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已無恨
午夜驀然醒來,不是混混沌沌的醒,而是有如在黑沉沉的深水底一下冒出頭來一般,意識全醒。沒有關(guān)窗簾的習(xí)慣,因為喜歡夜里一睜眼便可以看到窗外的斗轉(zhuǎn)星移、陰晴圓缺。此刻放眼望去,窗外一團漆黑,細雨滴打在葉片上的沙沙聲隱隱入耳。這樣愜意的夜晚,不是應(yīng)該一覺酣睡到天明的嗎?
扭開臺燈的一瞬間,無意識地在地板上尋找,找兩條裝在布袋里、大傘般長短的藍魚。手打翻了床頭柜上還掛著紫色酒痕的玻璃杯的一刻,啞然失笑:昨晚獨飲兩杯紅酒后,歡愉地沉浸在林語堂的散文《談海外釣魚之樂》中,直至意識模糊,關(guān)燈即刻睡去。林語堂文章中講到太太的不多,而獨在這篇釣魚之樂的散文中幾次提到太太:一是林大師在阿根廷的巴利洛遮湖,與內(nèi)人乘舟垂釣在“夕陽返照、亂紅無數(shù)”的湖上,“不復(fù)知是天上人間”;再是在阿京之東的銀海,林語堂獨自釣得約一百余條青鬣魚,上岸后馬上送到堤上的海鮮飯店給做上后“打電話叫太太共享海味”;三便與我找的那兩條藍魚扯上關(guān)聯(lián)了:深夜里林語堂與友人在紐約的羊頭塢釣的兩條大傘長的藍魚,裝在布袋里,“指曉到家后,太太自夢鄉(xiāng)醒來,驚看到兩條有腥味的大傘”。晚間醉眼朦朧的玩味著這些文字,一些場景如身臨其境,悵然感嘆身為女子,能夠陪著這樣一位有情有趣的才子垂釣于湖上,品海味于岸邊,今生當(dāng)無恨矣!入戲太深,以至于半夜醒來,開燈后先在地板上尋魚。
古今關(guān)于經(jīng)營婚戀之道的文章不勝其數(shù),個人覺得,現(xiàn)代的時尚婚戀專家、心理理療師、美文作家的千言萬語的雞湯文,不及林語堂在其以第三人稱寫的自述文《一團矛盾》中的一句話:對妻子極其忠實,因為妻子允許他在床上抽煙。他說:“這總是完美婚姻的特點?!边@“允許在床上抽煙”,應(yīng)該只是一個女人隨和、包容的一個微小的外在表象。這是一個女人的軟智慧,她給了男人一個他需要的家,在這個家里,他能自然而隨便。風(fēng)流倜儻如林語堂的才子,因“太太允許在床上抽煙”,而視自己婚姻為“完美婚姻”,進而伉儷情深、幸福一生的也鮮有二人。這不同于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癡寵,也不同于麻木不仁的茍且忍讓,這是一個男人經(jīng)營婚姻的大智慧,這就像他在《一篇沒有聽眾的演講》寫的那樣:他可以看到“一個女人在婚姻中的犧牲、溫柔、諒解、操持、忍耐”,并可以投桃報李的“視這樣的女人為稀世之寶”,亦懂得“對女人體諒溫存的道理,女子哭時須揩她的眼淚;女人月經(jīng)來時,須特別體貼照顧。”其中的“須”不是“需要”的“需”,而是“必須”的“須”,這不僅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溫情的愛,更是一個男人對女人洞察秋毫的“懂”!
披衣下床,推開窗子,細雨撫在臉上,有些許的微涼。這樣一個愜意的夜晚,另有兩杯紅酒催眠,按理應(yīng)該有一夜酣暢的好覺的,竟然因惦記著尋那大傘般的藍魚而夜半醒來,思緒萬千,不能成眠。這似乎有些奇怪,但很快我又覺得見怪不怪了:躺回床上后,自枕下掏出昨晚讀的林語堂的文集《人生不過如此》,隨手剛好翻到《女人》一文,開篇一句正好是引用了拜倫的名言:“男人是奇怪的東西,而更奇怪的是女人?!奔热灰恢逼婀?,自當(dāng)見怪不怪的。記得很久前曾讀過一個故事,說一位心理醫(yī)生援非為戰(zhàn)區(qū)的非洲婦女做心理疏導(dǎo),令他大感意外的是,來就醫(yī)的女人們對他訴說的不是饑荒和戰(zhàn)亂,困惑這些在生死線上掙扎的女人的依然是感情問題。拜倫眼里女人的奇怪,這位心理醫(yī)生也是不懂的,但我想林語堂能懂。在《女人》一文中,他是這樣評價女人的:“她們能看一切的矛盾、淺薄、浮華,我很信賴她們的直覺和生存本能——她們重情感輕理智的表面之下,她們能攫住現(xiàn)實,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她們了解男人,而男人卻永不了解女人。”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不了解女人的,比如林語堂。他在《兩個中國女人》中寫了他心向往之的兩個歷史中的女人,這兩個女人不是環(huán)肥燕瘦的美女,也不是柳如是、蘇小小等的有才有貌有風(fēng)情的名妓,而是兩位默默無聞的平凡人妻:一位是《秋鐙鎖記》里的秋芙,一位是《浮生六記》中的蕓。秋芙與夫君放舟扶琴、投棋、吟詩、作畫,蕓女扮男裝隨夫君出游,她們共同的特點便是樂享自然,有情有趣?,F(xiàn)在比較流行的一句話說:這個世界上臉蛋美麗的女人太多,靈魂有趣的女人太少,確實,自古贊美女的詩、文不勝枚舉,但寫這樣蕙心蘭質(zhì)的女子的文字卻少之又少,但我以為,有興趣讀完《秋鐙鎖記》和《浮生六記》的女人,最起碼有一部分會感慨:我也愿意做這樣的女人!但是蔣坦、沈復(fù)這樣愿意承歡的丈夫哪里找去?或許,還是識趣的男人更少吧!還好,有林語堂的書,讓有趣的女人有信心堅持做好自己。
愛上林語堂的文字也是近幾年的事情。年輕時也讀過幾本《中國近代散文》、《中外著名散文》等的書籍,但其中都沒有收錄林語堂的文章。之后有過很長一段遠離書本、迷失在生存的困頓里的時光,還好年近不惑時遇到了林語堂的書。愛上一個作家則“像一個男子和他情人一見傾心一樣,什么都沒問題了。她的一切都是恰到好處的?!边@是一種相似心靈的聯(lián)系,哪怕隔著一個久遠的年代,讀他的文字,還是會有種觸及心靈的電流,讓你讀來時時有種入心入肺的歡愉。
讀林語堂的長篇小說《京華煙云》時純屬跟風(fēng),雖然也覺得大家手筆確實氣勢磅礴,但小說是講述一個時代多種階層的人的生活、命運,難免會或多或少落入些許俗套,讀來跟其他名著并無不同,總之沒覺得有什么特殊的感覺。直到遇到他的《生活的藝術(shù)》《美國智慧》等哲學(xué)散文,似乎心靈深處最隱秘的地方的某根從未被觸及的弦,一下子被撥動了,那種心靈的震顫與他的文字共鳴。如他在《寫作的藝術(shù)》一文中寫的:“人如無有個心愛之作家,則是迷失的靈魂。他依舊是一個未受胎的卵,一個未得花粉的雌蕊。一人的心愛作家或‘文學(xué)情人’,就是其靈魂之花粉?!币粫谑?,整個身心都沉浸其中,頓覺自己的生命也因此而飽滿,如受了粉的花兒一樣,自信滿滿的走向另一個碩果累累、充實飽滿的季節(jié)。
近日又去了一次圖書館,特意找了新近編輯的民國時期的名家散文集,幾個版本的都翻找一下,感覺其中除了慣有的魯迅、周作人、郁達夫等等名家的文章,又新加了季羨林和豐子愷的幾篇小散文,依然沒有林語堂的文字。我喜歡讀魯迅的雜文和散文,雖然考試時答不對其那句話、那個字的用意何在,只覺文字犀利有趣,引人思考。但我不明白同一時期的林語堂的文章為何就進不了民國名家散文集。如果把魯迅比作勇往無前的戰(zhàn)士,以筆為矛,引領(lǐng)幾代人覺醒、抗?fàn)?,那么林語堂就是位生活家,時逢盛世,我反而覺得相比之下,林語堂的文章更多姿多彩。他用筆下的文字教世人欣賞文藝、欣賞美,教世人哲思人生、順乎本性的享受生活。他在《工作的動物》一文中指給我們說:“到處都是義務(wù)、責(zé)任、恐懼、阻礙和野心,這些東西不是大自然產(chǎn)生出來的,而是由人類社會產(chǎn)生出來的”;他在《快樂人生》中啟示我們:“人生于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yīng)該以什么做目的,應(yīng)該怎樣實現(xiàn)這個目的,而是要怎么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yīng)該調(diào)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樣實際……”如此淺顯的道理,可能很大一部分人耗盡一生也不一定能活明白的。我常常想如果在年輕時遇到林語堂的書,或許我的青春會不那么迷茫;或許不會有那么多幻滅后的心灰意冷;不會在人生的長河中隨波逐流的迷流太久——但誰知道呢?也許那時我也會像不清楚怎么愛一個人一樣,同樣的也讀不懂自己愛的書,就如林語堂在《讀書的藝術(shù)》中說的:“世上無人人必讀的書,只有在某時某地,某種環(huán)境和生命的某個時期必讀的書。讀書和婚姻一樣,是命中注定或陰陽注定的?!奔热皇亲⒍ǖ?,一切自當(dāng)安之若素為好?!墩撜Z》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如此,無論在怎樣的年齡,能遇到一位觸及靈魂的“文學(xué)情人”,也是一大幸事。人生有一知己,當(dāng)無恨矣!
不知何時雨聲已停,窗外現(xiàn)出晨曦的微光。想到即將到來的一天奔忙,困意突然襲來。還好,小睡個回籠覺的時間還是有的。隨復(fù)把手里的《人生不過如此》放于枕邊,伸個懶腰后,擁被而眠。等下一個心血來潮的時刻,再去尋找那夢魂牽繞的大傘樣的藍魚吧。此刻,心意已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