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卞姐姐(小說)
“這孩子,咋這么不聽話??斐燥垺2皇墙o你說了嗎,卞姐姐回部隊了。卞姐姐是軍人,不是老百姓,得隨時聽從命令?!?br />
看著悶悶不樂的為民,母親一遍遍地解釋著,可執(zhí)拗的為民只勉強端起飯碗,嘴里依然是那句話:我要卞姐姐,我要卞姐姐。父親一臉的凝重,一直沒有說話,眼睛盯著為民,忍不住用拿著筷子的右手指著為民:
“你懂點事好不好?都上三年級了還聽不懂話?”
父親有些生氣,手上的筷子頭快戳到為民的額頭了,為民有些害怕。平日里的父親盡管不茍言笑,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嚴厲。
父親的話他不敢違抗。那句“我要卞姐姐”的話忍了忍終于還是變成“唏噓”的抽泣聲。
為民嘴里的“卞姐姐”是駐村工作組。那年月,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工作組也是一波接一波。一般的工作組都是一年期限,而這個卞姐姐卻不到半年就被調走了。
為民清楚記得,卞姐姐來的那天,正是秋天,院子里幾顆棗樹棗紅葉綠,為民每天都用稚嫩的小手舉起細細長長的竹竿打棗吃。那脆甜可口的味道常常吃的他腹脹肚圓,每頓飯只象征性的吃一點點。正午時分,陽光溫暖。為民正端著碗蹲在院子一隅,享受著剛剛打下的甜棗,父親和隊長領著一個年輕女軍人走進院子。女軍人背著捆扎得四四方方的背包,肩上斜挎著一個顏色暗淡的黃書包。黃書包一邊帶子上綁著一條白毛巾,書包翻蓋上繡著當下流行的五個鮮紅的大字:為人民服務。左手提著一個圓鼓鼓的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東西繁雜:除了軍人特制的喝水缸子,剩下的都是紅皮白皮的一摞摞厚厚的書本。這兩年,隊上只要來工作組,都安排在為民家。之所以這樣,一是因為他家有給在外當兵的哥哥準備的婚房;二是他家成分好(貧農),父親又是生產隊會計。前年新房剛收拾好,就有一個男軍人(工作組)住下了。去年冬天剛走,今年又來了一個女軍人。
那女軍人一身綠色軍裝,五角星的帽檐下兩只眼睛黑白分明,深邃靈動。走起路來,步履輕盈矯健??戳丝礊槊瘢α诵?,一排潔白的牙齒潔凈整體。為民抬頭看了看女軍人沒吭氣,繼續(xù)低頭吃著。只聽到父親說了一句:“臉成了鬼娃子了,去,把你臉洗洗再吃。”為民這才想起來剛才打棗時流了很多汗,兩個袖口都擦濕了。
那天晚上,母親破天荒(家里從來不吃晚飯)地熬了小米稀飯,溜了幾個饃。炒了一盤洋芋絲——這是女軍人的第一頓飯。飯桌上只有父母親陪著女軍人。那女軍人吃飯時也衣冠整潔正襟危坐,齊耳的兩個小辮用皮筋扎著,一扭頭,像撥浪鼓上的兩個鼓錘來回擺動著。女軍人關切地問了為民父母親的年紀,家里幾口人?幾個男孩幾個女孩?當父母問女軍人情況時。她以軍人標準的回答方式對父母說:我叫卞淑珍,今年25歲,現(xiàn)在是省城某部隊的一名指導員。接著補充一句:叔叔嬸嬸,你們叫我小卞就是。一聽到她的年齡,母親好奇地打聽:訂婚了沒有?女軍人羞澀地搖搖頭。問到她父母時,女軍人臉瞬間沉了下來,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在某某農場。父母再也不敢多言,那時候很多知識分子和老干部都發(fā)配到農場或農村勞動改造,因此,一說起“農場”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聯(lián)想到“勞改”二字。女軍人這么年輕就穿上“四個兜”干部服,想想她的父母曾經(jīng)一定不是知識分子,也是個不小的官吧。
晚上睡覺前父親對他和三個姐姐說,你們幾個都得叫卞指導員姐,不能白搭話。為民很不高興,心里在說:我有三個姐姐,不稀罕這一個。但父命難違,當著家人的面,他還是稱女軍人:卞姐姐。
工作組吃派飯,從村頭第一家開始,按順序循環(huán)往復。每天兩頓主餐,晚上一頓副餐,副餐老家人俗稱“霍(喝)的饃”。工作組每天付給一斤糧票三毛錢作為伙食錢。
卞姐姐第二天開始吃派飯。
這一年,中國政壇因為一件震驚中外的叛逃事件,全國上下政治運動的弦繃得很緊。社員們白天地里勞動,晚上在倉房學習中央紅頭文件。卞姐姐自然是會議的主角。她那帶著京腔的普通話悅耳動聽,像廣播里的播音員,這使得聽慣了鄉(xiāng)音的為民感覺十分新奇和誘惑。因此,每次隊里開會,為民都要在一旁聆聽。社員開會的熱情并不高,往往是卞姐姐站在人群中間一頁一頁地念,周圍社員抽煙的抽煙,做針線的做針線。女社員們比較樂于開這樣的會,說在家做針線還得點油燈,這隊上的電燈白用,多好!后來,隨著天氣越來越冷,晚上開會的熱情也不再積極,次數(shù)也漸漸少了。白天,卞姐姐和社員一起修渠積肥,晚上偎在炕上,在油燈下看書,有時候還哼著一些為民從沒有聽過的曲子,那優(yōu)美的旋律驅使為民無數(shù)次爬在門口靜靜地傾聽。一次被卞姐姐發(fā)現(xiàn)了,卞姐姐停止了哼唱:“來來來,進來,進來,姐姐教你唱歌?!?br />
哥哥的婚房已被卞姐姐修飾一番。墻上新帖了幾幅樣板戲畫報,桌面中央靠墻倒放著“四卷”,四卷上面放著毛主席半身石膏像。這石膏像為民家臥室柜上也有,只是塵染煙熏,沒有卞姐姐這幅潔凈瓷白?!八木怼迸苑胖槐K玻璃罩油燈。桌子靠炕一面墻上,正正齊齊擺放著一排書,簡裝線裝都有。為民本以為卞姐姐會教她剛才哼的歌曲,但很遺憾沒有,而是教他唱當下流行的京劇樣板戲。那段“都有一顆紅亮的心?!睆V播里每天都在放。因此,卞姐姐教了幾遍,他就能唱出來了,卞姐姐還直夸他聰明。以后的幾天里,幾乎每天晚上卞姐姐都教他學唱樣板戲:《紅燈記》《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里面的幾乎所有唱段卞姐姐都唱的繪聲繪色惟妙惟肖。后來,很多小伙伴都加入到學唱樣板戲的行列。人一多,屋子里站不下,只好在院子站成一排。冬天的院子寒風咧咧,但伙伴學唱樣板戲的熱情很高。大家挨著凍,鼻涕哈拉袖著雙手站成一排,沒有一個人叫苦。月光撒下的院子暗淡陰冷,卞姐姐臉上的表情,一板一眼打著拍子的兩只手,大家還是看的很清楚。打一會兒拍子,卞姐姐都要對著雙手哈熱氣,或者兩只手相互搓搓又開始。在卞姐姐那里,為民知道了“打開口腔”、“聲音后靠”、“拖音到位”等專業(yè)術語;知道了發(fā)聲的三個區(qū)域:口腔、腹腔、頭腔。這些詞語為民他們并不能完全聽懂,但還是聚精會神地聽著。卞姐姐的專業(yè)認真自然引起許多社員前來圍觀。大家直夸卞指導員的一招一式很專業(yè),比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唱的好多了
卞姐姐一直保持著部隊的習慣,每天早早起床去外面跑步,經(jīng)常是她都跑完步回家為民還沒去上學。有時候為民背著書包出門,卞姐姐剛跑完步滿臉紅撲撲地進門。這一年冬天來得早,剛進入十一月,一場大雪使得氣溫驟降到零下三四度,母親翻箱倒柜地給為民尋找御寒的帽子,等不及的為民一句“上學要遲到了。”的話,轉身就跑。剛要出門,碰上鍛煉回來的卞姐姐。二話沒說,卞姐姐脫下帽子扣在為民頭上,帽子里卞姐姐頭上的溫度還熱乎乎地存留者。那天,為民可是風光了一回,同學們都搶著要感受一下帶著五角星的栽絨帽子。
又一次輪到卞姐姐到為民家派飯。吃飯時,卞姐姐用筷子的手很不自然,幾次夾菜都沒有成功。母親端起盤子送到她跟前,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背腫脹發(fā)亮。那時候部隊不發(fā)手套(從來沒有見卞指導員戴手套),棉衣袖子稍微短點,兩只手就露在外面。而卞姐姐除了在自己房間,任何時候都是一副標準的軍人英姿:兩手揮灑自如,步履輕盈矯健。不像農村人,天氣一冷,走在外面,兩手袖著,遮風御寒。母親心疼地握著卞姐姐的手,說了幾句心疼的話。當晚,母親找出一塊黑色粗布一把棉花在油燈下做了兩只套袖(陜西農村人手上御寒的棉套),第二天送給卞姐姐,卞姐姐以軍人不準戴套袖拒收。母親一句“你這娃咋這么犟,手都凍成鱉蓋了,還不珍惜。誰看著能不心疼?”的話,讓卞姐姐感動的淚眼迷離。但套袖只在家里或者晚上教我們唱歌時套在手上,平時在外卞姐姐則將套袖塞在棉衣袖里掩藏起來。
那年月學生上學很輕松,沒有家庭作業(yè),即使有,完成不完成也沒人追問,因此,為民從來不在家里寫作業(yè)。童年的日子除了給豬拔草,總之還算輕松悠閑。和卞姐姐熟悉了,為民也沒有顧忌,有事沒事就往卞姐姐房間跑。有一天,卞姐姐關切地問他:學了哪些課文,怎么從來不見你在家讀書寫字。當時的語文課本受政治氣候影響,既簡單又短小,每一課他都能熟練的背誦。卞姐姐隨意翻了翻,突然問他喜歡詩歌嗎?為民搖搖頭說不知道。其實,詩歌對于那時的他真的很陌生——像從沒有涉足的新的學科。
“姐姐教你詩歌,好吧!”卞姐姐面容和善帶著笑意兩眼盯著為民。
為民不說話,只是不停地點著頭。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边@是卞姐姐教為民的第一首詩,也是為民長那么大學的第一首詩。卞姐姐先把這首詩用漂亮的楷書寫在一張信箋上,再一個字一個字地給他解釋著,從詩歌的意境到作者李白的的思鄉(xiāng)之情,卞姐姐講的很詳細很唯美。連她自己也被深深地感動了,神情中顯露出淡淡的憂傷之情。為民聽的很入迷,被卞姐姐的情緒感動著……第二次學新詩前,卞姐姐先檢查那天教他的《靜夜思》,又提問了幾個問題,他都回答的很流利,這才教他杜牧的《清明》。這首詩使得他明白了幾個新的詞匯:“斷魂”就是傷心,“牧童”是放牛娃。知道了山西有個“杏花酒”,“酒家”就是喝酒的地方。以后的幾個月里卞姐姐又陸陸續(xù)續(xù)地教為民學了近三十多首詩詞。為了便于學習,卞姐姐特地把幾十首詩詞抄寫在一個紅色塑料皮的日記本。每學一首,就讓為民重新抄在一個本子上,筆畫繁瑣的字,下面都注有拼音。為民明白了詩和詞并不屬于一個概念。知道了唐代大詩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知道宋朝有叫蘇軾、李煜、李清照等詩詞名家。這使得小小的他在小伙伴面前有了炫耀的資本,連一向對他并不認可的語文老師幾個月下來也對他刮目相看。
轉眼到了臘月,“臘八”一過,社員們一邊應付著生產隊的事務,一邊抽空置辦年貨。那時候不像現(xiàn)在,年貨很簡單,家里都貯備有紅白蘿卜,無非就是買幾顆大白菜,幾節(jié)蓮菜,幾掛鞭炮,稱半斤白糖,一斤醬油,二斤煤油,幾斤紅薯粉條。家境稍微好點的,外加一斤豬肉?!靶∧辍蹦翘?,母親從土壕(村里人專門取土的地方)弄回幾大塊顏色發(fā)白的生土,用水化開攪拌,開始粉刷被煙熏火燎了一年的屋子墻面。為民和姐姐給母親打著下手。傍晚時分,母親和姐姐正在收拾粉刷完墻面的衛(wèi)生,卞姐姐回來了,她的臉色異乎尋常地沉郁。問她怎么了,回答的很簡單:沒事。問她吃飯了嗎?只是搖搖頭不說話?;氐轿葑娱T一閉也不點燈。母親感覺很蹊蹺,這和平日里經(jīng)常哼著曲子活潑可愛的卞指導員簡直判若兩人!
晚上睡在炕上,為民隱隱約約聽到父親對母親說,卞指導員被叫到公社去了,有人反映她工作不認真,整天不干正事,和一幫孩子瞎胡鬧。更嚴重的說她給下一代貫輸毒草。母親說,什么毒草?父親說,就是給兒子教了幾首詩,這些詩有的我小時候也讀過,感覺不出有什么流毒,但現(xiàn)在不讓學了。這孩子,可把卞教導員害慘了!母親嘆了一口氣。明天起,不要再讓為民去卞指導員房間了。最后,父親說了這句話。
第二天一大早,卞姐姐似乎并沒有被昨天的情緒影響。依然跑步鍛煉,梳洗吃飯。然后扛起鐵锨出工。中午聽父親說,卞姐姐在田間還組織社員讀了一段人民日報社論。晚上回到房間,依然就著油燈看書到深夜,只是再也沒有聽過卞姐姐哼歌的聲音了。
距離過年還有三天,一大早卞姐姐去公社開會,母親姐姐早早就開始準備著午飯:攤煎餅,這種飯一年也吃不到幾回,除非來重要客人。為民好奇地問母親,母親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卞指導員今天來家吃飯?!?br />
“不是還沒輪到咱家么?”為民不解。
“她明天就走了,這最后一頓飯就在咱家吃。”
“走?去哪兒?”
“回家過年呀!”
這天的午飯吃的并不愉快,父親母親的話都不多,只有卞姐姐一個人沒話找話地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閑話。
吃完晚飯,卞姐姐除了按規(guī)定留下三毛錢,把身上的糧票抽出十斤硬是塞給父親,然后,把為民叫到她房間,問他,這幾天學習怎么樣?還背新詩歌了嗎?為民搖搖頭說沒有。想到那晚父母親的談話,為民低著頭不敢看她,低聲說:
“對不起,卞姐姐。你為了教我學詩歌,挨上級批評了?!?br />
卞姐姐伸出左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
“沒有的事,姐姐這不好好的。這幾天有點忙,沒有教你學習新詩詞?!?br />
隨即,回轉身,走到炕沿前,伸出手,從枕頭下面抽出那本為民熟悉的紅色塑料皮日記本,遞給為民:
”明天姐姐就要走了?;丶疫^年了。姐姐把這個本子送給你。后面還有三十多首詩詞,繁瑣的字下面注有拼音。先背會,不明白意思不要緊,等你長大了讀書多了就明白意思了?!?br />
最后,又不忘叮囑為民:自己讀就是,千萬不要再在老師同伴面前炫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