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信
第一封
琬馨表妹:
你好。
你收到這封信一定很吃驚,這應該是我第一次給你寫信。你一定很奇怪是吧?昨日我們還在一起來著,今天就寄來一封信。
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可是面對你,我不知怎么了,就沒了勇氣?;蛟S寫信對我而言,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我可以不會因為看見你如水的眼眸而語無倫次,也不會因為猜不透你的心思而手足無措。我有太多的話積在心里,它們無時不刻不在我心里翻騰,糾纏。我被這些不能一吐為快的癡話而折磨得無法安睡。在每一個失眠的深夜,我依在床頭,望著窗外一抹半月,心里想的全是你。
昨天你與姑母回家來,父親還與姑母因姑父挪用工廠錢的事而爭吵不休。我當時恨不得拉著你跑出這個家,跑得遠遠地,最好永遠不再回來??吹竭@,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我是多么擔心有那么一天,因為他們關系的惡化,而讓我們成為無故的犧牲品。原先曾祖母在的時候,曾希望我們可以成親,可是自從她老人家走后,再也沒有人提起。
我知道我并不優(yōu)秀,雖比你大兩歲,可不如你有主見,或許在你心里已有一個更好的男孩子。你不用安慰我,對于自己,我還是有一些自知之明。我經(jīng)常去女校門口等你,可是每每看到你與同學一起走來時,我就膽怯了。我怕貿(mào)然沖到你們面前,讓她們?nèi)⌒α恕S谑强偸嵌阍诮纸峭低档乜粗闩c同學嬉鬧說笑,不敢上前半步。
我這般膽小,你失望了吧。其實我自幼如此,不知你可否發(fā)現(xiàn)?為了討你喜歡,我總是強裝好漢,其實那很辛苦。今天我便卸下偽裝,做回真正的自己。
記得你十歲那年夏末,你突然說想吃桔子。我跟你說暫時買不到,還沒到桔子成熟的時候??赡闫恍牛f一定要摘幾個嘗嘗。于是你動起隔壁小院桔樹的腦筋。那桔樹是周婆子的,她是一個寡婦,又因得了眼疾,瞎了一只眼睛,這使她的原本還算端正的模樣徹底毀掉了,她性情古怪,脾氣暴躁,小孩子沒有不怕她的。她在小院里種了十幾棵桔樹,棵棵枝葉繁茂,果實累累。每年十至十一月間,她都會摘下,去市場換點錢。
那是個寧靜的中午,趁著大人們都去午睡時,你拉著我翻過圍墻,像兩個小毛賊,不對,就是兩個小毛賊。我們躡手躡腳地順著墻根鉆到桔樹下。桔樹下非常陰涼,地也是濕濕地。你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我以為你會哭,接著便會放棄“圖謀不軌”。誰知你一骨碌便爬了起來,連泥都不撣,就往那果實最多的樹下鉆。你想摘個最大的,便讓我托著你爬上樹杈。其實我怕極了,一是怕你摔下來,二是怕被周婆子發(fā)現(xiàn)了。雖說已是夏末,可我卻大汗淋漓。我記得我緊緊抓著你的腳腕,好像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現(xiàn)在想想是自己嚇得不敢丟手的成份更多一些。我的手早已汗?jié)?,汗水像油脂一樣在我們肌膚之間滑來滑去。
你終于摘到你心目中那個最大的,你扔給我時,正好砸中我的右眼。我的眼前頓時金光一片,只覺得火辣辣地,接著一陣脹痛襲來,眼淚便嘩嘩地往下流。當時我以為自己要瞎了,心想今天偷了周婆子的桔子,上天必定要給我們一個懲罰,那就懲罰我一個人好了。我一只手捂著眼睛,另一只手依舊緊緊抓住你的腳腕。我對自己說,就算是我瞎了,也不能讓你摔下來。
你在樹上全然不知道我的情形,依舊一個又一個的摘著,拉起小褂的前襟兜著那些“戰(zhàn)利品”。
不知何時周婆子已經(jīng)站在了我們身后,她一手叉腰,另一手抓著一個銅壺。當她粗壯的身體遮住陽光時,我猛然回頭,正好直視著她的瞎眼。直到今天,我還無法忘掉那只眼睛,那是我唯一一次近距離看著它。那是一個眼框塌陷,疤痕重疊的黑洞,已看不出眼眸的模樣。只有一個渾濁,非灰非黃的肉球向外突起,總覺得它隨時會從里面掉出來。此刻,那周婆子的正鼓著黝黑的腮幫子,腦門脹得通紅,厚唇緊緊抿著。如果不是在白天,我定會嚇得暈死過去。
她粗啞的嗓門突然大吼了一聲,嚇得我雙腿直打哆嗦。我想趕緊將你扶下來,可是周婆子手中的銅壺突然朝我們飛來,我怕砸中你,于是急忙用手去擋。不料,那銅壺只奔我的左臉而來,我躲閃不及,只聽“哐當”一聲,便隨著那銅壺應聲倒地。那銅壺里的水也淋了我一身。我耳邊嗡嗡作響,模模糊糊聽見你與周婆子爭吵。你說,這地是咱們江家的,那樹自然也是咱們江家的,怎么就摘不得。周婆子卻說他男人的命遠遠不止這幾棵樹。她說著、說著居然哭了,丟下我們,跑進了屋。這是我第一次見這個兇神惡煞的獨眼婆子痛哭。她那嘶啞的哭聲比她的那只瞎眼還要讓人感到可怕。那哭聲是一種撕心般的哀嚎,它像鋸齒摩擦著我的神經(jīng)。一剎那,只覺得我們摘下不是桔子,那是她的心呀。
之后,大人們知道了這件事,罰你一周不許出家,而我除此之外,外加二十個大板。這也使我不得不在家待上一個月,來治療大板子帶來的皮肉之傷。所以你為這事一直很氣那周婆子,以至后來再也不肯吃桔子。
不過以后你都不用再氣她了,就在昨天,周婆子死了,去找她死了多年的男人去了。聽母親說,她走之前,非常平靜,躺在床上,望著空空的房梁,嘴角掛著淡淡地笑。那只瞎掉的眼睛好像又有了神采,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氣,都一直睜著。
母親告訴我,周婆子夫婦是我們家的老仆,她男人叫周根生。周根生跟著爺爺去外地辦貨的路上,遇到日本人的突襲。爺爺?shù)耐缺粊y石砸傷不能行走,他便背著爺爺一面躲避持續(xù)不斷的空襲,一面往家趕。其實他已受傷,卻愣是瞞著爺爺。直到將爺爺送進家門,自己也因傷口感染而不治身亡。周根生死后,她因傷心過度,精神便不太正常。于是爺爺給周婆子隔出一個小院子,讓她獨住。
后來她在小院里種下這些桔樹,說那桔子是他的男人最愛吃的東西。
我真是離題萬里,原本是想說說自己的,卻說起了你討厭的周婆子,一定讓你厭煩了,我還是就此打住為好。
代問姑母好,請她別在生父親的氣,盼你們常回家里來。
表哥江憶南
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八日
第二封
憶南表哥:
你好!
收到你的信確實嚇了一跳,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的。你是如何想到寫信的?我們每每在一處說話時,總?cè)莵斫憬銈兊恼{(diào)笑,好像我們之間就不該有話說似的。這樣挺好,我們不想被她們聽去的話都可以寫在信里。
說到周婆子,我早就不氣了。至于不吃桔子,那是怕把手指染黃了而找的借口。這個小秘密你可別跟別人說去。我都十六了,哪能還像小時候那般不講道理。周婆子的事,我也聽母親說過一些,其實她是一個可憐的人。她男人周根生死掉的那年,她正懷有身孕,她抱著丈夫的尸體整整哭了三天,不讓人掩埋。那三天,她突然老了許多,原本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也變成了灰白色,圓圓的臉也跟著凹陷下去。后來大伙終于將周根生安葬了,可是沒過多久,她懷著的孩子便胎死腹中,當那個死胎滑下來的時候,她又抱著那個死胎哭了兩日,才將那孩子葬在丈夫墳旁。丈夫和孩子先后沒了,她也成了一個半死不活的人,一朵凋零的花,一個大家眼中瘋婆子。
如果那時她可以保住孩子,生個一男半女,或許她之后的日子就不會那般孤凄,那般痛苦,更不會精神失常。其實周婆子年紀并不很大,按媽媽的說法,今年也不過三十幾歲。她小時候因家里太窮,被賣給一戶人家做粗使丫頭。在日本人打進來時候,她的東家便跑出去避難了,留下她一人無依無靠。后來周根生一直接濟她,次年她便嫁給了周根生。周根生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能娶到這么標致的年輕姑娘,一時間還引來不少人的羨慕呢。她的痛苦,我們可能無法體會,只愿他們一家人在那邊不再分離。
你在信中提到我父親挪用工廠錢的事情,其實那錢是經(jīng)外公同意的。你是知道我父親的為人,別說挪用,就是平常多分他一點,他都會惶恐不安。外公說家里兄弟姊妹太多,少不得相互之間會比較,如果公開地給父親錢,只怕其它的人找出一些可有可無的理由也向他老人家張口?,F(xiàn)在正在打戰(zhàn),各方面都不如過去了,所以只是悄悄地從工廠那邊抽出一些錢來。沒想到這事還是被舅舅發(fā)現(xiàn),他不找父親問個清楚,卻找自己姐姐來吵,可見他還是有些顧及的。
至于那筆錢,我父親也不是為了自己才跟外公要的。自開戰(zhàn)以來,父親一直在資助一家教堂,那里的一名教士與父親是舊識,教堂收留了許多孤兒,除了照顧他們吃住外,還要買藥,治病,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再加上打戰(zhàn)后,許多款子都收不上來,父親又是個心軟的人,他下不了狠口,那些欠賬的,賒賬的,賴賬一個個都來了,所以家里現(xiàn)在吃穿用度都緊得很。父親又是一個守信之人,他既許諾于那位教士不斷資助,便不會失信于人,父親也是一時周轉(zhuǎn)不開,才厚著臉皮向外公開的口。這事你現(xiàn)在知道也就罷了,斷不可向外說去,父親資助這事更不能對外聲張。
至于你信中說到我們的事,我早就不去想了。自從去外面上學后,我才明白就算是女孩子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選擇。我沒有嫌你不好的意思,你永遠是我的好哥哥,只是現(xiàn)在說這些事情都太早,等有那么一天,你遇到一個令你心動的女孩子,或許那時,你還會為昨天今日這些貌似愛情的心思覺得可笑呢。你愛我的心多半也是一顆愛妹妹之心,不管以后我們遇到什么樣的人,擁有什么樣的姻緣,我們的兄妹之情是永遠不會斷的。
說起姻緣,我大哥要成親了。對方是一位書香世家的小姐,姓余名芳蕤,人也長得清秀脫俗。大哥第一次見到芳蕤小姐時,就歡喜得要命,當時便跟父親說非她不娶。原本兩家的長輩說好今年年底成親的,可是現(xiàn)在這戰(zhàn)打得今天不敢說明天的事,所以考慮再三,準備春天就把他們的婚事給辦了。
可是我擔心一個人,崔蘋嫂子。你應該不太知道她,因為她在家里的身份比較特殊,而且也從不出來見人。她是家里給大哥娶得童養(yǎng)媳,父親是一個新派的人,按他的思想是不會給大哥娶什么童養(yǎng)媳的。可是大哥八歲那年,突染癔癥,除了暈迷,抽搐,還說胡話。外公知道后便請來了一個道士,那道士在家里做了幾場法事,大哥才清醒過來。道士臨走之前說一定要給大哥娶一妻,這病才可保證不再復發(fā)??墒谴蟾缒菚r的年紀怎么可能娶妻?后來外公找來一佃戶家的女兒,她家姓崔,大家叫她崔丫。父親便給她取了一個“蘋”字,叫她崔蘋。
她來我們家已經(jīng)十三年了,現(xiàn)在也二十多歲。雖然她從未跟大哥圓房,可終究是大哥名義上的妻子。我現(xiàn)在都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覺得我們?nèi)叶继澢妨怂?。母親曾問過她是否想出去重新生活,如果想的話,家里也不會阻攔。可是她說,她不想走,說母親待她很好,只要余家小姐不討厭她,她愿意繼續(xù)待這個家里,繼續(xù)伺候大哥和他的新夫人。
真沒想到,我也會嘮嘮叨叨地寫上這許多。你下次別在校門口躲著了,我們一起約了同學出去玩吧。汪從悅說,想去梅山玩,現(xiàn)在算上你一個,就這么說定了。
表妹童琬馨
一九四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第三封
琬馨妹妹:
我知道你一定還在生我的氣。如果可以,真希望立即站在你的面前由你痛罵一頓??墒歉赣H卻突然發(fā)威,不讓我出去。所以只能寫信,為我的行為道歉。
前日,我們與汪從悅,汪從安兩兄妹一起去梅山。我并非有意要與那汪從安過不去,至于最后我罵了他,也并非有心。不知為什么,我當時就是特別不喜歡他??傆X得他處處都在刻意地表現(xiàn),那看似完美的作態(tài),只讓我覺得虛假、做作。他侃侃而談,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我認為只不過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他似乎已經(jīng)成功了。我從來不知道你會欣賞這樣的男孩子。
昨日在家中,我細細回想,慢慢地又不覺得他是在刻意地表現(xiàn),或許那真得是他的真性情,一切都是由我心胸狹隘所至,所以那般看待他。我真是一個小氣的人,讓你失望了。
如果那汪從安愿意再與我見一面,我愿向他當面道歉。只是不知道是否還有這樣的機會,因為父親將送我出去讀書。他說現(xiàn)在這里太亂,而且見不得我終日無所事事的樣子,這讓他看著生氣。
我估計是參加不了大表哥的婚禮了,父親與我三日后就出發(fā)。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在外生活,他始終不太放心,所以要親自送我。另外,他準備與人合伙在那里做一些生意,所以也會多停留一些時日,等一切都安妥了才會回來。
我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等我安頓下就給你寫信。
江憶南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三日
第四封
憶南表哥:
你好!
不知道這封信你何時才能看到,你走得匆忙,又因舅舅與母親仍有嫌隙,所以你要走的事,沒有人來通知我們。正巧家中忙于準備大哥的事,信落在一處,盡無人知曉。上周大哥大婚,見到你的三位姐妹,才知你已走的消息。我一時以為你因郊游之事,仍在氣惱,故有意瞞我。因而傷心之極,喝了些酒傷了胃,于是又病了幾日。只到昨天才有人將遺落在一處的信交付與我。陰差陽錯使我們終究沒能再見上一面,遺憾萬分。戰(zhàn)火連連,你獨自在外,我心甚憂。幾日來每每想到,便默然神傷,泫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