣的豬肉沒人要。他們拿到市場上還不是賣同樣的價錢。我兩頭豬才賣一千多塊，不要說飼料錢人工費，連買豬仔的錢都沒收回來。
　　 男主人不置可否地一笑，不管怎么說，您比我們開飯館的，可是強(qiáng)太多了……
　　 他挑了挑眉，說道，可是難吶！我半夜四點半就要起床到鎮(zhèn)上收泔水。五點半回去給老太婆和孫女煮早飯。七點送娃娃去上學(xué)，然后到附近村子收青飼料。中午要回去做飯伺候老太婆，下午要去學(xué)校接娃娃放學(xué)，還要管理圈上二三十頭豬，晚上十一點才可能上床歇息。天天如此，一年到頭基本就沒歇過氣兒。
　　 女主人插話說道，大娘可真幸福呢，找到您這么貼心的人。說話間似笑非笑地瞟了男主人一眼。兩人相視一笑，又很快轉(zhuǎn)頭。
　　 他神情一黯，很快又恢復(fù)如常，說，沒辦法，老太婆癱了，臥床十多年，連翻身都困難，沒人照顧不行。說話間又自嘲地一笑，年輕的時候我脾氣不好，打也打過，罵也罵過，現(xiàn)在算是還債吧，扯平了。
　　 男女主人驚“哦”了一聲，一齊問道，那家里其他人呢？您一個人怎么忙得過來？
　　 他說，大兒子一家在北京工作，小兒子前幾年犯了事兒，還在牢里……二兒媳婦吧我一直看著就不像個正經(jīng)人兒。這不，自己的男人剛一坐牢，就丟下娃，跟著別人跑了。
　　 說話的時候，他語氣平靜，面無表情，像在述說別人的故事。
　　 頓了頓，他又說，我也不曉得萬一哪天我動彈不了啦，娃娃還沒長大，老太婆還沒死，到時候該怎么辦。
　　 女主人小心翼翼地說，您不是還有大兒子嘛，趁現(xiàn)在走得動，可以去北京逛逛天安門啊，爬一爬長城啊，何必要過得這么累。
　　 他調(diào)過頭，眼睛里有某種光亮一閃而過。沉默了半晌，說，算了，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我也還沒到那個地步。
　　 喝完最后一杯酒，他站了起了，從口袋里摸出一卷鈔票。老太婆還沒吃晚飯呢，他看一眼黑沉沉的巷子，輕聲說道。
　　 付了飯資，他忽又展顏一笑，說，年底我就六十七了，有什么好操心的，又有誰顧得了身后事？活著一天就做一天的事情罷。他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溝壑就顯得更深。
　　 他腳步一滑，打了個踉蹌，隨即邁步出門?？缟贤７旁陂T口的三輪車，擰亮車燈，慢慢悠悠地駛向黑暗幽深的老巷。車把上系著的一只鈴兒“叮鈴叮鈴”地一路搖響，拉起長長的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