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藍色成人禮
確切地說,認識這件衣服緣自一張年畫。
彼時農(nóng)村的春節(jié),家家都要張貼年畫,一則沿襲歷史傳統(tǒng),訴求驅兇避邪、納福迎祥;二則渲染過年的氣氛,窮苦歲月,表達辭舊迎新祈盼富足的生活愿望。
記得七周歲那年的春節(jié),隱隱透著特別的味道,因為周恩來總理剛剛過世,全國人民還沉浸在無比的悲痛之中,所以爸爸買來的四張年畫完全不同于往年的大紅大綠,沒看見抱著大魚的娃娃圖,也沒有麻姑獻壽之類的神仙圖,只有三張樣板戲的和一張毛主席、周總理在一起的年畫。傳統(tǒng)樣板戲的年畫看得多了早已膩歪,偏偏這張領袖年畫讓我看了又看,不單單懷著自然而然崇拜領袖的年代心里,而是因為毛主席和周總理身上穿著的那件同款制服吸引了我的目光。
在那個生活困難信息閉塞的年代,看一眼穿著就可以清楚斷定這個人所處的階層,比如勞動布的灰代表著工人階級,草綠色代表了軍人,西服是資產(chǎn)階級商人的標志,土布雜色的汗褂子“短打扮”則是廣大農(nóng)民的專享,似乎學生裝略為復雜些,但也一望便知。而這樣一件藍灰色深邃大氣的制服在年畫上亮相,無疑給習慣了單調的感官視覺帶來沖擊。同樣有別于各階層單一呆板的服裝樣式,也是一大亮點。從畫面上看,這件制服的小直翻領緊扣脖頸,顯得精神干練。四個貼在外面的衣袋醒目直觀,搭配整件衣服的筆挺端正,昭示一種莊重肅穆的氣派。
撫摸著年畫,我問爸爸這是什么衣服,他說叫“中山裝”。雖然我尚不清楚這名字的具體含義,但在心里卻從此留下一個印跡:這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一般人不能穿。
小學四年級暑假的一天,爸爸興沖沖地回到家,手里拎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郵包。這種情形并不奇怪,爸爸出生在大城市,高中畢業(yè)響應國家“支援邊遠貧困地區(qū)”的號召,來到偏遠的農(nóng)村當起了應該是中國最早的一批教師“志愿者”,然后便遇見媽媽成了家,從此告別大城市徹底在農(nóng)村扎下根。當時,遠在千里之外的爺爺剛走上“五七”道路也無暇顧及,只能在安頓自身生活稍有寬余的情況下,盡可能地接濟遠在農(nóng)村的我們。偶爾寄一點糧票,更多時會寄一些舊衣物鞋帽之類的生活用品,雖然都是些舊貨,但在農(nóng)村也屬難得一見的稀罕物。
隨著郵包一點點地剪開,爸爸拎起一件被擠壓得皺皺巴巴的衣服:深灰色的面料,小直翻領,四個貼在外面的衣袋,竟然是一套嶄新的中山裝,全家人的眼睛頓時一亮。爸爸告訴媽媽,爺爺剛剛得到平反已重新返回大學任教,才補發(fā)的工資就做了兩件禮服呢的中山裝,郵來一件先給他穿,說教育戰(zhàn)線的形勢正在轉好,當老師的怎么也該有一件像樣的衣裳。還說等我再長大點翻新一下給我穿,男孩子將來要出去混世面的,衣服也是門面。聽著他的這些話,感念爺爺?shù)牧伎嘤眯?,我的腦海里竟一下浮現(xiàn)出那張年畫的情景,接著映像出自己穿起這件衣服的樣貌,帶著一絲的靦腆忐忑,還透著無比的驕傲和自豪。因為在我這個年齡段包括周圍的孩子大人中,根本沒見過誰能穿上這么氣派的衣服,甚至在目及所至的農(nóng)村區(qū)域內(nèi)可以用絕無僅有來形容。
摸著略顯扎手的衣料,我有點愛不釋手。爸爸似看懂了我的心思,摸摸我的頭:“小子,努力學習吧,等將來有出息了這衣服就給你穿。”我暗暗下著決心,也在咂摸著什么樣才算“有出息”。
“這衣服為啥叫中山裝呢?”終于問出了困擾已久的疑惑。
爸爸淡淡一笑,以教師的口吻很認真地對我說:“知道革命先行者孫中山先生吧?因為他推翻了清朝建立中華民國當了大總統(tǒng),這件衣服就由他率先穿起并提倡改造成中華民國政府的標準禮服,所以就叫中山裝了。”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
他繼續(xù)說:“這件衣服不是簡單的衣服,它的特別之處就是每個地方都有特殊的寓意,比如那個立翻領就表示嚴謹治國,那四個露在外面的口袋分別表示禮、義、廉、恥的國之四維,胸前的五顆紐扣和兩邊袖口的三顆紐扣又分別代表五權分立和三民主義的思想。外國沒有這樣的衣服,這是典型的中國氣派,你要長大了,一定要長出這種氣派才可能穿出不一般的精氣神?!?br />
我瞪大眼睛仔細地聽著,雖然他講的這些東西都是第一次聽說,能夠接受的非常有限,但油然而生出一種崇敬感;雖然他講的這些東西涉及政治的內(nèi)容很深奧,能夠理解的也非常生硬,但心里卻充滿了沉甸甸的思考。然后這件衣服就成了家里的“寶貝”,除非重大事件爸爸輕易不舍得穿。印象中他只穿過四次:其中兩次是獲得省、市級優(yōu)秀老師的頒獎典禮上,一次是上調到區(qū)教育局報到的那天,最后一次是因病去世時把這件衣服永遠地帶走了。
悲傷著他的離去,遺憾著這件衣服的消失,成長的記憶在他和這件衣服之間來回地撕扯。揀拾生活的點滴,就回味起他每一次的教誨和囑咐,逐漸明白了他說過的堂堂正正做人、敢于直面生活和勇于責任擔當?shù)恼鎸嵑x。他短暫的生命過程看似平凡,其實很精彩,所以每每翻看他穿著這件衣服的照片,都令我唏噓不已,也讓我進一步確信:這絕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一般人不能穿。
和媽媽一道扛起生活的重擔前行,讓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因為不甘心就這樣沉淪掙扎在苦悶的泥淖,不相信黑暗的日子永無盡頭,也因為爸爸那臨終時不舍的目光,更因為那張年畫里勾勒出的夢,促使我要努力實現(xiàn)穿上那件衣服的心愿,找到屬于自己的氣派。直到那一年,我從困頓中破殼,成為當年村里唯一考中的大學生時,全家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團,那一刻即有對幾年來咬牙堅持的釋放,也有對父親在天之靈的告慰,更有對未來生活的寄望。
即將開學的前一天,媽媽把我叫到跟前,拿出一件疊得平平整整新衣服:藍色的滌卡面料,小直翻領,四個貼在外面的衣袋—
“兒子,你長大了。這是你爸臨走前的交待,他說你喜歡這件衣服,如果你能順利地考上大學,讓我無論多難都要給你做一件像樣的中山裝穿著去學校。從你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就買了這塊布料,去城里的裁縫店學了幾次照樣做的,你試試看合不合適?”
眼淚瞬間奔涌,張開顫抖的雙手深情地接過,然后把頭深深地埋進衣服里。
拼了那么久,終于捧起這件屬于我的中山裝,雖然少了年畫里那件領袖樣的莊重氣派,雖然沒有爸爸永遠帶走那件的平實筆挺,但足以安慰一顆奮斗的心。一路的風風雨雨讓我見識了成長的過程其實沒有想象的美好,讓我覺悟到生活的賜予無論好壞都在豐富視角的維度,讓我明白了每一種遇見都是成長的代價,只有經(jīng)歷過歲月的洗禮才有資格刻下不一般的人生年輪。一件從年畫上走下來中山裝,穿在領袖身上可以光芒四射,穿在爸爸身上可以樸實無華,同樣也可以穿在我的身上去感受不一般人生旅程。任時光淘洗,中山裝不一般的內(nèi)在精神正植入我的血液和靈魂,讓我變得有能力去繼續(xù)耐受平凡的磨礪,把屬于自己不一般的氣派做足做好。
那一年,一件藍色中山裝盛大了我十九歲的成人禮。那一年,站上青春的起跑線,我滿懷信心地投入不一般的藍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