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風中凌亂(小說)
題記:若果一艘船不知道駛往哪個港口,那么任何方向吹來的風都不會是順風?!鲎元q太書籍《塔木德》
遍體鱗傷的傷不一定全部來自于我們生存或是生活的世界,有可能是收起翅膀時羽翼的劃傷。
接到法院的傳票,羅自平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隨后是整個身體也像是受到了傳染一樣瑟瑟的抖動起來,為避免情緒進一步失控,他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凌亂不堪的床上,順手拉過好久沒有清洗的被子蒙住頭。他知道該來的一定會來,“男兒有淚不輕彈”流再多的淚已經(jīng)是于事無補了。接下來的幾天羅自平一直把自己封閉在位于城市邊緣區(qū)的出租房內(nèi),幾乎沒有吃什么東西,重復著喝酒,昏睡睜眼再喝醉的程序,好像要麻醉每一根神經(jīng)又好像是抱著把自己喝死了算的決心。他知道,雖然還有兩年就五十歲了,可自己的生活、工作、家庭……所有的一切已經(jīng)不能用不幸、狀況糟糕來形容。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愿意和自己談心的朋友,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助自己的家人,他把自己趕進了死胡同,沒有退路的死胡同。在每一次把自己灌醉的間隙他回想很多的過去,不由自主就會想,就像已經(jīng)噴發(fā)的火山一樣摁是摁不住的,這些都無法挽回,每想起一件他的心都要疼、都要羞愧一次。
羅自平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過世多年的父親羅三魁,父親心眼好、樂善好施,眼睛里又容不得半點沙子,總愛出個頭抱打個不平。村里人談起羅自平的父親總是說上一句:可惜嘍!英年早逝的一位好人。想想至死都沒能化解父親心中對自己的怨恨,羅自平拿手扇了自己幾個嘴巴,甚至有一種想就地掐死自己的沖動。如果自己能懂事些,如果妹子不做出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舉動、如果愚蠢的母親不因為溺愛他們兄妹兩個而堅持不懈地和父親作對,他的父親羅三魁就不會那麼早去世。
在農(nóng)村里,身強力壯就是絕對的優(yōu)勢。羅三魁體格魁梧力氣也大,可偏偏又心靈手巧,是個能人。年輕時給別人家?guī)凸どw房,一頓吃過一筷子高碗口大的油餅,外加滿滿一洗臉盆揪面片而名揚四鄉(xiāng)。吃的多干的也多,那時候農(nóng)村打莊蓋房也沒卷揚那些機械可用,幫工給別人家夯干打壘的土墻,到一米八以上所有的土都是他一個人往墻上扔,其他人也就是瞪大眼睛看著,心有余而力不足。
還有一年過端午節(jié),按照莊子上的習俗是要蒸月餅的。月餅一層一層要紅、黃、綠、白、黑五種顏色,取個五福臨門彩頭。其中的黑色是將麻籽炒熟用石磨碾子壓碎了撒在上面,富含油脂更是增添了別樣的香味。節(jié)氣前莊子上的公用石磨用的人家自然就多,那個馬林生家偏偏占著公磨不讓,從早晨的太陽花兒剛冒出來直到正晌午一直占著。六個半大小子一字排開,這個端著榛子,那個捧著麻籽,還有個把出芽的麥粒兒也端來了,等著碾碎了做芽面合子。好像要在今天把一年的零頭碎腦都要碾出來似的。馬林生的婆姨那可是出了名的“叫破街”,尋常誰招惹了準會被罵街的,跺著腳三天也罵不完呢,加上這幾年她那六個兒子逐漸長大,七狼八虎支應著更加是有恃無恐。其他人家再著急也是干著急,正好羅三魁牽著駱駝從那兒經(jīng)過,就順口說了句:馬家嫂子有些不急的物事放到節(jié)后碾也不遲,先讓大伙趕著把過節(jié)的碾了吧。這下馬生林家從來就是嘴上不饒人,不干不凈碎碎念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瞧貓兒的倒操起騸豬的心來了?!边@些話若是聽進別人的耳朵為了息事寧人也就罷了,可羅三魁生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暴脾氣,當時就火冒三丈,把駱駝往樹上一栓,騰騰幾步走到石磨跟前抱起磨盤“通”的一聲放到了旁邊,呵斥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給人方便自己也別想方便,多大的壺壺,還盛不下你的個尿性了”,那雙眼睛睜的滴流圓,好像是要冒出火來的一樣,嚇得馬生林的婆姨“嗷”地叫了一嗓子就一屁股癱在磨盤下塵土里,怔怔地像丟了魂再也不敢喊叫,她那幾個半大小子哪里見過這陣勢啊,也是一個一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里半步也不敢動,最后只能是趕緊掃起碾盤上的物事一溜煙跑了。等馬家?guī)讉€走了,羅三魁又將磨盤重新安放好,大伙終于能夠在節(jié)前把所需的麻籽兒碾上了。那扇磨盤至少也超過三百斤重,當初建公磨的時候都是四個的當勞力抬著放上去的。從這以后,那些想在莊子上使個橫耍個賴的,只要羅三魁出面沒有不收斂的。
“臘月的牛滿街游,半大漢子為婆姨愁”。當初為了給兩個哥哥娶房媳婦把本來就薄的家底子都折騰了個精光,到羅三魁該娶媳婦的時候用家徒四壁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家里十二口人,寡娘、大哥三口,二哥呢就更多了,為了生男娃兒前前后后生了招弟、引弟、盼弟等六個丫頭還沒見著男丁,二嫂子通年到底懷里就沒空過,啥也干不成。這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能干活的少,張口吃飯的人多,從生產(chǎn)隊里分的那點小麥口糧,不夾雜包谷糊糊、大麥臻臻怎么也不夠吃,全家人身上的衣裳也沒個囫圇,補丁摞著補丁。好在兩個嫂子都是跟前人家知根知底的姑娘都孝順,聽寡老娘的話,娃娃們也知道謙讓,清稠的飯食不爭不搶,一家人還算和順。只要有女子愿意嫁進這個門那都是燒高香的好事。
羅三魁的婚事那是拉駱駝的李五爺給牽的線保的媒,說是六十里外的上三莊村上楊家有個叫楊芳芝的姑娘大了,和哥哥嫂嫂不融洽,只要三斗麥子的彩禮就能娶過來。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得信的羅家人趕緊在生產(chǎn)隊里提前支了一季的口糧,就把楊家的女子娶了過來。這下本來就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就徹底掉底了,一日三餐稀糊糊還接不上茬。那個楊芳芝自然也就不會消停,哭啊鬧啊,不知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的緣故還是大男子不跟小女人計較的緣故,這個虎背熊腰力大如牛的羅三魁卻怎么也整治不住自己的婆姨楊芳芝。羅三爺可真是捧了個燙山藥在手里。
楊芳芝的姿色那是沒得說,臉蛋圓潤,身材凹凸有致,單就細高挑的個子在村里街坊排隊論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再加上會對自己的男人施點點小意思,就是鬧的再過分些也沒見羅三爺半個巴掌落在身上。為了補上娶媳婦的饑荒,羅三魁是哪里工分高到哪里,反正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抽個空還要到村子西頭的蛤蟆洞子下個套、埋個枷,逮點野味,就是去西山里給生產(chǎn)隊拾撿柴也不忘倒騰點山貨補濟一下生活,就這苦日子他那個漂亮的婆姨也還是舍不得使喚,從未像其他人家的女人割過麥、起過糞,甚至到澇池里挑個水也是沒有的。真是造孽喲!就這樣鍋臺旁轉(zhuǎn)轉(zhuǎn),家道間磨磨還養(yǎng)不活個娃娃。前面生了三個,不管帶把不帶把都沒活過月子去。直到結(jié)婚第五年的頭上又見了胎跡,這次的羅三魁是徹底急了,說盡了好話遭盡了嫂嫂的白眼,終于把因為和自家媳婦脾氣不合卯住在哥哥家的老娘請了過來照顧媳婦。
寡母親和哥哥嫂子一塊住有幾年了。這個水靈靈的楊芳芝進門后可不像別人家的新媳婦裝也要裝三個月的新氣,窮農(nóng)家過日子也沒多大個講究,結(jié)婚第二天全家人就在一鍋里頭攪勺子了,后晌的那頓黑飯烏烏壓壓十三口還沒來得及舀上第二碗鍋就見了底?;氐阶约旱男路课?--北小屋,楊芳芝就一直噘著嘴叫著肚子餓,可是除了鍋里煮熟的,西屋存的生的,再哪個房子里也沒有說私自存下的吃食。哼哼唧唧了半天,直到羅三魁答應第二天出工的時候一定給她掏摸個跑丟了秧的地瓜才罷休。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楊芳芝那天晚上說啥也沒有讓男人進自己的被窩。接下來的日子里碟兒碗兒的磕碰就沒有斷過,嫌大哥邋遢、嫌二嫂子不管娃、嫌寡婆婆經(jīng)常偷偷的把個家的飯往大哥的兒子碗里扒拉,全家除了她自己就沒有不嫌耗的。誰也知道老三娶個媳婦實實地不容易,就遷就著避讓著,婆婆背過她給家里的人都辦了交代:“老三家剛來就過的苦日子,誰也不要計較,等來年有上個娃氣性就不會這么大了,也就消停了?!闭l知道還沒等楊芳芝懷上個娃娃這個家就一分為三了。
事情的導火索是一窩老鼠倉。羅三魁在平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地埂上有個老鼠洞,長長地深深地拖痕,一看就是個大老鼠的窩。那時候,人挨餓可老鼠連偷帶搶卻餓不著。從豆莢謝秧偷到麥子發(fā)黃,從穈子地里搶到谷子地里這些強盜總能給自己備下充裕的過冬糧食。經(jīng)常,人們會在秋末冬初去掏老鼠倉,用來彌補家里分到的糧食的不足。因為是從老鼠嘴里奪回來的糧食,生產(chǎn)隊也不要求歸公,誰挖的背回誰家去。鼠洞大,七拐八彎的支洞也多,挖了差不多半餉幾乎翻了半條地埂子才把老鼠窩里的存貨全掏出來,豆子、麥穗、胡麻骨朵整整裝了滿滿的兩駝毛口袋。羅三魁和大侄子羅子林一人一個扛回家,這可是不小的一筆外財呢,曬干了,婆婆用棒槌錘去皮,簸箕簸、篩子籮,干凈的糧食收拾出來也足足裝了多半駝毛口袋。
那天吃黑飯的時候趁著全家人都在,婆婆說:“眼看著這老二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臨盆也就個把月的事情了,三魁挖的這窩老鼠倉就存著。別人都好說對付一口就能過,這個月婆子肚子里灌不上些水米就把病造下了?!币宦犨@話楊芳芝把手里的飯碗往炕沿子上一墩就出了直聲:“生、生、生,生了幾年了也沒消停,帶把兒的沒一個,盡給別人家生了些賠錢貨?!薄伴e閑地養(yǎng)這么多吃閑飯的,等老二家把娃生順心了,活著的早就餓死了!”話音還沒落地老二媳婦就哇地哭了出來:“是我的肚子不爭氣,給老羅家生不下個帶把的,可這生人養(yǎng)娃的事情眼睛看不見,若是手能把住腳能捏住,我就在肚子里給他捏好了把兒再出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扔下飯碗老二家就跑到自己屋頭里扯直嗓子嚎上了,那幾個丫頭圍在娘的旁邊,不知道究理也只是個嚎,莊子上的人還以為寡羅奶奶不在了全涌到了羅家門上。羅家老大出去,給鄉(xiāng)親們解釋說:“回吧,叔啊嬸子,沒啥大事,就是老三家和老二家唧格了兩句,女人家頭發(fā)長見識短,讓大伙見笑了?!币宦犨@話,這楊芳芝就坐不住了,沖過去就指著羅老大的鼻尖子吼急起來:“你個昧良心的羅老大,你把話說明白了!誰的頭發(fā)長見識短了,我家羅三一個壯勞力養(yǎng)活著十三口,還一句話也不讓人說了?”老實的羅老大這時候才突然明白過來這個弟媳婦從進家門的時候可就留著兩條黝黑發(fā)亮的麻花辮子呢,自知失言,只好轉(zhuǎn)身回來蹲在門檻上點了袋旱煙砸吧起來。收拾過老大,這羅三家轉(zhuǎn)頭對著門口的鄉(xiāng)鄰門說了句:“看啥看呢,誰家還沒點墻皮子夾縫里的事情,”說罷,將莊門重重地摔上扭頭甩著兩條大辮子回自己屋里去了。
剩下老母親和三個兒子僵在屋里,還是得當娘的說這個話:“看來這個家還是得分了,雞飛狗跳地不消停不說,也惹的莊子上笑話?!比齻€兒子自然是順從當娘的話,老大說:“分吧,我和老二出去重新打莊子蓋房子?!崩隙f:“我再也沒啥說的,就是人口子多,到時候分糧食的時候按照人頭分上些就行?!闭f完這些,弟兄兩個都抬眼望著老三羅三魁,老大說:“老三還是說句話吧,畢竟你最小?!绷_三魁紅著個臉膛對著娘和兩個哥哥,拳頭攥的都發(fā)白了,半天才憋出來幾句:“是我遇人不著,害的家里不得安穩(wěn),干脆些把這個女人我不要了,家也不分了!”聽罷這話羅老太太撲過來就抓住這個自己最疼腸的三兒子的肩膀,又是搖啊又是捶的:“你這是要我的命呢呀!好不容易娶上個媳婦,一滴半點還沒有個。你把這個媳婦離了再到哪里娶一個呀!分吧,只要日子太平了,家分了我和你大哥去過,他家人口少怎么也糊弄的過去?!币娎夏锖蛢蓚€哥哥如此堅定,羅三魁又說:“其他事我不管,媽還是住老莊子,我來養(yǎng)?!倍ㄏ聛矸旨业氖虑?,各自就回各自的屋里頭。羅三魁進屋的時候楊芳芝還沒睡,靠在被子上等著哩。一把抓住自己男人的胳膊就問:“定了沒有?分不分?怎么分?”羅三魁一句話也沒有說,掄起大拳頭砸在炕沿子上,只聽的“轟”的一聲一塊炕面子就塌了下去,屋里騰起一股灰塵。這是自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分房睡,到了老娘的屋里,羅三魁的鼻血噴涌而出,捏迎香穴,用涼水激額頭都無濟于事,最終還是老娘從自己的大襟棉襖拐拐子上揪出來些陳年駝毛,放到燈上烤焦了吹到鼻孔里才止住。
接連幾天,天都陰著。毛毛雨下個不停,地上的活啥也干不成。黑透了的天空有時候會丟幾顆雷出來,好像手里端著一盆水隨時隨地就會照著頭澆了下來。家最終要分了,那就趁著無法干活把全家人聚到一起,羅老大說的大體上是按照頭天晚上的商量。老莊子原封不動保留著,寡老娘住羅三魁家,兄弟三個共同贍養(yǎng),老大羅栓柱和老二羅成強各自選址新建,鑒于人口和勞力的不均衡,家里現(xiàn)有的口糧就按著人頭分。聽到這個方案的時候楊芳芝可就不答應了:“聽說過占騾子占馬,還沒見過占老人的。你們咋就像犁鏵的頭頭——尖鉆鉆啊似的,把個干不動活,只會操閑心、吃閑飯的老婆子扔給我,這種分家法說啥也不同意?!笨磥砑业篱g的事情自己解決是萬萬不可能的了,最后弟兄三個分頭請來了族里的大輩子——蔣九太爺、小組長姚二爺、還有德高望重的郭五爺來主持分家。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調(diào)解再調(diào)解,各讓一步,老婆婆最終是住在老大羅拴柱家。為了找補糧食照人頭分配的不平衡,楊芳芝硬是扣下了為老婆婆準備的壽材木料——三道一抱粗的白楊梁,她說:“反正咱娘身子骨還硬朗的很,一時半會也用不上,搬過來搬過去的麻煩死了,還不如就放到我這兒?!逼鋵?,只有羅三魁知道,婆姨在自己跟前念叨著請四川木匠打桌椅、面柜這套家具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