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的姊妹我的大姐(散文)
七十年代的一個秋天,是香瓜瓜熟了的季節(jié)。
在香瓜瓜清甜的味道里,我,呱呱墜地。
其實我的上面已經(jīng)有了兩個姐姐,一個哥哥。盡管后來又陸續(xù)的有了三個妹妹,但是對我來說,能有倆姐一哥三個妹妹,一切都剛剛的好。
所以,我對自己在家里的位置還頗為得意。
父親自然是被傳宗接代的思想給左右著。我恰好出生在哥哥的后面,不自覺的就跟上沾了不少的喜氣。這些,從父親給我們姊妹起的乳名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大姐雖然是頭胎,但父親一看是女孩……“翻過”,一個乳名就誕生了。父親的寓意是女孩這篇翻過了便是男孩。三年后,二姐又出生了,一看又是女孩,父親急了?!爸胤保≈苯亓水?,無遮無掩,把父親的愿望暴露的淋漓盡致。
幸而又三年后,“重翻”,真的重翻了。
都說“重翻”這個名字吉祥,后來被村里好多盼兒子的人家不假思索的就給利用了。
哥哥出生了,父親心里高興卻是不露喜色,就取名國鋒。后來覺得和當時的英明領(lǐng)袖有重名的嫌疑,父親思考再三,終覺得太露鋒芒,便改為國文。
國文也好,國之文曲。誰知道,哥哥終是沒有按父親的心愿去發(fā)展,種莊稼倒是一把好手。
哥哥的出生,對父親有了些許的安慰。所以雖然同是女兒,我的名字比起大姐、二姐的來說,就好聽多了……靈巧的燕子。
繼我之后,四妹也來到了這個世上。父親一看,就有些失望。“翻子!”在父親的心里想,如果有規(guī)律可循的話,老五應(yīng)該是個男孩,于是乎,四妹的乳名里,又承載著父親的希望。幾年后,五妹又出生了。村里就有人追著問父親,父親陰沉著臉,不理不睬。追問他的人就知道,肯定又是個女兒了。
五妹生下來胖乎乎的非常可愛,又特調(diào)皮。村里的老年人就言之鑿鑿的安慰父親:這個丫頭生性像男孩,下一個準是個男的。大約父親當時也是這樣想的,便又將五妹的乳名叫做“改子”。
生我小妹的時候,計劃生育的政策已經(jīng)特別嚴厲了,我的這個后來叫了婷的小妹妹,被亭亭玉立著給黑戶了好多年。
父親也終于在我一個當醫(yī)生的舅舅的勸說下,同意母親做了絕育手術(shù)。
至此,我們兄弟姊妹七個,一男六女,年齡的跨度二十余年,完整的一家人。在父母的呵護下,便在一起過著柴米油鹽的溫馨生活。
在我們的姊妹里,最苦命的就是我的大姐。
大姐出生在六十年代,那個時候的中國大地,正處在災(zāi)荒和饑餓的年代。我是沒有切身的體會到挨餓的滋味。但是在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歲月里,人的精神世界也相對的單純。大姐在小小的年紀,就要照看弟弟妹妹,上學(xué)只是她的奢望。
大姐對于這些倒是無怨無悔,等我到了能記事的年齡,大姐已經(jīng)長大了,一天說媒的人能踏倒門檻。
關(guān)于大姐的婚姻,應(yīng)該是她更加不幸的開始。那些喜慶的或者悲嘆的場景,至今依然鐫刻在我的腦海里,讓我每每想起,終難忘懷。以至于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覺得有愧于大姐。
也是一位知底的親戚來提親,父親也專門的去外面打聽了。知道男方家境一般,但是這個年輕人不賭博,不抽煙還不喝酒,沒有一絲的劣跡。父親就覺得合適,象征性的問了大姐的意見,就答應(yīng)了對方。
大姐雖然不識字,但是對于包辦的婚姻,心里卻是一百個的不愿意。但是,在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大姐一句話也不敢說。
相親那天,大姐壓根就沒有敢看那個后來成為我姐夫的那個人,只是從虛掩的門縫里,看見了一雙陌生男人的大腳。
我一直無法理解當時的這種流傳了千百年的陋習(xí)。就像我捧著奶奶當年被裹纏過的小腳,感覺到一種來自靈魂的傷痛。這些喪失了最起碼的人性和善良的陋習(xí),在我們今天所處的文明的鮮明的對照下,是多么的恐怖和殘忍呵!
大姐正式訂婚了。
那天,風(fēng)很大。用沉默表示抗爭的大姐,趕著牲口一趟趟的往地里送肥。父母叫她,她也不停歇。
來定親的人說,丫頭子臉皮薄,害羞呢,咱們大人說吧。
大姐在風(fēng)里,大姐在風(fēng)里……
屋子里,卻在替她的一輩子的幸福在喜笑顏開。
我的大姐,拉著牲口,在漠漠的風(fēng)里走,她的心,一路滴血。
男方家里在那天要按照禮數(shù)送來表示誠意和吉慶的蓮花饃饃。我沒有顧及到大姐的悲傷,拿著饃饃興高采烈的手舞足蹈??匆姶蠼悖覞M心歡喜的邊吃邊高高的舉著給她看:姐,好香哪,人家送來了好多。
大姐紅著眼睛瞪了我?guī)紫?,怨憤地說:你吃,你吃,你吃了你就嫁給人家……說罷,低頭干起了活,忽而,一串晶瑩的淚珠像雨點一樣,砸在她手里握著的鍬把上。
姐還是嫁了。出嫁那天,大姐哭得很傷心。我當時幼稚的以為,所有出嫁的姑娘都舍不得娘家,臨出門的時候總是要哭一哭的。而我不知道的是,我的大姐她其實在哭她的無奈,她的軟弱,她的循規(guī)蹈矩,她的渺?;炭?。她的眼淚,是因為她無力向封建的陳規(guī)陋俗做一丁點的挑戰(zhàn)和抗爭而在奔流。
大姐在農(nóng)村里,也算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姑娘。可是,一米六的個頭,窈窕的身段,比起一米八幾五大三粗的姐夫,卻是矮小纖弱了許多。許是大姐生來性情溫良的緣故,她的婆婆就想將她重新的塑造一番,和自己心里完美實際上長相粗笨的兒子般配起來。
每逢有人夸贊大姐長的俊秀,人又能受苦并且老實。說姐夫的命好,攤上了這么一個賢惠的媳婦。大姐的婆婆就不屑地從鼻子里哼上一聲:哼,俊倒是俊,就是洗鍋還要踩上個板凳呢……諸如此類的譏諷,挖苦,就像一根根針扎在姐的心上。姐向姐夫訴苦,姐夫就不耐煩,還要再把姐給訓(xùn)斥上一頓。
姐沉默了,就在孤苦中無言的忍耐著。這個看似平靜的家庭,卻是壓抑著姐的精神和快樂的一塊巨石。
姐夫開始了喝酒賭博,而且一學(xué)就會,一會就貪,漸漸地也就不顧家了。一個人的墮落,就像一條瘋了的狗,在欲望的左右下,已經(jīng)沒有做人的風(fēng)骨了。
此時,大姐懷孕了。即使目不識丁,大姐也一樣的明白,姐夫的這些惡習(xí)如果不改,將會是這個家的災(zāi)難。
醫(yī)生告訴大姐,懷孕了要靜養(yǎng)。大姐卻是賭氣似得拼命勞作。不知是肚子里的孩子太過頑強,還是大姐本心的不忍,兒子平平安安地出世了。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女人呵,無論你有千般委屈萬般不甘,一旦擁有了孩子,就像羊進虎口一般,主動的放棄了所有的掙扎,即便經(jīng)歷的日子是人間煉獄,在泣滿淚水的日子里,也要盛開心頭的希望之花。
兒子女兒相繼出世,姐夫的賭癮也日益的大了。善良的大姐,更多的選擇了沉默。
每一次大姐回到娘家就和我住在一起。一次無意中我看到了大姐渾身都是淤血的青紫印。就問大姐,大姐哭了。她說,這都是姐夫的那一雙大腳,在她的身上肆無忌憚踩踏的結(jié)果。萬分驚愕呵,觸目驚心呵……我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大姐身上的累累傷痕,心痛的禁不住放聲大哭。邊哭邊怨恨自己,我為什么要吃那些花饃饃啊。
我邊哭便數(shù)落大姐,為什么不離婚?為什么不告訴父母?為什么不反抗……
大姐一把捂住我的嘴,怕睡在另一個屋子里的父母聽見。她眼淚汪汪地小聲說,她不能離婚,不能給父母丟臉,不能讓娃娃受罪,不能讓人說自己父母和娃娃的閑話……
那么,我的大姐,你的苦呢,誰知道?
很多時候,因為大姐不幸的婚姻,我也懷疑人生。到底人活著,幸福和責(zé)任那個重要?
幸福重要?如果幸福是以生命為代價,以青春做籌碼,以平等換屈辱,那么這個幸福還幸福么?
責(zé)任重要?那么,為什么要犧牲一個女人整整的一生和她本因擁有的一切呢?這是她一個弱女子所能承擔(dān)得起的么?
我恨自己,恨自己的無能。在現(xiàn)實面前只看到了個體的渺小,卻忽視了它的頑劣。自己也在不自覺中,向它付出了卑微的屈膝。這應(yīng)該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也是野蠻的性情踐踏善良的痕跡。
這是一杯苦酒呵!
這杯苦酒,我可憐的大姐在喝。
她摻了奉獻在喝!
她摻了生命在喝!
她摻了愁苦在喝!
她摻了淚水在喝!
大姐,苦酒在你的喉嚨里哽咽呵!我親親的大姐。
時光荏苒,新的世紀終于來臨了。一切戕害過大姐的封建陋習(xí)也在現(xiàn)代文明的潮流里被改變,消融。
陪伴了大姐一生的“翻過”,現(xiàn)在真的翻過了。大姐多年一如既往的堅守,終于換來了自己的幸福。兒女長大成人,各自成家立業(yè)。大姐含飴弄孫的時候,日子過得愜意。
只是我那好賭的姐夫,已是賭得不知所蹤了。大姐,終于選擇了自由的權(quán)力。
當下,明星們流行隱婚,大姐卻是隱離。她還是不想讓父母擔(dān)心,讓世人對家人蜚短流長。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要為自己活一把。
我知道大姐的心事,問她為什么想開了?
大姐笑了,她的笑容里有些許的苦痛在洋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