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小說《孔乙己》中，孔乙己到咸亨酒店喝酒時，面對一群饞孩子，他張開五指罩住僅有的一碟茴香豆，嘴里自言自語地說：“多乎哉，不多也！”對于年邁的父親來說，能讓他感覺重要的人和事，已經(jīng)和孔乙己碟子里的茴香豆一樣不多了。自打患了腦梗，半邊身子不靈便，再也不能拎起鐵鍬鋤頭到園子里耕耘播種了，再也不能騎上摩托，至少是電動自行車去二十幾里外的他姥姥家西關(guān)屯看海了，特別是后院的老刁大哥死了以后，連去十多里地的思拉堡小鎮(zhèn)洗溫泉，也成了不可能的事情了?，F(xiàn)在，對于他，除了吃飯、睡覺、看電視，最重要的就是手杖、輪椅和床了。它們陪伴著他的白天和黑夜，比菲傭和錫克族警衛(wèi)還可忠實可靠。兒女倒不少，男男女女五個，可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事情，而且還不在身邊；老伴身體雖然還好，可還要買菜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也不能整天只圍著自己轉(zhuǎn)。而這手杖、輪椅，這床卻出奇地聽話，啥時候需要，啥時候貼身服務。
　　 那手杖就放在輪椅或床邊上，伸手就能抓到；輪椅靜靜地放在衛(wèi)生間門口，只要自己想出去，推到樓門口，然后慢慢地坐進去，兩只手搭在輪子上，使勁一撥，它就出發(fā)了，沿著自己的目光，向著大棗樹下面的那片陰涼馳去。床雖然不能動，但時刻聽命，靜靜地候著，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覺得累了、乏了、困了，躺上去即可，盡管它不堪重負，會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就像老仆人偶爾發(fā)幾聲呻吟，過后卻是全力支撐著，讓他舒舒服服地休息。他不翻身，它悄無聲息；他翻身或起身，它又發(fā)出一陣輕輕的呻吟。
　　 父親的病發(fā)得突然，八十歲的時候，我在營口買房，父親得知消息很高興，騎上電動自行車就奔來了，一百多里，電動車蓄電池根本不夠，七十多里時，就沒了電，父親竟然腳蹬了三十多里路，進門時，驚得我們?nèi)夷康煽诖?。我領(lǐng)他到樓下小飯店要了一斤水餃，他自己全吃了，一個沒剩。吃完飯，睡了一覺，我利用他睡覺的時間，給電動車充了電。他睡醒了，起身要走，我們苦苦相勸，執(zhí)拗的老父親說啥也得回去，無奈，我們只好由他。父親又騎著電動車回了老家，傍晚時途經(jīng)望海寨，在一家豆腐腦店要了一碗豆腐腦，讓店家?guī)椭o電動車充了電，掌燈時分回到家里。認識的人都說：“這老爺子能活一百歲?！?br />　　 誰曾想，在他八十二歲那年七月十五，吃了媽媽包的餃子，到樓下石凳上坐著，等天黑時想回家就起不來了，一只腿疼，不好使。媽媽趕緊到隔壁小區(qū)，喊來我大妹妹和妹夫，送他去了區(qū)醫(yī)院。病情卻越來越重，到第二天，半邊身子完全失去了知覺，吞咽功能幾乎喪失，說話含糊不清?？砂盐覀儑槈牧?，我們姊妹兄弟五個輪流陪護，在醫(yī)院足足住了二十多天，然后，又去了沈陽蘇家屯血栓病?？漆t(yī)院，總算讓他重新站起來了，起初走路往一邊栽，后來慢慢地拄著棍子，可以拖著一條腿趔趔趄趄地走到樓外去……
　　 那以后，父親變得木訥沉默，怯懦孱弱，自私偏狹，冷漠戾氣，甚至有些猥瑣，那個談笑風生，喜歡縱橫捭闔、談古論今，堅強剛毅從不唉聲嘆氣，也從不習慣皺眉頭，心胸豁達、敞亮大方，重情重義的父親不知道哪里去了，呆滯的目光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熱情，呆傻的模樣讓家人都感到陌生。親朋好友來了，他張嘴便哭，可擦過眼淚，便無聲無息，好像忘記了人家一樣。人的生命，到了只有輪椅和床是最貼心的伴侶，這是多么不幸和悲哀啊。尤其對于父親來說，更是如此。父親的一生，雖然不算顯赫，也沒啥值得榮耀的，但和左鄰右舍的同齡人相比，卻也很值得兒女為他驕傲和自豪。
　　 父親十六七歲時，東北剛剛解放，他毅然參加了人民解放軍，就讀于解放軍沈陽軍官預備役學校。學校對于他這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無異于五光十色的萬花筒，琴棋書畫、文史地理、數(shù)理化哲，音樂體育，都要學，前途一片光明?？墒?，由于他姨夫戴著“壞分子”的帽子，他姑父解放前做過反動會道門的“引進司”，幾次重要的選拔，都是在最后一關(guān)政審時被淘汰掉了。他的戰(zhàn)友，有人去了駐外大使館做了武官參贊，有人去了軍事基地任要職，有人做了鈾礦和兵工廠的軍代表。后來趕上第一次大裁軍，他們學校被改編為沈陽公安部隊，相當于今天的武警吧。面對一次次落選和部隊改變，他不免灰心，便要求復員。投奔了他在大連工作的叔父，叔父把他引薦到一家企業(yè)學鉗工。在工廠里因辦黑板報引起了區(qū)文化局的注意，被選拔到區(qū)文教局做文化教員。假如他繼續(xù)堅持，也會有不錯的前景。
　　 1962年，他不忍心年過半百的母親獨自支撐著一大家的生活，父親病重，弟弟妹妹們尚年幼讀書，母親太累太苦。他響應國家號召，自愿回鄉(xiāng)務農(nóng)，帶著老婆孩子回到了家鄉(xiāng)?；剜l(xiāng)后，立刻被任命為八家子村黨支書，成了當時農(nóng)村最早的村支書。文革中也曾受到觸及，但由于他思想堅定，作風正派，廉潔奉公，業(yè)績顯著，為人又熱情大方，很快就被重新啟用，到公社工作，做過公社砂石管理站站長、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站站長。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興起了社辦企業(yè)，他先后擔任公社機械廠、綜合廠、化工廠的支書兼廠長，為這塊養(yǎng)育了他的土地流干了汗水，用盡了智慧，在整個公社十五個大隊名聲極佳，深受尊敬，多次被評為公社優(yōu)秀干部、優(yōu)秀黨員，還是縣勞動模范呢。但由于他一直與他姨夫、姑父，后來是與我那個“壞分子”外祖父劃不清界限，所以，一直沒能轉(zhuǎn)為國家正式干部，一次次機會都被別人擠掉了，直到農(nóng)村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社辦企業(yè)也都改制了，他只好戴著一頂“白帽子”回家了。
　　 那時候，農(nóng)村都睡土炕，而在他任職的單位辦公室里，也都有一張床供他午間休息用。但他睡慣了火炕，不習慣躺在那軟踏踏的床上休息。午休時間，他堅持打乒乓球，直到六十歲他還曾經(jīng)代表公社參加全縣乒乓球比賽，而且還能拿到名次呢。
　　 五年前，村子整體動遷了，父母也搬進了樓房，沒了火炕，父親很不適應。裝修房子時，父母都不要床，非要在臥室里打一張大鋪，說是躺在火炕睡覺安穩(wěn)踏實，熱乎乎的火炕一烙，腰腿都舒服。等到父親病了，進進出出臥室不方便，而且客廳里還能躺著看電視，還能和人嘮嗑，所以，才同意買了折疊床放進客廳。這就成了父親整個白天休息之所。父親本來身子就重，再加上半邊身子不聽使喚，越發(fā)顯得笨重。而那只小而窄的折疊鐵床，身單力薄，每次父親沉重地坐下，它都要發(fā)出“咯噔、咯噔”聲，父親重重地一仰，躺下來，鐵床便“吱吱嘎嘎”地響半天。當父親睡醒覺想起來時，他的僵硬的身體無法再像以前一挺，抬起頭，直直地坐起來，他要使勁地抓住床沿，才能讓鉛塊一樣沉重的身體離開床鋪。這時，那鐵床簡直像要被生生撕裂一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聲響。當時我們就擔心它承受不住父親的重量，果不其然，沒到兩年，那床便出問題了，父親總是從一邊坐下、躺下，醒來還兩條腿吊起來坐在那里，鐵床靠外邊的一條橫梁，由于承受的重量最多，也最沉，竟然塌了，斷掉了。開始時，母親找來紙箱、磚頭，墊起來，后來墊不住了，就叫弟弟處理。弟弟查看以后，決定維修，把床拉到維修部，讓人家用電焊給焊上了。誰知道，這家伙決意要罷工，焊好后，沒到一個星期，就又壞了，不僅原來塌下去的地方又斷裂了，而且其他好幾處也都發(fā)生了斷裂。
　　 床是不堪重負斷裂的，而曾經(jīng)健壯有力的父親，又何嘗不是被生活的重負壓倒的呢？我知道，現(xiàn)在唯有一張舒適的床鋪最能讓父親心安，就和大妹妹一大早打車去了鲅魚圈，跑了好幾個家具店。家具店里各式精美的床令人眼花繚亂，但卻大都是雙人床，而父親家客廳里只能放一張小單人床。好不容易尋到了單人床，相中了，不是沒有現(xiàn)貨，需要訂制，就是價格高得出奇，令人咂舌。女兒的一句話點醒了我，上網(wǎng)呀，于是，讓女兒在網(wǎng)上好一頓篩選，二三百塊錢的，價格便宜，但我害怕質(zhì)量不好，不結(jié)實，買來幾天再壞了，還得換，千八百塊的又有些太貴，怕父母不接受。最后選了一張帶床墊一共四百五十元錢的，說是一個星期可以快遞到家。于是簽單，付款，等貨。
　　 短短四天，快遞就把床給送到了家。星期天，利用休息日，我召集了我女婿和大妹妹的女婿，拆包、組裝，沒多久，一張散發(fā)著松木好聞的氣味的木床便拼裝起來了，可是床墊沒到，父親還不能躺上去。床墊是用汽車遞過來的，而床則是零件打包用高鐵運來的，所以床比床墊快。利用等床墊的時間，我又讓大妹妹的女婿，搞家庭榻榻米裝修的樣式，給新床靠外邊的橫梁加裝了兩個支點，跟床腿一樣。如此一來，這張看上去不如鐵床結(jié)實的木床，成了“加重型”的了，相信它完全可以承受父親的沉重。
　　 又過了兩天，床墊到了，是棕櫚皮做的，不軟不硬，很適合父親的需要。一切安頓好了，父親有了舒服的新床，又可以坐躺自如，愜意地酣睡，安然地休憩了。昨天，母親在電話里說，多虧了兩個孫輩女婿（當初，母親還不同意找他們兩個來幫忙呢，說人家上班工作都挺累的，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日，還得來干活），并告訴我父親很滿意。聽了，我也安心了。孝道，應該是傳家之寶，讓孫輩也及早參與進來，未嘗不是好事。何況床對于父親來說，重要得不能再重要了。一個八十四歲患了腦梗行動不便的老人，白天天氣好的時候，還可以坐上輪椅出去曬曬太陽、透透空氣，到了晚上，或者陰天下雨、刮風下雪天，除了躺在床上，回憶和咀嚼往事，他還能干什么呢？床，托著的不僅僅是漸漸背叛他的身體，還有充滿著悲歡離合的夢，有令他想抓又抓不住，想忘又忘不了的無盡往事，有他在死神令人恐懼的腳步聲里瑟縮發(fā)抖的靈魂。作為子女，我痛苦于無法也無力幫他驅(qū)除那深深的恐懼，只能盡力滿足他少得可憐的要求，比如一張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