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走進某大型制造公司，穿過整潔廠區(qū)來到模具車間?！斑郛敗郛敗庇泄?jié)奏的機器轟鳴聲此起彼伏，在李佳聽來卻更像交響樂。車間內身著工作服、頭戴工作帽的工人在沖床前緊張地工作著。從今天起，她將蛻去村姑的帽子當起工人了，李佳越想越興奮。
　　 按照門衛(wèi)指引的方向，李佳喜不自禁地走向二樓車間辦公室。由于炎熱和緊張，李佳豆大的汗水順著臉頰流淌，頭發(fā)一縷一縷的黏在臉上，她用紙巾檫干汗水。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鼓足勇氣敲響了辦公室的門。
　　 “請進。”隨著“吱嘎”一聲門響，房間內的幾個人同時望向門口，只見李佳身著一套深藍色的西服套裙，內襯一件白汗衫，白汗衫上打著一個蝴蝶結，腳下是一雙嶄新的耐克網眼旅游鞋。這一身行頭一看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卻怎么看也不搭調，土洋結合，頗有幾分滑稽。
　　 她怯生生而又鄭重地向大家自我介紹：“報告，我是校園新招聘來的車間統(tǒng)計——李佳。”話音一落，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主任喝止住大家的笑聲，急忙起身讓李佳坐到合適的位置，并親手給李佳倒了一杯水遞到手中說：“別緊張，來，先喝點水。從今天起，大家都是同事了。你別看他們現(xiàn)在笑得這么囂張，考勤我交給你，誰遲到早退你就狠狠地罰他，看他們誰還敢笑。”李佳被主任這么一調侃，也“噗呲”一聲笑了。心情放松下來，對這個車間主任不由得敬慕起來。主任隨手在柜子里拿出一套嶄新的半袖工作服遞給李佳道：“去女休息室換上，你這身打扮像“空姐”一樣，不合時宜，換上回來開會?！崩罴芽粗鹿ぱb不由得抿著嘴笑出了聲，這一身工作服就代城市工人身份的轉變。
　　
　　 一
　　 公司開展全員“小改小革、降費壓耗”活動，每個部門都給出一定指標必須完成。模具車間每次在公司這樣的活動中都能奪魁。他們把鋼板料厚度已從原來的0.8減至0.5。銅管變成了靜電噴涂的鐵管。所有這些內藏材料的變化，成品從外觀看沒有任何變化。消費者是看不到摸不著的。而在商場零售價格不變的情況下，利潤已悄悄落入廠商的口袋。所以這降廢壓耗活動的最終結果是消費者買單。羊毛出在牛身上，小改小革者的腰包也鼓了起來。但，在運輸搬運的過程中，擠壓變形或磕碰劃痕的質量問題嚴重，造成大批量廢品。畢竟利大于弊，廠家默認了。
　　 這次降廢壓耗活動，不能再從鋼板的厚度下手了。主任咔吧著眼睛殫精竭慮了。模具車間“小改小革、降費壓耗”動員大會上，大家只能面面相覷紛紛交頭接耳。眼下除了壓縮辦公用品和車間日常消耗品之外別無他法。
　　 一個老工人暗地里“哼”了一聲對旁邊的人嘟囔著：“反正咱們這些臭工人就只能掙這點辛苦錢。什么降廢壓耗的，與咱工人屌毛關系也沒有，看這回“魔鬼頭”又會弄出什么新花樣來。”
　　 旁邊的人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小聲說：“可別瞎嘮叨，這年頭你都不知道誰是啥關系進來的，誰和誰又是啥關系，小心傳到主任耳朵里你吃不了兜著走”。
　　 李佳聽了心里很不舒服，下意識將椅子往前挪了挪。她這一挪恰巧被主任看見，“魔鬼頭”眼前一亮，他正想借機打壓一下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順便看看公司新招聘來的這個機械專業(yè)的高材生到底有多大水分。他主任早就答應，給二大姨姐家的丫頭小雅安排這個車間做統(tǒng)計工作。那套衣服就是給小雅準備的，沒想到讓李佳穿上了。于是，她把這個話題拋給了李佳。
　　 李佳善于觀察思考，而且在一個模具廠實習了一年，雖然在這工作才兩個多月，憑之前的經驗，很快就對車間生產情況了如指掌。她胸有成竹地起身娓娓道來：“通過這段時間的了解調查我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小零件鋼板廢料間距過大，我們可以調小每個沖壓件的間距，這樣一來，每條余料可多生產一個小件是沒問題的。一個品種物料每月平均消耗至少6000條料,以此類推，十種小件的條料能節(jié)約多少？何況我們車間小件幾十個品種，一年做下來又會節(jié)約多少資金呢？這樣一來，我們車間降廢壓耗活動不就能超額完成公司指標了嗎？”
　　 “魔鬼頭”聞聽此言，抖動著的雙腿立刻停了下來，細小的眼睛里閃動著不易察覺的光芒。他瞇縫著眼睛看向鄒師傅，對鄒師傅微微眨了一下眼睛。會議室靜了片刻，“魔鬼頭”思量半天，搖著頭對李佳說道：“我知道你是機械專業(yè)的高材生，但書本上的知識只能是紙上談兵，理論和實踐是有一定差別的，你說的這個我和鄒師傅早已試驗多次了，都沒成功，鄒師傅你是內行，說說看。”“魔鬼頭”把話題拋給了鄒師傅。
　　 鄒師傅咔吧著眼睛看著主任猶豫了一會兒，而后認認真真地對李佳的建議表示贊同，話鋒一轉道：“如果想改變廢料的間距，那得需要更換模具，我們現(xiàn)有的模具比較陳舊，更新模具這個費用已經遠遠高于廢料節(jié)約下來的費用，我們總不能丟了西瓜去撿芝麻吧?！?br />　　 “聽到了吧，鄒師傅是模具行業(yè)的行家里手，他最懂得牽一發(fā)動全身的道理。有些事你得多請教，實施一項改革不是吹吹口氣就能成的。當然了，小李的工作熱情很高，這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但你的建議確實有些欠考慮。我不知道大家對她說的這個想法還有沒有新的見解？”
　　 “魔鬼頭”說完瞇縫著眼睛逐個看著大伙的表情，在場的人嗤之以鼻搖頭不語。
　　 李佳本來想在會上一展才華，可卻被“魔鬼頭”和鄒師傅的一瓢冷水潑了回來，這讓她有點失望。這個建議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也請教過實習單位的老師傅。調整材料間距應該和模具新舊沒有關系，只是自己沒有實踐不敢多說，她決定下班自己去生產現(xiàn)場做進一步調查研究，然后再寫出一套書面材料。
　　 下班人走屋空，小李一個人向車間深處走去，剛走到小件沖床附近，就聽見里面有“嘁嘁喳喳”的說話聲。尋著聲音望去，只見主任和鄒師傅在沖床后面正鼓搗著模具，只聽鄒師傅說道：“弄好了每條料確實可以節(jié)約3-4個小件，方法確實可行。”
　　 “嘿，這小丫頭，機械還真沒白學哈，這事你多費點心思，先調整出1-2個即可，留點余地，咱不能一口吃個胖子?！薄澳Ч眍^”拍著鄒師傅的肩膀說笑著。
　　 小李聽到這有些心酸，轉身悄悄地離開車間。
　　
　　 二
　　 今年的秋天來得早，白天還是艷陽高照的，這會兒，剛張燈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李佳感嘆這大雨來的不是時候，要是早兩個月這樣把雨下透了，也許這會兒正和媽媽在家享受豐收的喜悅呢。
　　 望著窗外，李佳想起家里大鍋的甜苞米，想起媽媽做的碴子粥，想起豆角一起出鍋的鍋貼大餅子，想念母親那慈祥燦爛的笑容，想村民一起打場的嬉笑。那些笑容那么淳樸真誠，那么豪爽愜意。而工廠里，大家的笑容是那么的牽強和造作，甚至猜不出笑容背后隱藏著什么內容。當工人遠沒有她想象的那么簡單，干多了人家說你胳膊長；干少了領導說你不勤奮；工廠不養(yǎng)閑人，不干就面臨下崗，好不容易從鄉(xiāng)下出來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回到原來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這兩個多月以來心里攢了不少委屈，越想心里越煩躁。李佳打開包包拿起手機，她想跟家人說說這些委屈，又怕父母擔心。父母每次都會說：“孩子，不行就回來，咱農村人別的能耐沒有，土里刨食的本領咱有，只要有一把子力氣就餓不死?！边@話她已經聽膩了。開弓就沒有回頭箭，路是自己選擇的，無論多困難都得走下去。李佳不斷的安慰自己，心想：就這點事算個屁，我從小就在地里耗著，什么蟲子沒見過。我這個鄉(xiāng)巴佬倒要看看，屎殼郎到底都能滾幾個糞球。
　　 太陽經過沐雨變得更加明亮，從東方才伸出半張笑臉就把天邊染紅了，李佳心情也變得陽光起來。車間內靜悄悄的沒人，李佳拖著長長的影子來到昨天主任做實驗的沖床前，拿起新下來的廢邊料條數(shù)著數(shù)，果然每條料比以前多生產出兩個小件。李佳心想：“魔鬼頭”今天的實驗結果會宣布嗎？如果不公開的話，這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呢？小李緊皺眉頭冥想著。
　　 “李佳，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焙鋈?，身后傳來主任嚴厲的說話聲像悶雷一樣炸響。李佳嚇得一哆嗦，料條“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刺耳的金屬撞擊地面聲在空氣中泛起了漣漪，聲音久久在耳際回蕩。
　　 “魔鬼頭”邁著小步瞇縫著眼睛若有所思地在前面走，小李像犯了錯的孩子跟隨其后，心想：“車間還沒來人呢，主任有話為啥不在這說，非要去他辦公室？難道是立即寫材料上報壓耗成果？還是怪罪我偷著查看了他的工作？看表情不像要表揚我?！毙±钜贿呑咭贿叡P算著如何應對主任的責怪。
　　 一進辦公室，“魔鬼頭”一改嚴肅的面孔，忽然笑容可掬地請小李坐。“魔鬼頭”在柜子里拿出珍藏的紫砂壺親自為小李沖泡了一壺鐵觀音，頓時，室內茶香四溢。李佳忐忑地嗅著芬芳的茶香，心情放松了許多，她小心翼翼地問道：“主任，讓我到您辦公室，不是來品茶的吧？”
　　 主任一邊擺弄著茶具一邊漫不經心地說：“這套茶具只有我敬重的人才配用它。請你來喝茶，也是因為你與眾不同。你來車間工作也將近三個月了吧！試用期即將結束，我想了解一下你的思想動態(tài)，好給你寫轉正材料。這段時間通過多方面了解，確實感覺到你很有才華，咱公司像你這樣善于思考、肯專研業(yè)務的年輕人還真不多。我是愛才之人，總覺得你當車間統(tǒng)計有點大材小用了。”
　　 “主任過獎了，我剛走出校門還什么也不懂，承蒙主任照顧我感激不盡呢！”
　　 “魔鬼頭”將砌好的茶遞給李佳道：“小丫頭真會說話。你做統(tǒng)計確實白瞎了人才。工藝部長是我的鐵哥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推薦你去工藝科先當資料員，過個年巴的，再當個工藝員多好。那里工作清閑，工資還高，而且你在那邊還可以為我獨當一面。我只是在征求你的意見，不愿去就留下，我又多了一個得力干將，去留你自己選擇。我是愛才之人，但我不等耽誤你的前程?！?br />　　 小李聞聽此言很興奮，立刻不加思索地說：“我還是留在車間吧，路得一步步走，飯得一口口吃，這個工作我才剛剛摸出點頭緒，具體的實踐和經驗還不夠扎實。您為人又和善，我剛走出校門就遇見您這樣親切和善的領導不易，我愿意留在您身邊工作?！?br />　　 “魔鬼頭”聞聽此言，猛地押了一口茶湯，茶湯嗆到了嗓子。他噴掉茶湯嗆咳半晌，然后鎮(zhèn)定地清清嗓子。過了好一會，轉身笑瞇瞇地說：“那好，我就要你這句話呢！年輕人就得有你這魄力，我欣賞！好鋼得用在刀刃上，那我可要給你的工作加擔子了！”
　　 “嗯，沒問題，干得多學得也多，我愿意。”小李興高采烈起來，剛才的惶恐一掃而光。
　　 “你的工作也就是加減乘除的計數(shù)而已，一點技術含量也沒有，你這智商閑半拉膀子就能干。從今天起控制車間廢品率也是你份內的職責了，也就是統(tǒng)計員兼質管員。工資你不用講，我給你爭取。”
　　 質管員在車間里是有地位有油水的，李佳剛進車間時，質管員不明原因辭職了，工作由主任監(jiān)管。李佳早聽說為了這個工作，主任家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沒想到卻輕而易舉的被自己所得。小李想到這，興奮得小臉有點潮紅，嘴角忍不住向后拉伸著。
　　 主任看著李佳興奮的表情，嘴角輕輕一撇，似笑非笑地歪著腦袋不動聲色地看著茶湯，右手捻動著茶杯慢條斯理地說：“你在會上提出的建議確實不錯，我和鄒師傅昨天下班進行了試驗，每條料完全可以節(jié)約兩件。但有些事可以在眾人面前說，像這一類關系到車間生產問題的，你應該事先和我商量商量，不是什么事都能拿到臺面上去說的。”
　　 小李笑容僵持在臉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當然了，你還年輕比較單純，這不能怪你。以后你遇事一定要多看、多聽、多想，不能想當然，這就是歷練。你是聰明的女人，這一點我很欣賞，歷練一段時間提拔你當個工段長、車間副主任什么的都有這個可能，我應該沒看錯人。當然了，正如你所說，這飯么得一口一口吃?！?br />　　 “謝謝主任賞識，我會加倍努力?！?br />　　 “我現(xiàn)在有這么個問題你考慮一下。假如哪一天，模具出現(xiàn)問題，車間所生產的零部件全部報廢。廢品率嚴重超標，車間的質量獎不但會被公司取消，還要扣罰我們的工資，你看這樣的問題該咋樣解決？批量報廢的重大損失誰來負擔？是你我，還是由班組來負擔？這才是你質管員該考慮的事情。”
　　 小李愣了一下沒有急于回答，她避開主任銳利的目光，低頭晃動著杯里的茶葉，茶葉旋轉著飄起來，又一個一個慢慢地回落到杯底。她看著落回杯底的茶葉思量：說了半天，這才是請我喝茶的原因吧！想到這，她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主任，您的意思是降廢壓耗的余料車間留用不報，以備不測？”
　　 主任的眉毛和嘴角向上微微動了一下，溫柔地說：“你是質管員，控制指標的工作是你來做的，我只要求你賬面和車間物料相符即可，其他事情你自己斟酌”。
　　 李佳捕捉到了主任的肢體語言，點了點頭道：“嗯，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我就愿意和你這樣聰明人打交道。當然了，干工作要會干，不能蠻干。以后你記住，該說地說，不該說的就要爛在肚子里。這對大家都有好處。好了，去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