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舊(散文)
喜歡舊。
舊,就像這眼下的秋,又厚重又蒼茫。舊了,還將舊下去,一日勝似一日。像極了往深處走著的秋,有熟透了的味道,自帶光陰、暮氣和城府。
如那壓在鏡框下的舊照片,舊得滿是時間的苔蘚、光陰的味道了,就連那邊緣都被潮氣洇濕了,可依然牽著連著。那是介質(zhì),可瞬間把你的記憶喚醒,往事就那么洶涌而來,那些沉在歲月深處的片段,立刻就活了過來……
不能取下來,不能的,它們是記載、留存和念想。
母親的扣箱,有了年頭,上了歲數(shù),漆皮斑駁,顏色也被光陰沖淡了,可依然擺放在堂屋最顯眼的地方,母親一遍遍地擦拭,就是舍不得扔掉。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從那漆面里上時時照過來。時光真快,在箱子的一開一合中,母親就這么老了……
一箱子都是舊光陰:印染花布包裹,掉了漆皮的梳妝盒,壓在箱底的舊衣,還有母親的體溫、氣息和曾經(jīng)的故事。那么一瞬,我突然明白了這口箱子對母親的意義和價值。母親喜歡的哪里是箱子,分明就是她的經(jīng)年舊事,人越老就越喜歡懷舊了。
我也不例外。雖然我還不到靠抱著老箱子在懷念里過完余生的年齡。
一本舊書《紅樓夢》,紙質(zhì)發(fā)黃,書邊上卷,一打開,撲面而來的都是光陰的味道,又潮濕又霉氣。墨香在時間里發(fā)酵后的味道,在紙張書頁里彌漫。這味道,帶我瞬間抵達(dá),那里有我第一次接觸文學(xué)的喜悅、激動和忘我……
對舊衣也情有獨(dú)鐘。那是一件棉麻舊衣,白色闊腿褲,小吊帶,外面搭一件開衫。棉麻的親膚,自然的風(fēng)情,飄逸的氣質(zhì),本真而又小眾,脫俗而又不隔云端,這恰恰的表達(dá),剛剛的好,是我所愛我所喜。十幾年了,不下架,每年穿著它,在夏風(fēng)里走過。夏風(fēng)輕輕吹,它舊了,而我也老了。
即使是買新衣,也喜歡舊牌子,老店。固定地穿那幾個牌子,固定的那幾家老店。戀舊的情懷,總是能給我?guī)砩钋楹秃褚猓瑫r間久了,店主人都知道我的戀舊喜好,有新進(jìn)的款式,恰恰又覺與我相配,便電話招呼一聲,我就急急地趕去,像赴一場約,它就等在那里,像失散多年的老友,見面都是驚喜和沉醉!
舊物,是光陰的聚集、沉淀,也是往事的纏綿與散發(fā)。只要你不棄,他便不離,多么忠誠的陪伴和情深啊!
去每一座城市,我都要找那些老街和古鎮(zhèn)。
青磚灰瓦、鏤空木窗、青石板街巷,還有巷道里以時間的速度攀爬的青苔,木質(zhì)的小橋,潺潺的小溪,溪邊浣衣的江南女子,都帶著寡寡的表情、素樸的自然和滿臉的暮氣,落在眼里,隨便哪里,都是一幅古畫。這時,如果你恰恰穿了粗樸的布衣,著了繡花的布鞋,坐在青石板的臺階上,仰了頭,看那斜斜照下來的陽光,是與這景契合搭配了的,那種感覺,又古老又時尚,又現(xiàn)實(shí)又穿越。
回太谷的時候,是要到那條老巷子里走一遭的。逼仄的巷道,磚鋪的地面,濃稠的煙火,街道兩旁一家挨一家的商鋪。終于看到了,街邊的那家面皮店還在,還是那個女人,老了,臉上水色少了,皺紋多了,兩鬢有白發(fā)在隱隱升起,可眼睛里駐滿了風(fēng)淡云輕和平靜安妥。生意一貫地好,味道還是那個老味道。她不記得我,我卻沒忘記她。
這條街道,還保持著明清的味道。每次走進(jìn),都有一盞燈掛在記憶的窗口,時時有溫暖照過來,帶著幽幽的風(fēng)情和被時間磨洗的質(zhì)感。
友,也是舊的好。
能稱其為友的,不是這點(diǎn)上相似,就是那點(diǎn)上重合,所以,她們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我的影子。從青絲到白發(fā),從稚氣到成熟,春的執(zhí)拗,夏的莽撞,秋的凝練,一步一步,他們都替我記錄、保存和收藏著。
見到她們,我甚高興,那曾經(jīng)的味道、熟悉的氣息就都又活了過來;見不到她們,我就制造機(jī)會。對于想見的人,機(jī)會總是有的。當(dāng)那些舊時光漫漶出柔柔暖意時,疲勞減了許多,心情也好了許多。生活的暗夜里就又亮出燈盞,有暖光照了過來……
前些時日,舊院鄰居家的孩子結(jié)婚,鄰居單單為這些老鄰居設(shè)宴,一院子的人,圍坐一起,話匣子嘩啦一聲打開,噼里啪啦的熱烈,久未謀面的驚喜,稀里嘩啦的感嘆,帶著失而復(fù)得的愉悅。斷掉的過去,瞬間就鏈接上了,大家談?wù)撔≡旱臏剀?,回憶在大柳樹下織毛衣的情景、在公用水房里洗碗的?xì)節(jié)……還感嘆那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如今已是楚楚動人了。那一火車一火車的話兒,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席已罷,可這些老鄰居遲遲不肯散去。那是一壇老酒,蓋子一旦被啟開,那沁人的酒香是要飄啊飄的!也是一款陳年普洱,經(jīng)水一沖,那些經(jīng)年的風(fēng)霜都聚在杯里漾啊漾……
離散的是人,離不散的是情。舊,經(jīng)情一點(diǎn),就有燃燒起來的熱度。
舊人好,舊情也好。
陸游與前妻唐婉,人雖離,情未斷,十個現(xiàn)時的王氏,也抵不上一個舊時的唐婉啊!十年后,郁郁寡歡的他于沈園巧遇唐婉,悲喜交加,把所有痛和思念都凝聚在一首詞上了: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fēng)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悒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情,在舊的土壤上生長著枝蔓,依著時間的經(jīng)脈,在茁壯、攀爬……
對于文字,我也是一味地喜歡當(dāng)初的喜歡:李清照、雪小禪。清冽的風(fēng)骨,獨(dú)特的表達(dá),總是帶給我頑固的愛戀和一往深情的愉悅。那是光,給我精神上的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