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變遷】杯子坪(隨筆)
一
年歲漸長,舊時光的身影越來越強大,積淀堆壘,漫漶成鋪天蓋地的洪水,把我淹沒在對故鄉(xiāng)的追憶、追尋里。
故鄉(xiāng)在哪里?暗夜夢縈,我總在尋找。世事滄桑,河水清淺,白云悠悠,山影邈遠。祖居地萬斛壩,出生地月溪溝,成長地杯子坪,糾結(jié)錯纏。每處的山水都刻在腦海,每處的鄉(xiāng)音都注滿鄉(xiāng)情。每處,都舍不得割舍,每處,都已鍥入生命。那些山的輪廓,河的蜿蜒,竹樹起舞的婆娑,田疇豐收的笑臉;還有生活的艱辛與美滿,鄰里的親熱與疏淡,牧童在草地的嬉戲與撕打,村姑臉上的紅暈與淺笑;甚至夕陽西下的一抹殘紅,朗月夜星光的清幽靚麗,夜深人靜的幾聲狗叫,晨曦未露時此起彼伏的雞啼……一忽兒壩下,一忽兒溝邊,一忽兒山巔,飄渺悠忽,卻都與我血脈相聯(lián),運命相關(guān)。它們,圍裹著我,纏繞著我,甚至霸占著我,零落而不稀疏,分離而不四散。
故鄉(xiāng),是一個地理概念。與山川、田園,與房舍、村落緊緊相聯(lián)。窮山惡水,是故鄉(xiāng);鐘靈毓秀,是故鄉(xiāng);平凡市井,也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更是一個人文概念。與祖輩、父母,與自我、成長切切相關(guān)。愛,它是故鄉(xiāng);恨,它是故鄉(xiāng),不愛不恨,它依然是故鄉(xiāng)。寓于一地,它的地脈氣運,人文風(fēng)俗,必然要滲入你的血脈,涵育你,塑造你。認可一地,是因為它對你生命的影響,比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強大、堅硬、長久。
人生就是選擇,選擇必須舍棄。面對故鄉(xiāng)何在的疑問,再怎么踟躕猶疑,躊躇徘徊,也必須作出選擇。春節(jié)常在萬斛壩祖輩墳前磕頭,好多次回月溪溝尋覓舊時痕跡,離開后只去過一次杯子坪。明知成長地的分量不足與祖居地、出生地相提并論,與傳統(tǒng)意義的故鄉(xiāng)概念也相去甚遠,但一提起故鄉(xiāng),卻總是想起杯子坪。很多時候,杯子坪,竟會超越萬斛壩、月溪溝,成為我魂牽夢繞、念茲在茲的故鄉(xiāng)。
二
我陷入回憶里。仿佛一艘逆流溯源的小舟,我拉著纖,沿著岸邊小路,向前,向前,再向前。我想找到生命的源頭,人之初的臨界點。沿途林木豐茂,風(fēng)煙儼然。愈向前,愈艱難。漸漸,一切混沌成了高山密林,途是鳥道,徑無人蹤。我的穿行終于被一道絕壁阻攔。它刀砍斧削,猿猢無法攀爬。它高入云天,鯤鵬無法飛越。我知道,我無法找到生命的源頭,我只能到達了記憶的起點。
這道絕壁,矗立于生命的中途。
那是一個晴朗下午,太陽懶洋洋地掛在天空,空氣凝滯沉重得壓趴了田里的稻穗。幾朵白云隨意點綴在一望無垠的天空,不斷變幻的形態(tài)讓人生出許多想象:走狗、奔馬、雄獅、猛虎、捷豹、巨象?偶爾吹過的一絲熱烘烘的風(fēng),輕輕地攪動樹枝叢草,掀起衣襟頭發(fā)。不盡的慵懶散漫隨風(fēng)流播,真想席地躺下,睡上一覺。
一條山間小道上,緩緩地行進著一支小小的隊伍:父親與一位相熟的農(nóng)民挑著我們不多的家當(dāng),大哥志得意滿地背著一口銻鍋,弟弟趴在母親的肩頭酣然而眠,我則磕磕拌拌地走在隊伍中間。這是一條一直向上時緩時陡的石梯,偶爾夾雜著幾道橫向的田坎。不時穿過的農(nóng)家院落,總會跑出一群狺狺而吠的看家狗,緊隨其后的必然是一伙呼嘯而至的農(nóng)家小孩。
這天,我們一家,走向杯子坪。這些,并不全是我的記憶,有很多是長大成人,聽父母擺談后我的創(chuàng)造。在記憶與創(chuàng)造的雜陳五味里,最清晰的,是我們一家要到達的那個叫杯子坪的地方。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會把并非故鄉(xiāng)的杯子坪視為故鄉(xiāng)。因為,杯子坪,是我記憶的起點。
父親告訴我:我們一家走向杯子坪,是在一九六八年夏天。
三
杯子坪天地廣闊。大隊學(xué)校前百余米的緩坡下,是老院子,幾十戶農(nóng)家毗鄰而居。學(xué)校背后的緩坡上,有周家院子,十來戶周姓人家檐瓦相接。學(xué)校右側(cè)的深溝里,山溪泉流涓涓,蜿蜒在泥沙石塊間。學(xué)校左側(cè),一口堰塘,塘里綠綠幽幽,映著藍天白云,其深不知幾許。
父母是杯子坪大隊學(xué)校的公辦老師,從早到晚教書育人。大哥已到讀書年齡,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教室。弟弟還不能行走,有時躺在母親肩頭,有時坐著父親編織的竹制童車里。只有我,完全自由,成天與農(nóng)家小孩一起,胡跑亂竄,玩自己的游戲。吃飯了,天晚了,父親站在學(xué)校操場邊一聲吆喝,我便會懵懵懂懂地從草叢里,樹林間,房前坡坎下,屋后陽溝邊,渾身汗?jié)n地跑回來。
一天,在操場捉迷藏,我悄悄跑到堰塘邊,靜靜地躲在溢洪道里,大氣不喘。玩伴們在學(xué)校的房前屋后,田垅地溝,四處查探,不得人影,漸漸沒了興致,晌午已至,一個個掃興回家。我先興致勃勃地聽著他們忽遠忽近的嘰嘰喳喳,后在無聲無息的白云蒼狗下無趣地扯草玩耍,終被太陽曬得頭重腳輕,昏昏糊糊酣然而睡。午飯時,父親站在操場邊吆喝了好幾聲,都不見我回家。在我平時出沒的地方搜尋,也不見蹤跡。連忙喊來周圍的農(nóng)人一起尋覓,好一會,才在溢洪道里找到得睡得涎水長流的我。而我,正做好夢,夢里,正在啃過年時才吃得到的香噴噴的臘豬蹄。
父親有些后怕:如果跌入堰塘,怎么得了?父親再不讓我到處玩耍,把我編入他教的復(fù)式班里。于是,我自由自在的日子結(jié)束了,我成了杯子坪大隊小學(xué)的一年級學(xué)生。
父親的復(fù)式班,是一年級與四年級的復(fù)式。父親不太管我,只要不搗蛋就成。如是語文,我會聚精會神,聽父親講解課文里的故事。若上算術(shù),就坐不安穩(wěn)了,拉右鄰的衣襟,踢前座的屁股,扯女生的辮子,摸男生的光頭。父親發(fā)現(xiàn),走過來,曲起食指在我頭上敲一下,嚴厲地說:寫頁字。我吃了栗子,聽話了,打開寫字本,1、2、3,1、2、3地很快寫滿一頁。然后又開始聽講,搗蛋。這樣讀書,成績自然不會好:二年級了,還不會寫一年級第一課就學(xué)的“毛主席萬歲”的“席”字;二年級期末考試算術(shù)打20分卻沾沾自喜,因為比中期的19分多了1分。
四
一個冬夜。我們?nèi)值芩诨鸱康臉巧?,興奮得睡不著。因為,我們家將迎來一位新成員。
到杯子坪兩年后,母親又懷孕了。已經(jīng)有三個夠煩人的兒子,母親不想再生兒子,想要個女兒。大家都知道母親的心思,周圍的農(nóng)人說:酸兒辣女,老師喜歡吃辣子,懷的肯定是女兒。公社完小的老師見到母親,也說:丑兒美女,你越長越漂亮,應(yīng)該生女兒。母親不敢相信,跑到衛(wèi)生院找醫(yī)生把脈。一位據(jù)說能摸兒摸女的醫(yī)生,診了診母親的脈象,摸了摸母親的肚子,肯定地說:是女兒。這次,母親相信了,悄悄地與父親商量,給即將出生的女兒取了個兩字名,以區(qū)別于先前出生的三個兒子的單字名。
一九七一年臘月的一天夜里,杯子坪上雪風(fēng)呼呼,吹得門窗嘩嘩作響。我們家的火房,柴火旺得不能再旺。火房的樓上,是父親給我們兄弟三人搭的樓床。我們躺在樓床上,披著被蓋,蜷著身子,伸著長長的脖頸向下探望。旺旺的柴火堆旁,父親在為母親接生。伴著一聲清脆的啼哭,妹妹出生了。
母親特別喜歡妹妹,我們看得出來,卻并不失落??粗妹盟谖覀兌荚^的竹制童車里,踢腳蹬腿,時而咬被子,時而啃手指,時而大聲哭鬧,時而文靜地笑,我們也喜歡。妹妹漸漸長大,丫頭小辮,成了我們的跟屁蟲,吖聲吖氣循著我和弟弟叫大哥大哥,循著弟弟叫我二哥,循著大哥和我叫弟弟的名字,我和大哥更是喜歡,弟弟也不生氣,高高興興地答應(yīng)。年歲并不大的我們,突然對哥哥這個稱謂有了認識:要讓著妹妹,照顧妹妹,保護妹妹。因為妹妹,我們,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后來,妹妹入學(xué)了。父母覺得還是我們兄弟三人的天氣氣象單字名好,便順著排下來,給妹妹定了一個天氣氣象的單字名。
五
從杯子坪大隊學(xué)校出發(fā),再向上,爬百步梯,過九道拐,上陽師巖,有一道“大梁”橫亙在天際。
“大梁”方圓十多里,既無田疇,亦無人煙,林木茂盛,雜草叢生。許多灌木藤蔓到了夏季,會結(jié)出被我們叫著“paoer”野果,紅紅紫紫,大小不一,零零落落,四處都是。有時,星期天,父親會帶著我和大哥與周邊的農(nóng)人一道上“大梁”砍柴、拾柴。大人深入密林砍柴,孩子在林邊撿拾枯枝??葜Σ鍧M背篼后,我們放開手腳,敞開肚皮,在山風(fēng)吹過松濤陣陣、陽光灑下星星點點的叢林鉆來鉆去,將熟透的“paoer”塞進嘴巴,直吃得滿嘴、滿手、滿身紫紅,小肚挺圓挺圓還不罷休。有時,父親不帶我們,一人與周邊的農(nóng)人一道上“大梁”,晨曦微露就出門,夕陽西下才回家。只要是“paoer”成熟的季節(jié),父親總要給我們帶“paoer”回來。父親吃完已經(jīng)耽誤很久應(yīng)該算著晚飯的午飯,聽完我們在家學(xué)習(xí)玩耍的匯報,變戲法般從柴禾里拿一包“paoer”,小心翼翼地打開桐子葉,一邊評判我們的表現(xiàn),一邊將“paoer”一顆一顆地送入我們嘴里。其時,我們端端正正站成一排,嘖嘖有聲細嘗慢咽著父親送入口中“paoer”,目光隨著父親的手指移動,暗自企盼著父親的手停在自己的嘴邊。雖然父親對每人的評判有異,有時獎勵一顆,有時扣掉一顆,但計數(shù)下來,大家都吃得一樣多。
杯子坪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
一夜寒風(fēng),晨起大地一片潔白,白晃晃、毛絨絨的雪花,鋪陳得蓬松松、齊整整。我們在父親指揮下,或端上臉盆,或扛著鐵掀,或揮舞掃帚,將操場上的雪花集中在一起。父親堆起一個真人大小的半身人形,讓我們來裝飾:大哥負責(zé)給雪人穿衣,他用一些枯草樹技編成一件披風(fēng)披到雪人肩上;我和弟弟負責(zé)五官,我們用一片竹葉眉毛,黑胡豆做眼睛,紅辣椒做鼻子,鼻子下開個口是嘴巴,還在雪人臉蛋上涂抹紅墨水;最后,父親抱著妹妹將自己的圍巾圍上雪人的脖頸。
起凌了,溪溝不流水潺潺,水田無波光瀲滟。父親興致來了,帶著我們兄弟姊妹踏雪到陽師巖觀“凌”。陽師巖是“大梁”與杯子坪的分界。一面陡巖,獨特怪異,上端象屋檐一樣突出,一條條小溪從陽師巖上潺潺而下,形成一道道小瀑布和一串串水線。一夜黑凌,小瀑布和水線被凍成一道道晶瑩剔透的水鐘乳:有的體形龐大,如寶塔倒懸;有的十分纖巧,如象牙玉簪;有的肉眼難見,如長發(fā)飄飛;有的含一片枯葉,狀若人眼;有的裹一截殘枝,觀若利劍;有的包一塊巨石,勢似懷胎;有的上下相望,似人在鏡中;有的左右相攀,是夫妻恩愛;有的前后相纏,是父子牽手……寒風(fēng)吹過,纖巧細微者斷裂掉下,碰撞冰凍路面,發(fā)出清脆動聽的樂音;太陽一出,體形巨大者開始融化,蒸騰的霧氣纏繞在山澗林壑,朦朧迷離,分外動人。
父親不帶我們上陽師巖,我們也有自己的玩法,冬水田里坐飛車:一條小板凳翻轉(zhuǎn)過來,面下腿上,倒置冰面,人坐其上,幾人把著后背猛地一推,凳子飛一般滑出,風(fēng)馳電掣,如飄如飛。偶爾,冰破車翻,跌入水田,一身泥水一身冰渣狼狽而回。母親把我們身上的濕衣褲脫下,將我們?nèi)M被窩。我們在被窩里你蹬我踢,笑鬧不止。
六
在杯子坪,我們兄弟姊妹各有“歪號”,而我竟有三個之多。
小時候,喜歡哭,稍有事,便覺委屈無限,成天眼淚巴沙,哼哼唧唧。父親見著,戲謔地給我一個“唧唧蟲”的歪號。不但愛哭,腦袋也不靈光,說話晚得父母以為我是啞巴,反應(yīng)遲鈍,一二年級成績墊底。母親并不生氣,親昵地叫我“莽一筒”。
后來,長大一些,不好意思哼哼唧唧。有委屈,悶在心里,自己悄悄難過,即使要哭,也躲到?jīng)]人處。父親見我有長進,不再叫我“唧唧蟲”,每有事,都叫我的大名。進入三年級,我不但不要人教就能寫“席”字,而且一下子冒了尖。每學(xué)期考試,各科成績都排全班第一,甚至在全學(xué)區(qū)也數(shù)一數(shù)二。母親看著高興,不再叫我“莽一筒”,親昵時,在我的名字后加一個“兒”字,叫我“×兒”。
再大些,我戲謔著給弟弟取了一個歪號,諧著他名字的音,叫他“羊公兒”。大哥為弟弟打抱不平,既然你叫老三“羊公兒”,那我就給你取個歪名“羊母兒”。我想大哥名里有字與《封神演義》里的人物相同,還他顏色:“雷震子”。妹妹覺得這些歪號有趣,沒大沒小,跟著叫,哥三不甘心,一起順著她的名字,給她取了一個:“玲玲兒”。父母聽到,偷著笑,覺得無傷大雅,由我們亂叫。
比較這些歪號,我最吃虧。明明一個男人,被叫成“羊母兒”。不但由人變成了羊,而且連性別都反轉(zhuǎn)了。但誰叫我無兄像兄德,先叫弟弟“羊公兒”呢?活該有一個更不好的歪名!不過,這個歪名,似乎又是我性格的寫照。很多時候,我真如母羊般懦弱膽怯,多愁善感,瞻前顧后,遇事無決斷,不果敢,少殺伐。雖然往好里看,是雍容大度,儒雅大氣。但其實卻是貪安耽樂,膽小怕事,優(yōu)柔寡斷。
這四個歪號,一直陪著我們。春節(jié),一家團聚,提到杯子坪,就會說起這莫名其妙,卻又記憶深刻的歪號。中年已過的我們,在年致耄耋的父母面前,在已經(jīng)成年的兒女面前,彼此叫著曾經(jīng)的歪號,仿佛回到童年。一家人,笑聲不斷,樂不知所。
七
相冊里,有一張杯子坪時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