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墓碑面朝東
上小學五年級那年,因父親下放,我們舉家從城里遷往大西北一個叫新村的僻壤。這里遠離繁靡,四周草木蔥蘢的山巒,蓮花瓣似地將十幾戶鄉(xiāng)野人家擁攬于一處肥沃的土地上。峭立的青嶂霧嵐替代了林立著炎涼的樓宇,清脆的鶯歌燕語滌盡了令人暈眩的喧囂,一彎繞村潺緩而過的清冽山溪,給童年的生活頻添幾許清幽。
因為山村沒有學校,當地孩子們念書需爬坡繞梁、徒步二十余里山路,去到一個叫店梁的鄰村就讀。
我所在的那所學校坐落于鄰村北面的曠野上,一棟孤零零的土坯房,四間破破爛爛的屋子。由于條件有限,只能采用復式教學,一二三年級,四五年級各合用一間教室。剩下兩間,一間作為學校三位年輕女教師的寢室,另一間為辦公之用。在那以糧為綱的年代,幾位教師除了給孩子們教授些文化知識,還經常組織高年級的學生到田間地頭干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兒。那翻滾著綠浪、飄溢著芬芳的田野,就像一幅歲月難以剝蝕的風景,永遠鑲嵌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老師和班主任就只一人。她叫花淑琴,北京支邊兵團戰(zhàn)士,人和名字一樣美,細佻高個,著一身洗得娋白的制服,烏黑的秀發(fā),白皙的面孔,渾身透著賢淑靈秀氣息。老師語文、數學、繪畫、音樂等各門課程都能信手拈來,是那種全能女教師。我尤其喜歡上她那穿插著永遠聽不膩的各種掌故、童話的語文課和自譜詞曲、自己教唱的音樂課?!八{天白雪紅旗飄,我為革命扛鐵鍬,甘灑熱血澆沃土,敢教邊疆換新貌……”由老師親自填詞、譜曲并教唱的那首雄渾豪邁的歌曲,曾伴隨我走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從老師那里,好奇的我,第一次見識了能用嘴唇品出美妙旋律的口琴,并從學習口琴吹奏起步,后來我逐步喜歡上了二胡、鋼琴、笛子、巴烏等許多樂器。老師用美妙的音樂,為我編織出一個難忘的、充滿詩情畫意的金色童年。
在學生當中,我是唯一的外鄉(xiāng)人,一口濃厚的異鄉(xiāng)口音,似乎很難被當地土語所接納,為此,同學們將“侉子”這一綽號送給了我。什么“侉子侉子侉溜溜,侉子叫我老舅舅,侉子侉子侉娃娃,侉子叫我老爸爸”“新來戶,膠皮肚,吃上莜面戧不住……”
有時頑皮的同學將我團團圍住,邊哄唱著輕覷外鄉(xiāng)人的那些俗謠,邊玩兒皮球似地在人群中將我推來搡去。每逢此時,我的老師總會及時趕來?!安辉S亂來,怎能拿同學開心!”說著,她板起面孔,上前驅散那些冥頑不化的孩子,將我從尷尬中解救出來。
“我們都是兄弟姐妹,能夠走到一起來都很不容易,要懂得互相珍惜才對。不能因語言上的差異而彼此產生隔閡。老師我也是異鄉(xiāng)人,難道你們也要將老師視為外人嗎?讀書就是要懂得做人的道理,學會關心人,理解人,幫助人,只有如此,我們才不枉為讀書人……”那天老師借題發(fā)揮,循循善誘,給同學們講了許許多多如何做人的道理。事后,那些孩子主動向我承認了錯誤。在老師的精心呵護下,我很快走出了孤獨的陰影,融入火熱的集體生活。
那時因父親下放,家里人口又多,所以,日子一直過得較為艱澀。有時念書無干糧可帶,母親就將每月供應的地瓜干碾成面粉蒸成窩頭,作為我念書期間的盤餐。那溜圓而泛著清光的地瓜粉窩頭,一不小心就會從書包里滑落在地,皮球似地四處蹦蹦跳跳地亂竄,常惹起課堂一片哄笑。有一回掏課本時沒留神,那家伙居然又竄出書包,三蹦兩跳便躥上了講臺,寧靜的課堂轟然浪聲四起,心跳耳熱的我,很難為情地將頭垂得很低很低。因“窩頭”事件,午休期間,我被請到老師的寢室。然而,忐忑不安的我并沒有因擾亂課堂紀律受到批評,反倒我那惹禍滋事的窩頭,給我?guī)砹艘庀氩坏降臉s耀。那天中午,老師就著白開水將我那堅硬苦澀的黑窩頭一口一口地吞咽下肚,而饑腸轆轆的我,卻狼吞虎咽般將老師那份香甜可口的飯菜一掃而光。
有一回我利用課間去買文具,剛一跨出小賣鋪門檻,上課的鈴聲就驟然響起,我一路往課堂飛奔,不料驚動了路邊一戶農家門前的大狼狗,也許那兇神惡煞的家伙誤以為我是竊賊,嗡地一聲撲將上來,當下我的右手被撕咬得鮮血淋淋,幸虧得以路人及時相救,才最終沒有造成更大的慘劇。
“天狗毛,地狗毛,添上狗毛就好了?!蔽椅嬷軅氖?,一路滴著鮮血,在渾噩無知的同學們地簇擁下去見老師。因為,老師當時是學校唯一的衛(wèi)生員。見我如此慘狀,她急得幾乎落下淚水,徑直將我引入寢室,一個勁地安慰:“還好,幸虧只傷了些皮肉,如果咬壞筋骨恐怕老師就無能為力了。一切都會好的。以后見了狗不能亂跑,越是害怕時就越要沉住氣!”說著,她悉心為我清洗、敷藥、包扎。就這樣,錐心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懼,被老師無微不至的關懷給熨平了。
黃昏,寂靜的山野籠罩著一層薄薄霧紗,遠處的天空、山巒、原野、農舍、樹木漸漸地隱遁于灰蒙蒙的暮色里。沿著那條蜿蜒曲折的山路,老師背著藥箱,攙扶著我一直將我送到母親身邊。她把備好的紗布、棉球、藥水交給母親,并說了許多寬慰的話語,然后,轉身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因為不能用右手寫字,又怕傷口感染化濃,我在家足足休養(yǎng)了一個月。
那年,山村的雨季似乎較往年來得更早一些。母親起早貪黑在河漕兩岸的莊稼地里不停地忙活著,而我心里卻時時惦記著老師和同學們親手播種的那些蕎麥、燕麥、谷子、糜子。
八月份正是收割蕎麥的季節(jié),如果不是因為在家療傷,也許此時,我正與同學們一起搶收燕麥呢。藍天、白云、碧野;紅旗、號角、歌聲,我仿佛看見同學們在老師的率領下,雄赳赳氣昂昂地奔赴豐收的河谷,田野瞬間躺滿了一捆捆待收場的麥垛。
一陣轟隆隆的沉雷炸碎了山村的沉寂,霎時間,那場人們預料中的暴雨地動山搖般地突襲而來,我下意識地跑到窗前,窗玻璃上早已掛了厚厚一層水簾,窗外除了欲將整個世界吞噬的雷聲、雨聲、風聲外,昏暗得什么都看不見、聽不清,一種天塌地陷般巨大的恐懼,從四面八方向我襲來,那場雨,那場駭人的雨從午后一直肆虐到傍晚。
第二天清晨,村里不斷傳來噩耗:有倒塌房屋的,有沖毀莊稼的,有丟失牲畜的,更為不幸的還有損失人丁的……令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場暴雨無情地奪走了花老師年輕的生命。
后來得知,那天下午,花老師正在教室給同學們上課,忽然間,嘈雜的風雨里傳來沉悶的泄洪聲,緊接著人們呼聲四起:“大事不好,河灘麥垛讓山洪卷走啦,趕快去搶救糧食啊!”聽到外面的動靜,花老師立即合上手中課本,神情凝重地說:“同學們,公家的財產正在遭受洪水侵襲,今天的課就先上到這兒,你們待在教室溫習功課,千萬不要走出教室。老師這就去參加搶險,保護咱親手種下的莊稼?!闭f罷她快步走下講臺,拉開教室的門就義無反顧沖入風雨中。
當時,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的雨水已漲滿河槽,洶涌的山洪猛獸般咆哮著,吞噬著河灘成捆成捆的莜麥。搶險的人們在生產隊長指揮下,立刻分成兩組人馬,一組負責阻擋洪流,一組負責轉移糧食。關鍵時候,花老師自告奮勇,主動承擔遮攔洪水重任。人們相互挽著手臂,用血肉之軀在洪水中迅速筑起兩道人墻,以此來減緩洪水的流量和流速,為另一組能夠多搶救些糧食爭分奪秒贏得時間。此時,風越刮越急,雨越下越大,滔滔濁浪一個接著一個排向人墻。就在搶險接近尾聲,人們準備撤離河槽之際,不料一個巨浪襲來,人墻頓時被攔腰打斷,瞬間,花老師和幾位戰(zhàn)友被卷入渾濁的泥流,經過緊急救援,其他人先后被打撈上岸,唯獨花老師不見了蹤影,直到第二天上午,洪水漸漸退去后,人們才在十幾里的下游河床泥沙中找到老師的遺體。
花老師永遠離開了我們,離開了她所深深愛戀的鄉(xiāng)村、學校,還有那些天真未鑿的孩子們。從此,在學校北面那座綠茸茸的山崗下,新添了一座墳塋,墳頭立著一塊青石墓碑,那碑面東而立,永遠眺望著長眠者的故鄉(xiāng)——首都北京。
那年,花淑琴老師年僅二十四歲,是當時那里惟一的革命烈士。她為搶救河谷里的糧食,與戰(zhàn)友們并肩戰(zhàn)斗,奮不顧身,與洶涌的洪水抗爭,最終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藍天白雪紅旗飄,我為革命扛鐵鍬,甘灑熱血澆沃土,敢教邊疆換新貌……”一晃四十多年,那首老歌一直縈回耳畔,伴我從春走到秋。我多想循著歌聲回到從前,去緊緊牽住老師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