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糾結(jié)(小說)
醫(yī)院病房里,老太太已經(jīng)昏迷了七天七夜。村子里的親朋好友,遠道歸來的孫男弟女,無論是守候在病床旁的,還是躑躅在走廊里的,個個面色凝重,人人心事重重。
“張所,老太太的病好點兒了沒有?醫(yī)生是怎么說的???”
被稱作張所的人叫張大昌,是老人的女婿,鄉(xiāng)政府民政所的所長。幾天來,這樣的問話不斷地充斥著張大昌的耳膜,問話的大多是前來看望老人的鄉(xiāng)下各個村屯的領(lǐng)導(dǎo)和村民。
對于這個問題,張大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老太太已經(jīng)九十歲的高齡了,近兩年來因為重病三進醫(yī)院,每一次醫(yī)生都是交代家屬可以安排后事了,可每一次給她穿上裝老衣服后,她又都奇跡般地活了過來。
而這一次,老人的病相似很嚴重,從入院到現(xiàn)在不吃不喝,就靠氧氣和點滴維持著那點兒心氣,并且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嘴里叨咕著:老兒子呢,看不見老兒子我閉不上眼啊。糊涂的時候就直接跟死去的每一個家人對話,老頭子、大兒子、大媳婦、二媳婦,還有那個短命的大孫子石頭,哪一個人她都落不下。張大昌有些后怕,曾獨自去醫(yī)生的辦公室,問醫(yī)生老太太的病還能維持多久。醫(yī)生說,老人身體的各種器官均已衰竭,能維持多久,他們也不好斷定??墒蔷驮趩栠^醫(yī)生的第二天,老太太竟然神奇地自己坐了起來,喝了一杯奶粉,還吃了半截香蕉。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嗎?張大昌的臉上略過一絲讓人不易察覺的驚喜,他對老婆說:“淑嫻,這回媽可能是真的要不行了?!?br />
淑嫻也不言語,只顧低頭抹著眼淚。大家齊刷刷地圍攏到了老太的床前,最小的孫子說話了:“還是讓我爸坐飛機回來吧,我奶不就是想最后見她老兒子一面嗎。也許見了面,她真的就安心地閉眼了。”
“要是那樣,你奶不死,我們得先發(fā)送你爸了。”張大昌從鼻腔里“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你爸的心臟剛做完支架,就別瞎折騰了,還是好松地讓他在你姐那里養(yǎng)病吧?!?br />
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張大昌就是一家人的主心骨。因為,相比之下,他是這些人中最有文化的,而且還是政府部門的領(lǐng)導(dǎo)。而最重要的是,老太太雖有三個兒子,卻一直跟他們夫婦生活在一起。所以,張大昌在這些個親屬面前,總會理所當(dāng)然的顯示出一種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
“這樣吧,既然醫(yī)生不能給我們一個確切的答復(fù),我們就自己想想辦法吧?!睆埓蟛h(huán)顧了一下圍在病床前的人,有些顧慮地說:“小峰,明天你去找一個大仙給掐算一下,看看你大姑這一次到底能怎樣。大家都要掙錢養(yǎng)家,也不能就這么整天地耗在這里啊?!?br />
小峰是淑嫻的表弟,這些天就一直在醫(yī)院里跟在張大昌的身邊,聽從張大昌的各種安排和指揮。他接過張大昌的話茬,說:“姐夫說得對,早就該這么辦了。明天我就去安排這事,聽說江南有個姜半仙,對這方面很在行?!?br />
作為一個國家公職干部,張大昌本不應(yīng)該崇尚迷信,畢竟晚輩里還有兩個大學(xué)生呢。可是他顧不得那么多了,幾天來的現(xiàn)實狀況,和無比糾結(jié)的矛盾心理,讓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決定。
張大昌是鄉(xiāng)政府民政所的所長,雖然官職不是很大,但手中卻掌管著全鄉(xiāng)優(yōu)撫、慈善、殯葬、救濟等多項事務(wù)的處理工作。而這些個工作,無一不關(guān)系著全鄉(xiāng)各村屯,以及部分村民的切身利益。在老太太前幾次住院的時候,各個村屯的領(lǐng)導(dǎo)和一些有求于他的村民,紛紛到醫(yī)院探望,臨走的時候,都會留下一筆數(shù)目不菲的慰問金。而這一次,前來探望的人,都在看了老太太的狀態(tài)后,都是不謀而合,關(guān)切地安慰和問候幾句客套的話后,空手而來空手而回。
張大昌是看清楚了,現(xiàn)在的人多現(xiàn)實啊,腦袋都不是白長的。自己再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退休了,誰的心里都暗藏著一個不能言說的小賬本。眼下老太太不死不活半陰半陽的,現(xiàn)在就把禮份子隨了,如果兩個月之內(nèi)老太太走了,這禮份子豈不是還得再隨一次;若是老太太康復(fù)出院了,最好是再活個三年五載的,自己也退休了,那么這個禮份子,不是就可以白白地省下了。
兩天后,去江南找大仙算命的小峰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了醫(yī)院。他告訴大家,那個姜大仙,按照老太太的生辰八字進行了推算,陰歷六月十八是個坎,如果這一天老太太熬過去了,就還能活個三年五載的,否則那一天就是她老人家的祭日。
“大家都聽見了吧,今天是陰歷六月十五,我們就耐心地再等三天吧?!睆埓蟛龑χ奂卺t(yī)院走廊一角的所有親屬說:“三天后,老太太走了,我們就一起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給她操辦一場像樣的葬禮。三天后,老人家如果還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大家就散了吧,都回去該干啥干啥。老太太就由我們兩口子負責(zé)照顧,直至她康復(fù)出院?!?br />
陰歷十八這一天,淑嫻早早地就把準備好的裝老衣服給老太太穿上了,大家也都不約而同地圍攏在了老人的病床前。老太太緊閉雙眼,呼吸平穩(wěn),沒有一絲異樣的癥狀和表現(xiàn)。張大昌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看樣子,大家該個干個的事情去了?!?br />
張大昌的聲音剛落下,老太太緊閉著的眼睛,突然一下就張開了,渾濁的眼神直勾勾地瞪著天棚,自然自語道:“大臣子,石頭的,你們兩個別走,陪著我說會兒話,”
“媽呀,你別嚇我們?!笔鐙埂皢琛钡匾宦暱蘖似饋恚ゎ^看了一眼驚恐萬狀的丈夫,說道:“大昌啊,媽在叫死去的大哥和大侄子呢?!?br />
張大昌打了一個寒顫,故作鎮(zhèn)定:“別吱聲,讓她繼續(xù)說,她這是在往黃泉路上走呢,等她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一切就都好了。”
“大媳婦、二媳婦,你們兩個先回去吧,你爹還病在炕上呢,家里沒有個人照顧不行啊。”老太太瞪著眼睛,嘴里還在不停地叨咕著:“我累了,就讓大臣子和石頭的陪我歇一會兒,我攢足了力氣再去見老頭子?!?br />
此時正是仲夏時節(jié),病房里潮濕悶熱,可每個人臉上流著汗,卻都感覺頭上在絲絲的冒著涼風(fēng)。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面面相覷,都是一臉的驚恐。
“哎,大臣子啊,你跟石頭的也回去吧?!崩咸珖@了口氣,突然閉上了眼睛,口里卻還在嘟囔著,“我這點兒力氣一時半會兒的是攢不足了,回去告訴老頭子,等著我,我養(yǎng)好了身板就去侍候他。”
在大家伙幾十雙眼睛的注視下,老太太閉上了嘴,又恢復(fù)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
張大昌沮喪地跌坐在了病床旁的椅子上,臉上的神情,簡直就是躺在身邊的老太太那張沒有血色的面容的翻版。他向大家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都散了吧,該干啥干啥去。這里就留我們兩口子和小峰三個人好了,如果有什么突發(fā)的狀況再及時通知大家。”
十多天了,也許把人的身體熬得都快虛脫了。聽了張大昌的吩咐,大家不再說什么,都陸續(xù)地離開了病房。此時,偌大的一間病房,突然間顯得空空蕩蕩的了。
這是一間有著四個床位的病房,因為老人的孫男弟女比較多,而且在老人彌留之際每個人都想守候在她身邊,親自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所以為了方便大家休息和不影響到其他病人的治療,張大昌就親自出面找到醫(yī)院的院長,買斷了病房里的所有床位。
此時,淑嫻坐在老太太旁邊的病床上,張大昌和小峰,分別躺在另外兩張床鋪上。突然間的寂靜,讓每個人似乎都感覺到了病房里,有一種非常緊張和恐懼的氣氛。張大昌從床鋪上坐了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說:“小峰,我們?nèi)ネ膺呑咦甙?,這屋里能悶死個人。”
病房外的花壇里,各種花草長得正旺,濃郁的芳香在四周彌漫。張大昌和小峰坐在花壇旁邊的長椅上抽著煙,各自懷揣心事,無心瀏覽身邊的美景。
“小峰,你覺得老太太這次還能不能活著走出醫(yī)院?”張大昌目光呆滯地看著遠方,從口中吐出一長串的煙圈。
“聽我爸說過,我姑從小就多災(zāi)多難,有好多次都是死里逃生?!毙》鍌?cè)臉看了一眼張大昌,說道:“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看我姑這一次還能頑強地戰(zhàn)勝病魔?!?br />
張大昌站起來,掐滅手中的煙蒂,將其丟在了身旁的花壇里,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年齡了,活到這個地步了,真的是很遭罪啊。”說著話,斜眼瞥了一下身邊的小峰,看到小峰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異樣的表情,就繼續(xù)說道:“在國外,臨終老人要是病到了這個份上,從大局考慮,家屬一般是會向權(quán)威機構(gòu)申請安樂死的?!?br />
“什么?姐夫,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小峰渾身打了個冷顫,差一點從椅子上滑落下來。
張大昌不慌不忙地說道:“我的意思是,與其讓老太太這樣痛苦地受罪,還不如讓她平靜安詳?shù)仉x開。這樣,無論是對活著的,還是對死去的,都是一個完美的交代?!?br />
小峰沒有說話,臉色變得鐵青,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張大昌,就像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看著一個和他對峙的敵人一樣。張大昌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會讓小峰有如此強烈的逆反心理,他的心被小峰,盯得慌亂如麻,機械地避開了他凌厲的目光,解釋道:“我這是為你姑好,也是為你表姐著想。現(xiàn)在我們?nèi)拥结t(yī)院里幾萬塊錢了,病人卻一點起色也沒有,再這樣下去的話,結(jié)果必是人財兩空。如果現(xiàn)在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的父母,我一定要求醫(yī)生撤掉氧氣罐和輸液瓶?!?br />
“混蛋!沒有人性!”小峰低聲地罵了一句,頭也不回大踏步氣勢洶洶地向住院部走去。
小峰是淑嫻舅父家的長子,生活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日子過得并不富裕。張大昌看著小峰是個性情篤厚善良實在的人,就在民政救濟上沒少幫助于他。不但給他辦理了農(nóng)村低保,還安排他的孩子在鄉(xiāng)政府綜合行政大廳謀了一份差事。對于張大昌無微不至的關(guān)照,小峰是感恩涕零情義無以報答,于是就把這位表姐夫視為自己最信賴的人,以至于像仆人跟主子似的處處對張大昌惟命是從,只要是張大昌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他認為都是正確的、合理的、不容質(zhì)疑的。然而這一次張大昌卻失算了,自己認為并不緊要的一句話,竟然觸動了小峰敏感的神經(jīng),也徹底地顛覆了,小峰存留在自己腦海中的那副老實聽話的形象。本想是留下小峰,在關(guān)鍵時刻能夠站在自己一邊結(jié)成攻守同盟,沒想到自己的打算和計劃還沒有付諸行動,就要提前流產(chǎn)了。
張大昌憂心忡忡,惶恐不安地站在花壇旁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幾個沒有熄滅的煙蒂散落在腳邊,還在閃閃地冒著火光。這時,他的老婆淑嫻,從住院處的大門走出,直接就本他這里過來了。
“張大昌,你什么意思?你的心是不是讓狗吃了?”還沒走近張大昌,淑嫻的怒吼聲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張大昌知道,一定是小峰向他的表姐告了自己的狀。他故作鎮(zhèn)定,說:“你不要聽小峰胡咧咧,我只是打了個比方,也沒說什么。”
“姓張的,幸虧小峰是我的表弟,若是你的表弟今天就成為你的幫兇了?!笔鐙?jié)M臉怒氣,一屁股坐在了張大昌身旁的長椅上,“真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生活快三十年了,枕邊躺著的竟然是一個蛇蝎一樣惡毒的人?!?br />
張大昌跌坐在淑嫻的旁邊,一臉尷尬的表情,說:“我說淑嫻,你這話可過分了。你大哥走得早,可是你還有兩個哥哥,他們誰養(yǎng)過老太太一天了。自打你爹去世后,你媽就跟著我們一起生活,我像親兒子一樣地孝敬她,你說我哪一點做得不夠。今天,我只是比喻了一下,你就用這樣惡毒的語言對待我?!?br />
“我媽只不過是住在我們家,她是吃著你的,還是喝著你的了?”張大昌的話明顯是觸碰到了淑嫻的痛處,淑嫻降低了聲調(diào),說:“我媽有低保金,有農(nóng)保補貼,還有高齡補助,一年花不完用不盡。就這住院的醫(yī)藥費,低保戶也是可以全額報銷的,你不就是浪費了一些體力和精力嗎,可這也是我們當(dāng)子女應(yīng)該做的??!”
“呵呵!”張大昌冷笑了一聲,低聲問道:“李淑嫻,我問你,你媽的那些個待遇是怎么來的,是誰給爭取到的?符合國家政策,符合相應(yīng)的條件嗎?”
‘“你……我……”淑嫻,一時語塞,愣在了那里。
看著妻子窘迫的樣子,張大昌又占了上風(fēng)。他站起身,再次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出了長長的一串煙圈,說道:“再有不到兩個月我就退休了,人一走茶就涼啊!你明白我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兜里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張大昌掏出手機接通電話,聽筒里傳來了小峰急促的叫喊聲:“姐夫、表姐,你們趕緊回來,我姑媽她好像詐尸啦!”
張大昌揣起手機,一把拉起椅子上的淑嫻,兩個人飛快地向住院處跑去。
病房里,小峰死死地摁著老太太的兩只胳膊,老太太的兩條腿在床鋪上拼命地蹬踹著,口中“嗚哩哇啦”地不知喊叫著什么??匆姀埓蟛齼煽谧記_開了房門,小峰急忙喊道:“姐啊,快去叫醫(yī)生吧?!?br />
張大昌伸手拽住了欲反身出門的老婆,并拉著她幾步躥到了床前,一把將小峰推開,厲聲呵斥道:“放開她,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老太太“撲棱”一下坐了起來,渾濁的眼睛里冒著瘆人的寒光,她一把就抓住了張大昌的手,然后順著手臂哆哆嗦嗦地向上摸索起來,一邊摸,一邊說:“就是你,你要害我。剛才老頭子來過了,他趴在我的耳邊告訴我,有人要拔了我的氧氣瓶,撤了我的輸液管。這個人就是你,你是大昌子?!?br />
張大昌心里一驚,條件反射般地抽出雙手并向后退了一大步。失去了支撐的老太太沒有了重心,“嗷”地叫了一聲,軟綿綿地仰面朝天又倒下去了,嘴里還嘟囔著說了一句:“劊子手,大昌子是劊子手。”
“這是詐尸啊,還是回光返照?。俊睆埓蟛@魂未定,惶恐地看著淑嫻和小峰,顫抖著聲音說:“是不是剛才你們姐兩個說什么話讓她聽著了。天啊,我的膽兒估計是被嚇破了,她再這么鬧兩回,我也許就要走在她的前面了?!?br />
看著母親躺在床上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兩行淚水就順著淑嫻的臉頰流了下來,她一把攥住老太太的手,哭訴道:“媽呀,要走您就痛快地走吧,您折騰個啥啊,難道您非要把我們拉去一個做您的陪葬品不成?!?br />
張大昌長長地嘆了口氣,扯了扯衣襟,看了老太太一眼,沒說話走出了病房。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他掏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點燃后深吸了一口,瞇著眼睛陷入到了沉思和自責(z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