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細(xì)密的雨，罩住了落霞峰下的落霞客棧。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雨，適合坐在一張桌子前，擺一盤花生，喝幾杯小酒，談?wù)劷f事。
　　 落霞客棧一張桌子前，一位赤臉老者，嘴里正唾沫星子亂飛：“你們說武林盟主展天亮怎么突然召開武林大會，還發(fā)出了盟主貼？”
　　 與赤臉老者同桌的，一位臉色白凈的漢子，一雙老鼠眼猥褻地瞄了一眼喝酒的群雄，嘴角輕輕一翹，露出幾個(gè)米粒大的門牙，假裝斯文地將手中折扇“啪”地打開，輕搖，笑著道：“武林中，人稱‘萬事通’的萬老前輩都不知道的事，我們這些無名之輩怎會知曉，前輩，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痛快地告訴大家吧?！?br />　　 “就是，就是……”旁邊幾張桌子的武林人士紛紛附和。
　　 被稱作“萬事通”的赤臉老者故作神秘地輕輕一笑，抿了口小酒，慢條斯理地往嘴里丟了一?；ㄉ?，嚼了幾下后，笑著大聲道：“大家可聽說‘清風(fēng)山莊’？”聽到“清風(fēng)山莊”幾個(gè)字，坐在靠窗角落的一個(gè)白衣少年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頓了一下。
　　 “清風(fēng)山莊？沒聽說過?！卑啄樖竽浚謸u折扇之人，將頭搖得像撥浪鼓。
　　 “玉面狐貍，你不是一向喜歡采陰補(bǔ)陽之術(shù)，你行走江湖，天南海北，到處擄掠黃花大閨女，怎么連你也沒聽說？”其中一個(gè)留著虬髯的漢子哈哈大笑著，聲音像要穿透屋頂，震得酒桌上的杯盤叮當(dāng)作響。
　　 “彭兄，你說笑了。我花子平練習(xí)的是見不得人的三腳貓功夫，怎么能跟你彭子翁彭兄的獅子吼相比？”被稱作玉面狐貍的白凈鼠目漢子輕輕一笑，向虬髯漢子彭子翁一抱拳道：“彭兄日后可要多關(guān)照小弟??！”
　　 彭子翁微微一笑道：“多關(guān)照談不上，只要你日后不落在我手里，我也不會多管閑事，誰又管你將哪家的姑娘采了去?！闭f完，夾了一塊牛肉扔在嘴里大嚼起來。
　　 旁邊一位道士早已看不慣，站了起來，一甩拂塵，打了一揖，憤憤道：“彭兄，此言差矣，像花子平這樣的采花大盜，人人得而誅之，怎么？彭兄竟然有袖手旁觀之意？莫不是怕了他？”
　　 聽了道士的話，彭子翁又哈哈大笑了兩聲道：“無塵道長，你也不必激我，花子平雖修煉的是邪功，但一柄折扇使得出神入化，如果想與他打劃，自然得費(fèi)一番功夫。此次武林大會，一定是盟主有要緊之事，按照慣例，免不了比試武功，你是想我和花子平斗得兩敗俱傷，你好漁翁得利吧？”
　　 無塵道長微微一笑道：“真沒想到彭兄的心思如此縝密，我未想到的，彭兄倒替貧道想了。彭兄，既然你怕了這淫賊，貧道不怕，今天落在我手里，讓他有來無回。”說著便甩出了拂塵，嘴里輕喝一聲：“花子平，拿命來?！?br />　　 花子平早就做好了準(zhǔn)備，他長身一起，跳了出去。無塵的拂塵卻已到了眼前，只見花子平不慌不忙，一個(gè)鷂子翻身躲開了拂塵，嘴里喝道：“臭道士，別逼我?！闭f著，他揮出了折扇。
　　 只見他手中的折扇如一陣風(fēng)，向無塵道長面門拂去，無塵道長也不示弱，身體飛起，腳尖輕點(diǎn)客棧中央的一根柱子，人已平穩(wěn)地落在了帳房先生的木桌上。他將拂塵一擺，一招“水中望月”又向花子平欺去。拂塵揚(yáng)出時(shí)，猛然間看見一個(gè)肥碩的身影站在拂塵前，這身影如何到了兩人中間，無人看清。無塵道長急急地收回了拂塵。花子平剛揮出去的折扇卻仿佛碰到了銅墻鐵壁一般彈到了自己的胸上，彈回時(shí)，毫無力道?；ㄗ悠揭惑@，忙收回折扇，背著手，故作悠然地微笑著。
　　 站在兩人中間的那人，只看身形便已猜出是萬事通?？尚Φ氖牵诳蜅Ｖ泻染屏奶斓慕盒凵僬f也有二三十人，竟沒有一人看清萬事通是如何化解無塵與花子平的力道。只是一個(gè)晃動，萬事通那肥碩的身體就站在了兩人中間。要論武功，無塵道長也算是江湖上排得上號的人物。而花子平，雖是有名的采花大盜，可那一身功夫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卻被萬事通輕描淡寫地化為無形，在座的武林人士無不心頭一驚。
　　 萬事通輕輕一笑道：“兩位好漢，是看不起我萬事通，不想聽我說清風(fēng)山莊啰？”他手里有一杯酒，酒清冽，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
　　 花子平急忙抱拳道：“哪里哪里，小輩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怠慢萬老前輩??！”
　　 無塵道長也冷哼一聲向萬事通一抱拳，未語，沉默地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哈哈哈……老朽就倚老賣老警告各位，今天在這家客棧，只喝酒，不打架?！比f事通笑著環(huán)視群雄后，慢慢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窗前的白衣少年靜靜地看，一杯酒在離少年三寸間，被少年輕吹一口氣，酒如一條線，直直地入了口。少年微微一笑，一盤牛肉已吃了個(gè)十之八九，酒已喝了七八壺，少年依然淡淡地笑，靜靜地坐。酒，喝多了，就變成了水。
　　 看樣子，少年在喝水。
　　 他的目光隔窗看向窗外。
　　 窗外一位紅衣女子跨進(jìn)了客棧，她身后跟著兩名翠衣女子。三人打著油紙傘。饒是如此，紅衣女子與翠衣女子的白色鹿皮短靴，已沾滿了泥漿。這兩名翠衣女子，生得極其俊俏。膚如白瓷，眼生琉璃，一頭云鬢，烏黑如云。再看那紅衣女子，卻比兩個(gè)翠衣女子生得還要好看，竟找不出形容之詞。
　　 “小二，來兩間上好的客房?！逼渲幸粋€(gè)翠衣女子收起油紙傘，脆生生地說道。
　　 “姑娘，落霞峰下大雨，困住了群俠，上好的客房都被客人占了，只有樓下偏門，一間靠近柴房的客房還空著，不過客房里有三張床。小姐如不嫌棄……”迎上來的小二，客氣地讓著眼前的三位姑娘。
　　 “大膽奴才，竟然讓我家小姐睡在靠柴房的屋子里，你知道她是誰嗎？”其中一位翠衣女子一聲厲喝。
　　 “紫墨，不得造次。小二，就那間吧，請溫一壺酒，切兩斤牛肉，五個(gè)燒餅送到客房。”紅衣女子瞪了一眼被喚作紫墨的翠衣女子，接著吩咐，“紅箋，你隨小二哥提兩壺?zé)崴?，紫墨，你隨我來。”
　　 從紅衣女子上樓，花子平的眼睛就直了，不僅是花子平，在坐的所有武林豪杰的眼睛都直了。如此美貌的姑娘，只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見啊，怎不惹人眼球。只有窗前的白衣少年，依然淡淡地笑，抿著酒。
　　 萬事通將少年的一切看在眼里。
　　 少年一身白衣，衣縫由金絲線縫制，腰帶上，幾朵淺色的牡丹花，花蕊竟然是以紫水晶點(diǎn)綴，隨著少年的身姿，隱隱閃動著光芒。插在腰間的一管玉簫，簫上鑲嵌著五彩奇石。更奇的是，奇石以一柄劍的形狀嵌進(jìn)簫的頂端，與簫同體，散發(fā)出一股莫名的殺氣。
　　 萬事通看著那把簫，又看著少年。
　　 少年很平靜，只是在喝酒，他面前已擺了七八個(gè)酒壺。少年坐著，微笑，仿佛剛才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萬事通心頭一凜。他想起十八年前，被江湖人稱“冷月簫少”的白水寒，這少年的神情，與十八年前的白水寒一模一樣，只是臉上少了殺氣，多了平靜。
　　 想到白水寒，萬事通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誰也沒發(fā)現(xiàn)，他是重重地坐下去的。沉默，萬事通沉默了。
　　 花子平迷著眼睛，色迷迷地在想什么。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跳起來往柴房方向跑。
　　 “你如果想活到明天，最好別靠近那姑娘?！笔侨f事通冷冷的聲音。
　　 “為……為什么？”花子平聲音有些顫抖，他從沒見過萬事通如此嚴(yán)肅，從沒聽過如此冷的聲音，那聲音似一把刀，有寒氣，直逼咽喉。
　　 萬事通微笑著道：“不為什么！因?yàn)樗鶝]人敢惹?！彼劬锏睦湟庾尰ㄗ悠侥谜凵鹊氖忠欢?。
　　 花子平干笑了兩聲道：“嗯，只是她爹沒人敢惹，又不是她……嘿嘿……萬前輩既然說了，我不去就是。”說話時(shí)，老鼠眼睛里閃動著點(diǎn)點(diǎn)精光。萬事通看著他眼里淫邪的光芒，眼里閃出一縷殺人的寒光。
　　 “萬老前輩，你還沒告訴我們關(guān)于清風(fēng)山莊的事?！币粋€(gè)黑臉漢子還沒忘記剛才的話題。
　　 萬事通含蓄地一笑，眼睛瞟了一眼窗前。白衣少年依然坐著，動作重復(fù)，倒酒，喝酒，仿佛整個(gè)客棧只有他一個(gè)人。
　　 誰也沒注意到，靠近柴房的那間客房的窗子半掩著，一個(gè)紅色影子，盯著喝酒的眾英雄似笑非笑，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萬事通輕咳了一聲，清理了一下嗓子，抿一口酒，笑道：“清風(fēng)山莊，乃江湖上新出現(xiàn)的山莊，莊主何許人，不知，只是聽說少莊主清風(fēng)，一柄劍舞得鬼見要躲，神見發(fā)愁。那劍法已到爐火純青的境地，特別是‘清風(fēng)九劍’更是神劍見首不見尾，江湖上，能破解此招的人還未出生?！?br />　　 “就連當(dāng)今武林盟主展天亮也無法破解嗎？”一個(gè)黑衣短打的江湖人問。
　　 “哦！原來是‘江南三劍’林少主，嘿嘿……不能?！比f事通往嘴里送了幾粒花生，干笑了幾聲。
　　 “我倒想領(lǐng)教?？纯词俏业慕先齽柡Γ€是他的清風(fēng)九劍厲害。不知前輩是否見過那位清風(fēng)山莊少莊主？”被稱作林少主的黑衣人一仰脖子，喝下一碗酒，只是那動作有些發(fā)狠。
　　 “清風(fēng)九劍？”隔著萬事通兩張桌子的彭子翁突然發(fā)話了?！斑@個(gè)劍法我好像在哪里聽說過。莫不是與十八年前落霞峰，蒼云嶺的……”
　　 “你猜的沒錯(cuò)。那是一段江湖舊事，不提也罷。至于那個(gè)叫清風(fēng)的少莊主，本人也未見過，這人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行事古怪?！比f事通突然變得很嚴(yán)肅，急急地打斷了彭子翁，說到蒼云嶺，他眼里露出恐懼之色，像是想起了什么。
　　 白衣少年靜靜地聽著，聽到“落霞峰”“蒼云嶺”，他看了萬事通一眼，眼中射出一縷精光。一杯酒一飲而盡，起身向樓上的客房走去。
　　 對面的紅衣女子，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色。
　　 外面的雨稀疏了，不久，雨會停。
　　
　　 二
　　 入夜，雨真的停了，一個(gè)肥碩的身影，一身黑色，施展“燕子三抄水”，幾個(gè)縱身，向落霞峰的蒼云嶺飄去。為什么說飄，因他的輕功讓人望塵莫及。他雖肥，身體卻極輕，在一棵棵松樹尖上飛著。
　　 他剛出了客棧，他的身后便多了另一個(gè)黑影，緊緊跟著他。前面的黑影竟然絲毫沒有覺察到。緊隨第二個(gè)黑衣人身后的是兩個(gè)嬌小的身影，一身夜行服，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第二個(gè)黑衣人。這兩個(gè)嬌小的身影，像是怕第二個(gè)黑衣人發(fā)現(xiàn)了行蹤，走走停停，極其隱蔽。
　　 落霞峰的蒼云嶺是個(gè)偏僻的地方，幾百畝紫竹林，掩映在濃密的松林里。松林，古樹盤桓，枝干粗壯，地上落葉，足足有幾尺厚，因終年不見天日，形成了瘴氣。
　　 瘴氣之后是紫竹林，而蒼云嶺便在紫竹林邊上。與蒼云嶺相伴的是一塊突出在懸崖之上的怪石，這塊怪石，巧奪天工，生得平坦。怪石之后，有條羊腸小道，是上蒼云嶺的唯一道路。這條路如今被低矮的灌木遮掩。看上去，只有灌木，卻無小路。
　　 身體肥碩的黑衣人，腳尖點(diǎn)在灌木上，施展上乘輕功，沒費(fèi)多大力氣便來到了蒼云嶺，站在那塊怪石前。怪石上，有個(gè)小院，院落里有幾間房舍，顯然已有些年頭。屋頂掀去了大半，院門斜斜地耷拉著，像一塊破布，風(fēng)一吹，便隨風(fēng)無力地?cái)[。黑衣人慢慢走進(jìn)了小院，他的身體抖得很厲害，仿佛心里想著恐懼的事。
　　 他噗通一聲跪了下去，聲音顫抖，緩緩道：“二哥，當(dāng)年，我本不想帶大哥上蒼云嶺的，可是大哥逼我，說如果我不帶他來，就會殺死我唯一的女兒，我只好答應(yīng)。二哥，我不該給大哥帶路，找到這里。是我害了你和二嫂。二哥，十八年過去了，我的心每時(shí)每刻都在受煎熬，我想贖罪……二哥！”
　　 “你想怎么贖罪？”一個(gè)冷冷的的聲音在黑衣人身后響起。
　　 “你……你是誰？想干什么？”黑衣人萬沒有想到會有人跟著他，而他卻絲毫未覺，他驚恐地轉(zhuǎn)過身。
　　 夜很黑，很黑，雨雖停了，撲面而來的風(fēng)卻很涼，很涼。
　　 此時(shí)，黑衣人看著身后的影子，身體更冷了。他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萬丈冰窟里。
　　 “萬世叔，你不會忘記這間房舍的主人，有個(gè)兒子，十八年前，他剛滿周歲?！比f事通身后的黑衣人，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肥碩身影，朗聲一笑。
　　 聽見那笑聲后，黑衣人抖得更厲害了：“你是……你是……白二哥的孩兒白暮飛？你……你不是被你娘抱著跳下了懸崖嗎？”
　　 “呵呵……萬世叔，虧你還被江湖中人稱作萬事通，你怎么和小孩子一樣，跳下懸崖就一定得死嗎？不，我叫清風(fēng)，清風(fēng)山莊的少主?！焙谝氯诵Φ酶鼌柡α恕?br />　　 “你……你不是客棧里的白衣少年嗎？”萬事通想明白了什么，“清風(fēng)山莊的主人就是你娘水流云？你故意使出‘清風(fēng)九劍’就是想引出我和大哥？”
　　 “萬世叔猜得一點(diǎn)沒錯(cuò)。冤有頭，債有主，該還的遲早要還。當(dāng)年我爹死在你手里，我和我娘被逼跳下蒼云嶺，被嶺下的河水沖出了好遠(yuǎn)，幸好有打魚人救了我們。”清風(fēng)冷冷地說著，不知何時(shí)站在了萬事通的身后。
　　 萬事通聽完清風(fēng)的話，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對著房舍懺悔般地猛磕頭：“二哥，我真后悔當(dāng)年的事，我也是被逼無奈，二哥，你泉下有知，一定要原諒我?！鼻屣L(fēng)靜靜地背著手，厭惡地看了萬事通一眼，轉(zhuǎn)身，背對著他。就在清風(fēng)轉(zhuǎn)身之際，萬世通的身體一躍而起，一掌拍向清風(fēng)的后背。清風(fēng)像背后長了眼睛，左腳一個(gè)回旋，一招“玉燕凌空”身體已跳了出去，手中多了管玉簫，玉簫隨意一揮，五彩奇石發(fā)出璀璨的光芒。只聽一聲慘叫，萬事通伸出的手掌耷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