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行走】紅塵一粒沙(散文)
居住在沙漠邊緣,卻不喜歡沙漠,更喜歡煙雨霏霏的江南。是沙漠的荒涼,讓我不想靠近嗎?我在那一日這樣問自己。我一直是個喜歡行走的人,讓自己的腳步去丈量山水的美麗。
曾無數(shù)次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深處的那條公路,卻從不曾駐足,與沙漠親密接觸,如果不是朋友的驚呼將我吸引,對于沙海的美,對于沙漠里的那條伸向遠方的公路,是不是就會擦肩在紅塵深處。
這一次的行走,緣于從深圳來疆的幾位朋友,也許他們身居海邊,注定是水做的,而對于沙漠,只是一種向往。當(dāng)向往變成夢,而夢又變成現(xiàn)實的時候,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將是此生最讓人刻骨的吧!
我們一行九人,駕駛兩輛車,于六月二十四日清晨八點(新疆與內(nèi)地有時差,至少兩個小時。)從新疆于田縣出發(fā),開始了新疆之旅。
出了于田縣,汽車穿越戈壁,行一百二十多公里,向與于田相鄰的新疆民豐縣駛?cè)?。一路走,一路向北,公路是筆直的,車輛是稀少的,百里無人煙,除了人工栽種的時有時無的紅柳植被外,無任何向征生命力的物種。深圳來的友小梅發(fā)出感嘆:“不來新疆,真的不知道‘大’字怎么寫。早就聽說新疆的公路好,沒想到這么好,平坦,不擁堵,唯一的,限速?!睈廴诵Τ隽寺暎]有解釋。車里的阿波和小梅是夫妻,兩人又興奮地談?wù)撈鹦陆朗?。我也只是笑了笑。前日中暑,加之吃壞了肚子,一直發(fā)燒,清晨雖有好轉(zhuǎn),我還是覺得有氣無力。我懶懶地靠在椅背上,看向車窗外。
窗外,藍天、白云、炎炎烈日與一望無垠的戈壁對視,那是一種蒼涼,于我有了逼仄之感。我微閉了閉眼睛,繼續(xù)向遠方注視。盡頭,是終年積雪,被稱為“萬山之祖”的昆侖山山脈。傳說,那里住著神仙“西王母”,人頭豹身,由上古時的神獸青鳥侍奉。我想象不出人頭豹身的模樣,只是曾在玄幻電視劇《山海經(jīng)》里看見過青鳥的兇猛。既然西王母由神獸侍奉,想來她一定是厲害萬分的人物吧,那好為什么不運用她的神力,將戈壁變成綠洲呢?我輕輕地搖了搖頭,為自己這個荒唐的想法。
昆侖山頂上的一抹白,起伏綿延地伸向天盡頭。如一條雪蛇,盤繞著。而寸草不生的戈壁上的每一粒沙礫,仿佛于那雪蛇都是一種不屑與渺小。遠處,盤旋著龍卷風(fēng),雖離的很遠,黃色的沙粒,旋成風(fēng)柱,拔地而起,清晰可見。望著這滿目的荒涼,無端地輕嘆起來。對于新疆,大自然是何等的吝嗇,只將那綠給了江南,而賦予新疆的卻是杳無人煙,悲愴中的荒蕪。干旱、少雨,年降水量不足一百五十毫米,而我所居住的小城,更是少的可憐,一年下不了兩場雨。這是上蒼在考驗生活在這里的人類嗎?我想起一句話:只有荒涼的沙漠,沒有荒涼的人生。
是??!人,始終是偉大的,只要有水的地方,便群居著一群創(chuàng)造文明的人類。就算是面對肆虐的沙漠、寸草不生的戈壁,也從不氣餒。生活在這里的各族兒女們,用自己的雙手征服著戈壁???,那通向遠方的公路,看那路兩邊栽種的紅柳、沙拐棗,在阻止風(fēng)沙的同時,帶給人們的又何嘗不是希望。連接綠洲的,一條又一條的公路,又承載著多少新疆人的夢。我將目光收回,望著路邊不時閃過的圓形路牌,上面有不斷變化的標注“60”“80”“100”,那是時速的告示牌,也是對生命的責(zé)任吧。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經(jīng)過民豐縣的安全檢查站,駛?cè)肓嗣褙S縣。這個城市小,很小。人口僅僅三萬人,步入,便想到了“慢時光”三個字??h城里,平整寬闊,沒有幾輛汽車奔跑的馬路,限速四十碼,汽車行駛的緩慢,讓我的眼睛有了空閑透過車窗打量行人。維吾爾族人悠閑地走在林蔭下,仿佛每個路口的便民警務(wù)站前,背靠背,呈三角形站立的全副武裝的警察與他們毫不相干。他們輕松地談笑,輕松地溜達。小城慢時光里的行人,身上仿佛也披著一個“慢”字。所有的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慢的。路邊稀稀拉拉的小商店,與稀稀拉拉的人相呼應(yīng),而漫不經(jīng)心地掃著地的店主,打著哈欠,仿佛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
此時的阿波,卻興奮起來,嚷嚷著要吃烤羊肉。仔細尋找,最終在一名巡警的幫助下,來到縣城盡頭。那里有五六家烤肉店,卻也只是剛剛生起火。為了讓阿波吃到新疆南部最后一個小縣城的烤肉,我們只好停留等待。在等待中,兩名中年男子的對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是一名漢族,一名維吾爾族。兩人坐在店門口的木板床上。維吾爾族男子用生硬的漢語說:“我的,昨晚請你喝了“伊力特”(新疆出產(chǎn)的白酒),你今晚要請我喝?!闭f完嘻嘻地笑著,繼續(xù)說,“你昨晚喝醉了,酒量不行,不比我們維族人能喝?!闭f著,他給那名漢族男子斟滿了茶。漢族男子哈哈笑著:“米拉提,你今天很難受吧,胃里面在翻騰吧,告訴你,我昨晚是裝的,就為了今晚將你喝翻,讓你見識一個我們漢族人的酒量。你才請我喝了伊力特,我今晚請你喝伊力老窖,比你的酒貴。”維吾爾族男子笑著,舉起茶碗,和漢族男子對碰。
阿波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對我說:“內(nèi)地傳聞,新疆亂,這不是民漢挺和諧嗎?這次我特意來到南疆,想感受一下緊張氣氛,真沒感受到治安有什么混亂的,唯一的,就是檢查站多?!彼f完笑起來。小梅插了一句,“檢查站多,不也是為了你的安全嗎?我們應(yīng)該理解。”我輕輕地笑了笑說,“傳聞不如一見,真心希望內(nèi)地的朋友們來新疆看看,親身體驗一下這里的環(huán)境?!?br />
兩個小時后,我們繼續(xù)向前。出了民豐,便進入了塔克拉瑪干沙漠公路。塔克拉瑪干,維吾爾語意為“死亡之?!?,而這條公路,便是修建在“死亡之海”深處,貫穿民豐縣與輪臺縣。全長565公里,是世界上唯一一條在流動的沙海中修建的最長的公路,創(chuàng)吉尼斯世界記錄。這條公路的修建,使得沙漠變通途。也縮短了新疆和田地區(qū)與烏魯木齊的距離,從曾經(jīng)的駕駛汽車行走五天,縮短到了兩天。
進入公路首先是寬十來米的林帶,種植著防風(fēng)固沙的沙漠勇士——紅柳,幾百公里的沙漠,便被這些紅柳圍成了綠色絲帶,而這綠,也成了沙漠里唯一生命力的向征。遠處是延綿的沙丘。如果形容沙漠是浩瀚,那么這條綠色的絲帶,便是逶迤吧!
這條公路,始修于一九九三年,完工于一九九五年九月,而我第一次踏入這條公路時,是一九九六年的元月。那時的公路,如初生的嬰兒,黑色的瀝青,還沒有完全與路面的小石子融合。平整里又呈現(xiàn)著微微的抵觸。路兩邊,是大面積人工防沙的“蘆葦柵欄”和“蘆葦方格”。沙漠里很多沒有生命力的胡楊,以各種姿態(tài),矗立在屬于自己的那片天地里不肯倒下。沙漠深處,胡楊死而不倒的樣子,給人震撼,不時有開拖拉機的維吾爾人,采挖胡楊。如今,早已成立了胡楊保護站,對胡楊樹采取了保護措施,再沒有人敢打胡楊樹的主意。
公路兩邊的紅柳植被、沙棗等耐旱植被,自一九九六年開始種植,采用國內(nèi)最先近的滴灌技術(shù),引用沙漠地下水源。最初在輪南試栽,后向兩邊綿延,最終全面推進五百多公里,最后形成綠色長廊。這條滴灌帶紅柳植被,起到很好的防風(fēng)固沙作用,如今,卻也成了一道沙漠公路里必不可少的亮麗風(fēng)景線。
那時的公路,因路況好,每一輛車都加足了馬力,車身與車身交錯時,發(fā)出呼嘯之聲,完全不像如今,進了沙漠公路,便聽見電子狗的提示:“您已超速,限速六十”。這條公路,經(jīng)過二十多年的碾壓,早已不復(fù)當(dāng)年模樣,路邊呈搓板狀,起起伏伏地顛簸,時不時有破損。路邊有白色的垃圾,隨著汽車帶起的風(fēng),飄浮,沉下,再飄浮。
汽車在行駛,我因疲憊,慢慢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不知過了多久,車停了,車門打開的同時,我隱約聽見小梅的呼喊:“??!這就是沙漠,我向往已久的沙漠,我夢中的樣子。”我睜開了眼睛。先我們到達的是停在路邊的另一輛車,車上的大軍,早已站在沙丘頂上,玩起了自拍。我看著小梅欣喜的表情,也不自覺地笑著,從車上下來。
從不曾想過,沙漠會如此的美。向前延伸的黃沙,如金色的大海,延綿在眼底。每一粒沙,都細柔地放射出特有的溫存。我突發(fā)奇想,想赤腳在沙海里奔跑,去感受那柔軟的身軀??晌遥雎粤嗽陉柟獗裣录毶车臏囟?。我沖向沙海時,愛人怕我曬傷皮膚,將車里紅色的絲巾扔給我,我披上絲巾,向前奔,細沙卻無情地回擊了我,瞬間,我的腳掌被燙灼的變成了紅色,我尖叫著,穿上鞋??缮澈5拿利?,并沒有讓我停下腳步。那一刻,我仿佛是沙漠的孩子,盡情在她的懷抱嘻笑。我站在沙丘頂上,眺望遠方,海天一線,藍與金的邂逅,那一條線,又將兩種色彩分隔,向天邊無盡頭地伸展,如塵世的兩端,清淡與熱烈的對峙;如永遠無法交集的戀人,不能相擁,只能平行。我久久地望。望得久了,被沙漠的浩瀚感動,竟然有淚溢滿眼眶。那壯麗的身姿,那幽靜的模樣,那沉睡的樣子,那延綿的起伏;那美麗的黃,那高貴的金,那閃閃的光,讓我在她面前變得卑微又渺小。一陣風(fēng)起,吹起的沙落在我的肩上,我輕輕拍去,在愛人的呼喊下,我收住目光,無言地走下了沙丘。坐進車里,看著沙漠,倏忽地想到一個字“塵”。
“塵”,由“小”和“土”組成。我曾查過這個字的演變過程,甲骨文里的“塵”上半部分仿佛長著翅膀飛翔的鹿,下半部分的“土”像極了鹿在飛翔時,帶起的塵,隨著文字的演變,飛翔的鹿變成了“小”。我不知道古人在文字的演變過程中,“鹿”怎么會和“小”聯(lián)系起來,也許,這正是會意而不可言說吧。那么,“塵”正是“渺小的土”吧。而“沙”也是與“土”相似的?!吧场迸c“塵”在我的腦海里慢慢融合。紅色的絲巾,正落在我的眼中,我的腦海是絢麗的“紅”與渺小的“塵”。是的,是“紅塵”兩個字。
“紅”是那紛紛擾擾的世事,而我們,每個人,都是俗世里的一粒如沙般的“沙”,輕輕飄浮,隨遇而安。“紅”是張揚的姿態(tài),可最終,我們又只能像“塵”一樣,歸于平靜。
汽車還在向前行駛,我還會繼續(xù)行走,明天,我又會在哪里駐足?
沙漠一直是我的向往,內(nèi)心曾多次對自己說,去吧,去到沙漠里,去看夢想中的胡楊,去看沙漠的蒼涼,卻總是又因為種種的原因改變了行程,我想,終將有一天, 定要站在沙漠中,感受風(fēng),感受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