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母親的月光(散文) ——紀念母親
今年的中秋披著月色,踏著收獲的節(jié)拍又飄進我的窗臺;沉淀的記憶也被秋風喚醒。母親離開后,一個不經(jīng)意,我就會被回憶又拽回從前。時間的腳步顯得從容,它帶走了母親,卻帶不走那些關(guān)于母親的回憶。
那一年的中秋總讓我難忘。大約是1972年9月份吧,當時的自己也就8歲左右,好像剛上小學(xué)。中秋節(jié)剛過去一、兩天,有一天傍晚,母親赴墟歸來,她讓小時候的我,第一次知道了月餅的真實含義及一些有關(guān)月亮的傳說。
還記得那天天剛蒙蒙亮,母親就趕著赴墟賣茶葉去了。因為當時幾乎沒有交通,除了縣城與幾大公社的墟鎮(zhèn)有通公路;客運車輛也非常有限,一天也就三至四趟,公路上偶爾能見到二、三輛馬車,此外就再無任何交通工具了。地方偏遠一點的人們,要想外出辦事,就得靠兩條腿攆路,哪怕是挑著一、二百斤的貨物。這種狀況對于今天的人來說,尤其是現(xiàn)在十幾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是難于想象和理解的。
母親住的山村,六七十年代名叫梅州市平遠縣東石公社鍋叾大隊白水寨生產(chǎn)隊,是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山村。全村男女老幼加一塊兒,也就一百五十來人?!板亝恫琛笔撬奶禺a(chǎn),非常有名。只要是平遠人,無論愛喝茶,還是不喝茶,都知道“鍋叾茶”。母親去賣的就是這種茶葉。盡管現(xiàn)在水泥公路已通到了家門口,名字也改成了鍋叾白水寨鄉(xiāng),歸茅坪鎮(zhèn)管理;幾年前還修建了一個大水庫,成了一個山清水秀、度假療養(yǎng)的好地方。但在六七十年代,住在這里的人們想買賣點貨物,吃點豬肉之類的東西,也只能徒步走上四十多公里的路程,要先翻越三座山頭,再跨過七八個村莊,到東石墟鎮(zhèn)去。母親這一去一回,賣完茶葉,再買回一些家里的日用品,究竟需要多長時間,是她自己也難以決定的。
天色開始漸漸變黑了,晚上七點多鐘母親還沒有回來。好在中秋剛過,月色飽滿圓潤,大月亮地下走,視野清晰地跟白天不差多少。其實,這段時間的黑暗僅是昏暗,天并沒有真正黑透,還有星星和月亮落下的光。只要心清眼明,晚上走路干活,對于村人們來說倒像是家常便飯。
關(guān)于走夜路,還記得母親曾說過一句話“白石烏泥光水”。就是說在黑夜中顯示白色的是石頭,前面是石板路;烏黑烏黑的是泥土,前面就是泥土路;發(fā)光發(fā)亮的是水,前面必有水坑,需留心。后來我讀書,行走在山澗村莊的小路上,回家晚了就用這辦法,總能大膽往前走,無所畏懼。
其實,走夜路,母親也曾有過一段不平凡的歷史。
抗曰戰(zhàn)爭爆發(fā)后,大約1939年6月,曰本人開始在潮州登陸,企圖進一步全面占領(lǐng)中國。出身小商人之家的母親,一家人平靜安逸的生活瞬間被打破。為了躲避戰(zhàn)爭,也為了一家人能夠生存下去,不得已,我的外祖父母只能狠下心來,把年僅十二三歲的母親賣給他人做童養(yǎng)媳。后來在友人的幫助下母親連夜出逃,躲進友人的小閣樓二十多天后,才一個人輾轉(zhuǎn)從潮州一路逃荒到平遠。母親幸而遇到了一個好心人家將她收留,長大后才嫁給我的父親……可見,走夜路對母親來說早是小菜一碟了。
其實,披星戴月地去干活也是當時社會環(huán)境使然。特別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白天個人幾乎沒有時間去自由支配??傄攘c放工后,母親才趕回家種菜。有時候姐姐跟著去,更多的時候是她自己,挑著兩大桶農(nóng)家肥,到自留地后,添上清水攪拌幾下,一趟趟給菜施肥、澆水,為八口之家的每餐飯忙碌著。時常是干到晚上七八點,甚至九點、十點。
干完活的母親,總是拖著疲憊的身體,借著月色回家。為了一大家人吃飽肚子,母親真是受盡苦累,操碎了心。雖然幾十年都過去了,只要見到清輝如銀的月色,我總會想起月色下的母親,腦海里也時不時浮現(xiàn)她老人家忙碌的身影。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時候鄉(xiāng)村的傍晚。每當炊煙升起,鍋里準備下菜前,姐姐總是讓我或妹妹,去到老屋外禾坪邊緣,向著菜地的方向,雙手攏在嘴邊,縮緊肚子,對著遠處的菜地放聲高喊“阿媽回家吃飯啦!阿媽回家吃飯啦……”
每次母親都會及時的回應(yīng)。當時我就覺得特別驚訝,感覺自己的聲音幾乎覆蓋了整個山村,山巒處處都有回響。
鄉(xiāng)間的傍晚除了蟬的高唱,公雞偶爾的驚叫,或鄰家狗的吠叫聲,總顯得特別靜謐、美麗。后來,叫母親回家吃飯幾乎成了我跟妹妹的專項任務(wù)。那時我最高興見到的景色就是:夕陽慢慢往天邊移,一點點滑向山嵐的背后,而隱藏在山林深處的蟬,拖著一腔的高揚,在不遺余力地歌唱;當晚霞普照山村的時候,我的母親就披著那一襲霞光,挑著工具,緩緩地從小路上走來……
此刻,山村的夜空星光熠熠,清澈明朗;大人們都習(xí)慣借著清輝,夜晚干活、趕路。也許當時的月亮星星都懂得人間的疾苦吧,心存憐愛,把自己的臉也擦得亮亮的,用光澤來朗潤山村大地。因此,我從不害怕夜晚,總覺得它有愛的光亮,可以溫暖人間。
正當我習(xí)慣性地站在路囗,盼母親能早點回來時;前方山坳隱約傳來交談的聲音,在月色的照耀下,村頭路口人影晃動。母親與趕集的人們陸續(xù)出現(xiàn)了,我快步迎了上去,幫母親提東西,一起高高興興往家走。
剛到家,母親還顧不得歇上一會,多喝囗水,就喜滋滋地招呼六兄妹過去,說有好東西吃。要知道,有東西吃,是那個年代里人們最大的幸福。能吃飽肚子,更是當時每個人內(nèi)心里最真實迫切的向往。
我們很快圍攏了過去。母親從貼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兩塊比巴掌大一點的東西,說是“月光餅”。圓圓扁扁的,六七公分厚,中間沒餡,灰白色,外觀有點象雪花原料壓成的圓蓋狀的餅。爸爸點上一盞油燈,把一張白紙放在了桌子上。燈光微微泛出溫暖的金黃,光亮照耀下的紙也顯得異常凈白。母親輕輕地把月餅放在白紙上,然后用刀分成幾小塊兒,哥姐們一人一塊,最小的是兩塊,爸爸也分到了一小點兒。母親滿心歡喜地看著,我們很快都把月餅吃完了,她才收起剩下的餅渣兒添了添嘴,顯得特別滿足。
要論當時真切的感受,我差不多都想不起來了,畢竟已過了四十五年;只朦朦朧朧的記著,月餅的味道是淡淡的、有點香、有點甜,沙沙的,軟硬適中,不粘牙,真好吃……
這是小時候我第一次知道月餅的真實滋味。隨后母親就講了一些有關(guān)月亮的傳說。月亮上有兔子,住著嫦娥呀,還有張古老伐樹搗藥的事;父親則仔仔細細講述了一下吳剛、嫦娥的故事,最后還吟誦了一首毛澤東紀念楊開慧的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
我失驕楊君失柳,
楊柳輕飏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
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
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
忽報人間曾伏虎,
淚飛頓作傾盆雨。
雖然當時大家都不懂詩,但爸爸抑揚頓挫的聲音,富有感情的表達,讓我覺得非常優(yōu)美動聽。也許就是那晚的月亮和星星撒下了種子,讓今天的我能興趣盎然地走進詩的王國。
窮則思變。而今想來,都還特別感謝我的母親,能巧妙地利用時間差購買到便宜月餅,不僅實現(xiàn)了一家人當時條件下難以企及的夢想,也讓兒女們收獲到一份非同尋常的幸福。
我們的生活就那樣恬淡地繼續(xù)著,艱難卻又充滿著幸福和溫暖。關(guān)于月亮,我也曾在無數(shù)個清冷的夜晚,一個人悄悄爬到屋子后山的最高處,久久仰望著夜空,卻從沒見過一次嫦娥出沒,桂樹開花。
我眼中的月亮,有隱隱約約起伏的山巒,有樹枝形狀的東西在不斷變化著,象一幅流動的水墨畫。有時也真像一位老者蹲守在那里,拿著錘子敲打著什么。老者時不時又會變成兔子,蹦蹦跳跳的,尋找著食物。不過,月色清涼,看著看著心里更多的是浮起一種凄美間的感動。
也許在不經(jīng)意間,月亮早已幫我鋪開了向往美好的翅膀,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并沒有讓我感到生活的蒼涼、無奈,卻是收獲了人世間眾多的美好。
而今四十多年的光陰早已過去了,小時候的事,好多都變得模糊。唯有1972年中秋的月光,母親一路走過的月色,讓我依然沉浸,沐浴在母愛的永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