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山哨(小說)
在這片平原上,鴉子山和身旁那座鷂子山大眼瞪小眼了幾百年,像極了女人胸脯上的兩團(tuán)乳房。而躺在鴉子山懷中喘息的顯莊和鷂子山腰上的孤村守林堡,就是兩團(tuán)乳房中央的乳頭。
顯貴今年十六,早晨挨了老爹一頓胖揍,原因說來可笑:努嘴吹口哨!顯貴一口氣竄向守林堡,心里猶自憤憤不平:憑啥家傳技藝不傳俺?倒收個野孩子當(dāng)徒弟!
顯三爺扯過兒子顯成功,一巴掌拍在腦殼子上。“驢日的!打娃子有種,咋不去打鬼子?”
顯三爺大號顯英齊,排行老三,今年五十八,在十里八鄉(xiāng)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顯三爺?shù)挠忻死蠣斪庸亲佑?,仗義,當(dāng)年打山匪練就了一副好身手之外,還有一項祖?zhèn)鹘^活——口技,鄉(xiāng)民們稱“山哨”。無論是家畜、野禽等生靈,還是碾子、簸箕等家什,但凡能發(fā)聲,但凡三爺見過,一準(zhǔn)能會,且能以假亂真。鄉(xiāng)民們時常見三爺山林里溜一圈,手里拎幾只鵪鶉、班翁回來,偶爾也有黃斑鴨、蘆葦鳥之類。山匪橫行時,三爺和幾個兄弟與守林堡列位好漢組成保衛(wèi)團(tuán),小西澗一戰(zhàn),幾個兄弟相繼倒在槍口下。他強(qiáng)忍悲痛,使出絕技,用虎嘯、狼嚎聲嚇得十余個山匪走進(jìn)布置好的陷阱,才全軍覆滅。從此,人們更加敬重三爺。山村雖無地主、村長,大家自由耕種山地為生,可三爺儼然便是這顯村的一村之長。三爺命運多舛,老伴只出了顯成功一個兒子便撒手人寰,后來山壟里無意間拾得一個襁褓,是個男娃,三爺高興壞了,興沖沖抱回家,一口口嚼碎了高粱餅子喂養(yǎng)大,取名“哨牙子”。
到哨牙子懂事時,三爺執(zhí)意不讓這娃喊“爹”,哨牙子便喊三爺“伯”,一喊就喊了小二十年。顯成功名字叫“成功”,人卻一點也不成功,平凡得一塌糊涂,娶了隔壁胡同老賴的閨女后,便“自立山頭”耕種著自家四五畝山地過活去了。哨牙子從小跟著三爺學(xué)口技,到現(xiàn)在也倒是有模有樣,只是聲音略顯細(xì)小,不如三爺“以假亂真”。如此一來,矛盾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顯成功胸?zé)o大志,一怕吃苦遭罪,二怕山林狼嚎虎嘯,只想守著自家?guī)桩€薄田、老婆孩子,自來心中不愿意學(xué),反而還暗自慶幸老爺子放他一馬;但是兒子顯貴自懂事起就對這事上了心,整日看他牙叔和爺爺出入山林,哨聲精妙,直饞得牙癢癢。可是爺爺就是不讓他學(xué),又不說個丁卯寅丑。顯貴怕爺爺,便把胸中這口不服氣撒在哨牙子身上,越來越恨。
這幾日,三爺心神不寧,守林堡老族長林興旺來找過他,說外頭兵荒馬亂,日本鬼子已經(jīng)打到了縣城,村里貨郎何四去鎮(zhèn)里趕集看到了鬼子兵。說他們一個個身高七尺,眼睛像銅鈴一樣大,坐在高頭大馬上,活像地獄里走出來的閻王。三爺當(dāng)時就拍了桌子:“扯他娘的鳥蛋,都是人,就興鬼子高大?咱們山林漢子不一個弄死他仨?”兩人計議已定,決議把護(hù)林隊召集起來,大刀、長槍都磨得亮鏜的,小鬼子敢來村里搗亂就干他娘的。
兩人商議時,哨牙子就坐在門檻上,心里平靜得像屋后葉子湖的水一樣。他才不管什么鬼子、魔子,誰敢欺負(fù)他伯,他就跟誰拼命;他伯讓他干啥他就干啥。
馬蹄聲遠(yuǎn)去的時候,也掠走了今天的黃昏。哨牙子望著馬蹄踏起的塵土重新歸還給土地,站起身來點燃自家門口那盞“氣死風(fēng)”,而后抬頭望天怔怔出神。林家的馬,不多,總共十幾匹,是守林堡相當(dāng)拿得出手的財產(chǎn)。
山村夜來無趣,除卻零星狗吠和老鴰叫,就只有被窩里婆娘們也許并不嬌柔卻異樣有風(fēng)情的“罵人”聲,可算作山村夜里并不寂寞的寫照了。哨牙子只顧聽,仔細(xì)辨別著何四老婆在此起彼伏的山村夜生活中更加年輕狂熱的“吶喊聲”。這位菊香剛嫁來顯莊不久就住進(jìn)了男人們的腦瓜里。人人都說何四好本事,娶來這么個嬌婆娘。新婚夜里,哨牙子和一堆人擠來擠去,勉強(qiáng)瞄著了菊香半拉屁股,從此腦袋里甩都甩不去。
正出神,被人一巴掌拍在腦門子上,紅著臉正欲發(fā)作,卻聽見何四那口走街串巷練就的尖嗓門:“我說哨牙子,想媳婦了?!”
哨牙子羞憤難當(dāng),別過頭不看他,也不搭話。何四自然明白這娃面薄,見狀不再調(diào)侃,正色道:“我見著一人,受了傷,在村口趴著呢!像前日造訪三爺府上的人?!?br />
哨牙子還未答話,一道人影已自門內(nèi)閃出向村口奔去。
人傷得夠重,前襟上已被血浸透。哨牙子和三爺扶起他時,那人嘴里念叨著:“信!信!”
“三叔,這誰啊?看樣子像槍傷!”何四站在炕邊上左右打量。
“滾家里吃奶去!”顯三爺一腳踹在何四屁股上,隨手把開水里煮過的熱手巾遞給哨牙子。
爺倆誰也沒理會屁顛屁顛跑走了的何四,都圍著炕搶救傷員。來人傷在左肋,在三爺草藥加繃帶的救護(hù)下,終于止住了血,但失血過多,已經(jīng)昏迷。
哨牙子坐在長滿青苔的臺階上把玩著手里打光了子彈的駁殼槍,連同這把槍在內(nèi),還有一封包在油紙里的信,這是傷者身上的全部物品。顯三爺洗了手,蹲在哨牙子旁邊,看著天說:“他叫趙廣勝,是共產(chǎn)黨,看樣子是和鬼子拼命了!”說完,嘆氣,似乎想起啥,又補(bǔ)充道:“共產(chǎn)黨就是專門打鬼子的人!”
傷這么重,還能活不?這話哨牙子沒敢問。這位共產(chǎn)黨他見過,一年前來找他伯時,倆人一夜竊竊私語,似乎達(dá)成了某種共識,而后隔三差五出現(xiàn)在顯村。
誰也沒想到,陌生人闖進(jìn)的山村之夜是這樣不平凡,也就在這一夜,顯村就再也平凡不起來了。
哨牙子被沒有被槍聲驚醒,而是在三爺?shù)陌驼葡滦褋淼?。他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便聽見他伯幾乎把帶著刀子的話吹進(jìn)耳朵里:“帶著老趙走!把信交給大隊伍!”
哨牙子沒明白,但也沒顧得上搞明白,他伯便跑出門去。此時槍聲更響亮了,他聽得出是朝天開的。他甩甩腦袋,強(qiáng)迫自己忘記菊香那半拉屁股,仔細(xì)思索他伯叫他做的事。
哨牙子背著迷迷糊糊的趙廣勝跑進(jìn)鴉子山的時候,顯三爺和一眾青壯山民都來到了打谷場上,那里有一個石碾,三爺就蹲坐在上頭。這大半夜不讓睡覺,要不是懾于槍的威力,山民們早就山村老調(diào)地罵開了娘。
開槍的是一支十余人的隊伍,土黃色制服,穿著高沿靴子,拿著長槍,嘰哩哇啦地喊。
“鄉(xiāng)親們且安靜,這位是佐佐木太君。今夜有人進(jìn)了村子,哪位鄉(xiāng)親見過,說出來賞五十斤大米!”一個穿長袍的青年人站出來喊。
山民們議論紛紛,都說沒見過。顯三爺眼神盯著躍躍欲試的何四,努嘴警告。
見許久未見人答話,被長袍子稱作佐佐木的青年軍官嘰哩哇啦地大吼了一通。長袍子聽后,扯開嗓子喊:“那各位就把鄉(xiāng)親們都叫出來,太君要驗看驗看!”
“你娘咧!老少爺們都出來咧,娘們孩子還得出來?!你個孫子!”顯村第一浪蕩漢“羊胡子”站起來就罵……
哨牙子背著趙廣勝走到林子深處,已是大汗淋漓。山下傳來的幾聲槍響,讓他心里覺得有點不妥。天色未明,山里潮濕,哨牙子脫下上衣搭在肩上,半靠在石頭上休息?;秀敝g聽見趙廣勝虛弱地說話聲:“孩子!你過來。我是不行了,那封信你藏好了,往南跑,跑到北川,進(jìn)了城就找帽子上帶紅色五星的人,把信交給他。”還未聽明白,人又暈了過去。
清晨的山風(fēng)刮過,哨牙子穿起粗糙的上衣,腦袋里只記得他伯說的話,山里不能再走了,再走有狼,再往上就是老虎。他找到一個能容納一人躺著、勉強(qiáng)能算作山洞的坑,把趙廣勝放進(jìn)去,算作安頓。心里越來越激蕩的不安,促使他邁開步子向山下走去。
趴在凸起的一塊石頭上,哨牙子聽見山坡上有人喊,但又聽不真切。他努嘴學(xué)起了斑鳩叫,這是他們爺倆的“暗號”。山林廣大,為防走散,爺倆約定,找方位就是斑鳩和家雀,有危險就是虎吼和狼嚎。外人不知真假,唯有爺倆可辨別對方。
好大一陣子過去,卻未見回應(yīng),哨牙子有些心急,卻掛念趙廣勝。剛要回身往上走,便聽見陣陣虎吼自山下傳來?;⒑穑磕蔷褪俏kU,自己跑了,伯咋辦?他一咬牙,奔著虎吼聲沖了下去。
顯三爺此時只恨自己少長了兩條腿,仗著自己對這片林子熟悉,一路往深處跑,邊跑邊學(xué)虎吼,意思是讓哨牙子藏好或者逃命。心里大罵何四這鱉犢子,壞了大事。想起躺在血泊里的羊胡子和何四等五六個顯村漢子,三爺恨急了眼,卻又無可奈何。追兵邊追邊開槍,一顆子彈打在樹干上,又彈了回來,在三爺右腿上劃出一道灼熱的血溝。老爺子吃痛失足,滾跌出七八米,撞在一棵樹干上,悶哼著喘息。耳聽斑鳩叫聲越來越近,三爺拼盡力氣發(fā)出三聲虎吼,卻失望地聽見斑鳩聲焦急地迎面而來。
何四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心里想:“說好的五十斤大米!娶個嬌俏娘們倒成了禍患。狗日的!”
哨牙子顧不得被樹枝劃破的褲腿,顫抖著雙手扶起他伯。老爺子這一跤跌得不輕,加上腿傷血流如注,一口氣悶在心口,說不上話來。
“孩兒!你答應(yīng)伯,現(xiàn)在就走,帶著你趙叔找到大隊伍。你伯走不動了,你回來再給伯報仇!”顯三爺老淚縱橫,催促哨牙子逃命。
“俺不!俺陪著你,不走!”哨牙子搖頭。
“兒??!答應(yīng)伯吧!你走了伯就安心了!你不走,誰給咱顯村報仇!”顯三爺重重地舉起手卻輕輕地放在哨牙子的腦袋上。
一顆子彈鉆進(jìn)了爺倆附近的樹上,長袍子的喊聲響起:“把共產(chǎn)黨交出來,饒你們一命!”
顯三爺站起身來,一把從哨牙子腰帶上拽出那把空鏜的駁殼槍,沖著前方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啪!”,橫眉豎目,金剛一怒:“你奶奶的狗漢奸!放你娘的屁!”喊完,轉(zhuǎn)頭看向哨牙子,眼睛里情緒復(fù)雜,而后一瘸一拐地向東跑去。
哨牙子這輩子沒見過他伯這樣的英雄氣概,從那復(fù)雜的眼神里,他似乎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他記得一條路,后山,運氣好,摔不死,也就下了山。他拔腿便跑,把眼淚甩得到處都是。
駁殼槍以假亂真的槍聲越來越遠(yuǎn),真正的槍聲也越來越遠(yuǎn)。哨牙子哭干了眼淚后見到了趙廣勝,此時他已成為了一具冰冷的尸體。哨牙子出奇的憤怒,他踢歪了小樹,掰下山石,拳頭錘在樹干上裂開了口,可他就是不能出聲。他肚子里怒吼著:“老子他媽的憋屈!”卻仍舊跑向后山。
哨牙子沒摔死,卻摔花了臉,右腳腳趾頭摔沒了倆。他瘸著拐著餓著,一路來到守林堡,路上替他伯和大哥草草埋葬了十六歲的顯貴——被鬼子刺刀刺了個通透。
守林堡無人了!哨牙子勉強(qiáng)喝下了一碗熱雞蛋湯。老族長說:“護(hù)林隊都出去了,小鬼子搶糧食,民不聊生??!”
哨牙子騎上了他一直想要的大馬,可他卻不再激動。馬蹄踏起塵土,塵土再歸還給土地,穿鄉(xiāng)過鎮(zhèn)時,他強(qiáng)忍住了把見到的那些黃制服殺光的沖動,就算他們搶了他的馬。這日,黃昏時他見到了頭上有紅色五星的人,很多,是一支隊伍。他問:“你們是共產(chǎn)黨嗎?俺也想當(dāng)?”
哨牙子被帶到一間小屋里,向一位首領(lǐng)講述了趙廣勝和顯村的故事,并要求一匹馬和一把槍。吃了兩碗栗米粥后,他們給了他一頂帶紅色五星的帽子,說戴上它就是共產(chǎn)黨的戰(zhàn)士,就要跟著他們打鬼子。哨牙子說,要先回顯村救他伯。首領(lǐng)告訴他,帶上帽子就要和隊伍一起走,聽指揮。哨牙子說,那就等救了他伯再戴上。
哨牙子坡著腳站在顯村的時候,已是他離開這里第二天的黃昏。打谷場上陳列的幾具尸體他都認(rèn)識,劉大腦袋、何四、羊胡子、小官,還有,赤裸著的菊香。此時赤裸的女人再沒了往日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旖旎,被刺刀劃破的肚皮就像一只破口袋,淌出渾濁的污血。哨牙子跑進(jìn)村子,一個個石屋里找,找到了更多尸體。顯成功死在自家甕里,連甕加人好幾個窟窿;他岳父老賴躺在一堆樹枝上,腦袋被刺了大洞……
哨牙子拿著槍,喊著:“狗日的,爺爺來了!”向著他伯在的山上發(fā)起了沖鋒,他一個人的沖鋒!
鬼子走了,顯村一夜之間沒了,死的死、跑的跑,哨牙子埋葬了全村人。顯三爺?shù)瓜碌牡胤浇凶餍∥鳚?,是他成名之處,依山傍水,哨牙子把伯葬在了這里,戴上那頂紅色五星帽。
北川的紅軍隊伍打過來的時候,哨牙子當(dāng)上了號手,有沒有號都沒關(guān)系,那山哨吹起的沖鋒號一樣響亮。連長說,他一人頂?shù)蒙弦慌_機(jī)關(guān)槍。隊伍里不讓用外號,連長問他姓啥,他跪在地上磕了頭,說姓顯。連長說他是漢子,就叫顯威,顯的是蒼天的威,是大地的威,是紅軍的威。他說:“不是,俺顯的是俺伯的威,是顯村的威。”
那夜,大勝,佐佐木被俘,顯威捂著扎進(jìn)刺刀的胳膊掐住了他的脖子,就是沒下死手。
顯威跟連長說,他要帶佐佐木去顯村。連長不許,說紅軍不殺俘虜,這是紀(jì)律。顯威說,那就先摘下帽子,等從顯村回來再戴上。連長看著滿臉是血、滿目含淚的山村漢子,擺擺手沒說話。
顯三爺墳上添了塊墓碑,一塊石板子,別別扭扭地畫著一只斑鳩。顯威把佐佐木的腦袋擺了又?jǐn)[,總覺著不正當(dāng)。就像給祖先上牲畜祭,壓到墳前,砍了腦袋擺正當(dāng),把血淋在墳包上。顯威想到這,一口唾沫吐在佐佐木的腦袋上,“狗日的,你也配?”他嘟囔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