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女清潔工
那天,我跟客戶喝罷酒出來,在路過酒店大廳時,突然看到一個女人,那女人很瘦,正背對著我拖地。我覺得她的背影很熟,就多看了幾眼,總覺得她像一個人。
這樣想著,我送走客戶又拐回來,那女人就不見了。我在大廳等了會兒,心想,她一會兒還會出來。可我等了好長時間,她也沒出現(xiàn),我只好悶悶地走了。
這女人是誰???怎么這么熟?我開著車一路想著。當時,真該走近看看,害得我這一路好想。
回到家,我把這事兒跟妻子說了,妻子笑笑說:“你啊,真是自作多情,你在這里除了認識一些客戶,你又不認識什么女人!”
我也說:“是啊,怎么可能認識清潔工呢?”
一個月后,正好有幾個客戶約我吃飯。我又去了那家酒店,吃飯中我去上洗手間,當我從洗手間出來時,我突然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女人。
她身穿酒店發(fā)的藍印花褂,頭戴一塊藍花方巾,彎腰弓背,正在拖地。這次她離我很近,簡直就在眼前。心想,一定要好好看看這個女人是誰?
我低頭看著她,我看到這女人面色發(fā)黃,兩眼呆滯,我有些失望。但當她抬頭擦汗的時候,我一下就認出了她,我大聲叫了一聲:“陳虹,是你?”
那女人看了我一會兒,木木的眼里有了反應(yīng),她驚訝地說:“呀,東貴!”
我疑惑地問:“你怎么在這兒?”
陳虹的臉馬上就紅了,她擦著臉上的汗,所問非所答地說:“東貴,你胖了,也富態(tài)了!”說著她的眼圈就紅了。
我著急地說:“陳虹,你什么時候過來的,怎么干清潔工???”
陳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她不好意思地看著我,又看看別處,說:“我來這兒有幾個月了。先是在木器廠干,后來身體實在干不了了,就來了這里。”
我還是很納悶地說:“你,你家里的情況不是很好嗎?還開著好幾層樓的足療城,你怎么能干這個啊?”
陳虹嘆口氣,四處看看,小聲說:“你快走吧,我現(xiàn)在是在上班,老板看到會炒我魷魚的。”說完又彎腰擦起地來。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看著她那削瘦的身子,還有那露著青筋的手,我覺得她好可憐!
回到雅間,我感覺心里很沉重。今天本來跟客戶喝酒很高興,可自從見到了陳虹,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我的心如翻江倒海般地亂。
陳虹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淪落到這步田地?她不是嫁給了一個足療城老板嗎?她不是在學(xué)校當老師嗎?她爸媽怎么舍得再叫她出來???這一連串的問題弄得我很費解。
客戶們給我喝酒,我還在那里發(fā)呆,這場酒我簡直喝得稀里糊涂。酒場終于散了,我把大家送走后,就鉆進了我的車里。我沒走,我在車里默默地等著,等著酒店打烊,等著陳虹從酒店里出來。
想起我和陳虹在這里打工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我和陳虹是高中同學(xué),我們在學(xué)校就偷偷好上了。畢業(yè)后她來到杭州,在一家木器廠當油漆工。我為了追隨她,也來到了這里。本想和陳虹在一個廠上班,可她們廠不招男工了,我只好在附近工地當小工??梢哉f那時我們在這兒過得很艱辛。
想起第一次跟陳虹在這兒見面,那是多么得激動,我渴盼了好久的,兩人能像真正戀人一樣的約會,那天在公園里實現(xiàn)了。
當我握住陳虹的手時,我覺得我整個人都醉了。我們倆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她羞答答地倚著我,我用發(fā)顫地手摟著她,那時,我就覺得我是她的靠山,我是她的全部,我今生今世要叫她幸福。
由于沒地方去,那天我們在公園待了很久,直到天快黑了才離開。當我打車回工地時,她緊緊拉著我的手,她拉我的手是那么的有力,好像一松手我就會永遠消失似的。我知道她不想叫我走,她說:“好不容易見一面,這么快就得分手!”
夜很美,酒店燈光閃爍。我坐在車里看著酒店大門,吃罷飯從里邊出來的人,臉上帶著幸福的笑。
有一對小戀人牽著手出來了,他們嬉笑著,女朋友挽著男的胳膊,好甜蜜好幸福;又有一家三口出來了,小女孩在爸媽中間一蹦一跳,好溫馨,好可愛;又有一些男男女女從飯店里出來了,女的穿戴時尚、矜持含蓄,男的談笑風生、風度翩翩。
可我的初戀,那個曾經(jīng)如花似玉、氣質(zhì)高雅、舉止端莊、嬌羞可愛的陳虹,如今卻在酒店大廳、廁所里拖地,這到底是為什么???
又有一對戀人從酒店里出來了,女人還是挽著男人的胳膊,頭已經(jīng)靠在了男人的肩上。那姿勢好美,那笑容好甜,那感覺好幸福。
當年我和陳虹也有過這樣的時刻。那天她們木器廠停電,她宿舍的人都跟對象去逛街了。陳虹也想去,就打電話約了我。可我正在工地上灰頭土臉地扛水泥,為了見陳虹,我裝病請了假,到?jīng)鏊苌舷戳讼?,就打車去了陳虹那里?br />
那天,陳虹也是挽著我的胳膊,頭靠在我的肩上,臉上帶著幸福的笑。我倆一塊逛街、一塊逛商場。我給她買了褲子、鞋,還買了一個好看的銀手鐲。雖然手鐲是只銀的,但陳虹說喜歡,她臉上堆滿了笑。我覺得那笑是從她心底溢出的,很甜。
記得我曾雄心勃勃地跟陳虹談創(chuàng)業(yè),并不止一次地跟她許諾,我一定要通過自己的努力,叫她過上最美滿幸福的生活。
這些想起來好像就在昨天,又仿佛是隔了多少世之久。我和陳虹最終雖沒走到一起,但我從內(nèi)心里希望她幸福,希望她過的比我好,這樣我才能安心。
如今,她就在眼前,就在酒店里拖地,打掃廁所。而我卻西裝革履,坐在雅間和生意場上的朋友歡天喜地地喝酒。
夜深了,可夜在一些幸福的人眼里,是酒,是歌,是溫馨,是歡樂;在一些不幸的人眼里,卻是苦,是痛,是孤獨、是淚水。
不知是這夜的幽靜感染了我,還是酒店里的燈火刺痛了我,陳虹那削瘦的臉龐,深陷的眼窩,呆滯的眼神和那僵硬地笑容,如電影般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我的眼里不覺淌下淚來。我的心很酸,她幸??梢?,她甜蜜可以,甚至她不理我、罵我都可以,可我絲毫不能看她苦,她痛,她可憐,她無助!
我的眼在流淚,我的心也在流淚。我必須等她下班,我要問問她,問問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酒店終于打烊了,酒店里的工作人員相繼出來。最后在整個酒店熄燈的時候,我看見了陳虹,看見了她疲憊削瘦的身影。我從車上下來,輕輕叫了一聲:“陳虹!”
陳虹看見了我,一下站住了,她還是那么呆滯地站著。
我快步向她走去,有些著急地說:“陳虹,你告訴我,你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是這樣?!”
陳虹看著我,眼淚就撲撲地下來了,她一下把臉背過去,說:“東貴,你怎么還沒走?你怎么還在這兒?”
我哭著說:“陳虹,我看見你在這兒拖地,打掃廁所,我的心就跟針扎一樣,你怎么又回來了?你男人不是開著足療城嗎?你不是回家當老師了嗎?你怎么又出來打工了???”
陳虹背著臉,肩膀一聳一聳地哭著,手不斷地擦著淚。哭了一會兒,她說:“這都是我自找的,我原本就是這樣的命!”
我說:“陳虹,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住哪兒,我先送你回去?!?br />
陳虹擦擦淚,說:“不了,東貴,你走吧,不要管我!”
我哭著說:“陳虹,那時你說你就要嫁人了,說句心里話,我真不愿意對你放手。你知道我們分手后,我的心有多難受,多痛苦!后來,我之所以對你放手,我是想叫你跳出我這個苦坑。你想想,我一個在工地上搬磚和泥的小工,能給你啥幸福!”
我擦擦淚又說:“我原以為你回家當了老師,再也不用在這里吃苦了;我原以為你找了個有錢的男人,你就會衣食無憂,過上幸福的生活了。那時我就想,分手就分手吧,只要你幸福。誰知你現(xiàn)在又回這里了,嗨!”我越說心里越難受,越說心里越痛苦,不禁失聲哭了起來。
陳虹轉(zhuǎn)過身給我擦擦淚,說:“東貴,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
我說:“陳虹,不要說誰好誰不好,夜深了,我先送你回去。”
陳虹坐上車,一路上,我們什么話也沒說,她只是簡單地給我指著路。一會兒就到了她租房的地方,那是一棟破舊的筒子樓。
我停車想送她上去,她說她跟別人合租一間,上去怕打攪人家。我說,那我們就在車里坐會吧。
我問:“陳虹,家里到底發(fā)生什么?”
陳虹嘆了口氣,說:“咋說呢?從這兒回家后,我就跟我爸媽說了咱倆的事兒,我爸媽怕我跟著你吃苦,說什么也不同意咱倆的事兒。其實,我爸早在家給我務(wù)色了一個對象,那人他爹是縣教育局的一個科長,他說能為我在鎮(zhèn)小學(xué)找份老師的工作,我爸就同意了。
后來,他還真叫我當了老師,隨后他就提出要和我結(jié)婚。當時,我不愿意,我媽著急地說:“你要不愿意我就不活了!”那些天我們家因為我的婚姻天天吵,有一次我和我爸媽吵得很,我?guī)滋於紱]吃飯。我媽一氣之下就喝了安眠藥,到醫(yī)院經(jīng)過搶救才活了過來?!闭f完,陳虹就泣不成聲了。
我看著陳虹,不知說什么好。
陳虹擦擦淚,又說:“我不能叫我媽為我去死,我不能叫他們老兩口為我的婚事整天操心。東貴,我真是沒有辦法呀,我沒工作,當時你知道,我從這里回去身體又不好,你又在工地打工,你說我能怎么辦?。 闭f著,陳虹就痛哭了起來,哭得連話都說不成了。
我有些等不及了,我說:“陳虹,那你怎么又到這里來了???”
陳虹說:“我男人比我大五歲,他在縣城也沒個正式工作,他爸投資給他開了一家足療城,那足療城一多半都是借的錢。開始他經(jīng)營的還可以,誰知越來生意越不行,不僅沒賺到錢,還欠了外邊一屁股債?!?br />
陳虹歇了會,又說:“他為了還債,又借下了高利貸,每天拆西墻補東墻,外邊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為了還人家的債,他不但把洗腳城轉(zhuǎn)讓了,就連我們住的房子也抵押給了別人??蛇@些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和孩子稀里糊涂的就被人家趕了出來?!?br />
陳虹越說越難受,她看著我,兩眼哭得紅紅的,繼續(xù)說:“沒了地方住,只好回了娘家?,F(xiàn)在很多人都在找他要賬,還有的高利貸主聲稱找到他要剁他的手!這不,嚇得他也不知躲哪兒去了,都大半年沒有他的音信了?!?br />
陳虹越說越難受,她說:“出了這事兒還不算,誰知禍不單行,學(xué)校精簡人員,凡是不在編的老師全清退,他爸也沒辦法,我就被清退回家了?!?br />
陳虹擦擦淚,又說:“我沒了工作,家里還每天有人上門來討賬,你說,我還怎么在家呆???我得出來掙錢養(yǎng)家?。 闭f著,她就埋下頭哭了起來。
我沉默了好久,嘆了口氣說:“陳虹,原來是這樣。你先別急,容我給你想想辦法,你身體這么弱,怎么能在酒店干那一會兒也不閑的清潔工??!”
陳虹擦擦淚,咬著嘴唇說:“東貴,不用了。你現(xiàn)在也成了家,是個有家室的人了,我不拖累你!”說罷,陳虹下了車,拖著疲憊的身子上樓了。
我在車里看著陳虹,看著她那瘦弱單薄的身子,不知怎么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