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青春】變遷 (小說)
叔叔家終于有了變化,住了五十多年的狹小平房可算拆遷了。叔叔打來電話,說新家搬到了通州,買了兩居室的新樓盤,讓我有時間去看看。我剛退休在家天天閑的沒事,決定馬上去,畢竟兩年多沒去北京看望叔嬸了。選了個周末,我踏上從鄭州開往北京的火車。。
火車早晨到的北京西客站,二弟國前來接我。國開著一輛白色面包車,我倆一路說笑,互訴思念之情。我說:“開到老房子那里再看看吧?!眹f:“大哥,你還想它啊?”“想,當(dāng)然想。”
我怎么能不想呢。記得我五歲那年,我家在豐臺住,叔叔在東便門鐵路公房也分了房子,把嬸嬸從農(nóng)村老家接到北京來住,那時叔叔家還沒有小孩,非要接我到家玩。在鐵轆轆把下了汽車,叔叔讓我騎在肩膀上馱著我走,穿過鐵路線是一溜南北走向的蘆葦?shù)?,過了蘆葦?shù)鼐涂吹窖刂菈Ωǖ囊淮笃@磚籃瓦的排子房了。到了房頭,叔叔不進門,而是拿出一把口琴蹲在地上吹起好聽的曲子,不一會,門開了,嬸嬸走了出來,笑著抱起我,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想嬸了嗎?”“想了!”嬸嬸咯咯笑了:“小嘴真甜,快進家吧?!蔽葑与m然不大但打掃的很干凈,嬸嬸拿出花生和糖果讓我吃。第二天叔叔上班走了,嬸帶著我四處玩,那是我很快樂的日子。
第二年嬸嬸生了大弟,以后每兩三年添一個弟弟,一共生了四個弟弟。我三天兩頭到叔叔家,和弟弟們在一起瘋玩打鬧,爬城墻,粘知了,像一家人一樣。雖然后來我家搬得遠(yuǎn)了,到了外省,但每年一次回北京還會常常見面。叔叔家的孩子多,生活比較緊張,改善生活就吃炸醬面。家里最不如意的就是住房太小,而且從無改變。當(dāng)年設(shè)計每戶只有一間住室,門口有個小廚房,孩子大了如何住得下。為解難題,每戶都是前面蓋一間,后面接半間,把排子房之間的走道變成了不足一米的胡同。屋內(nèi)變成了一串三個住室,大的十二平米,兩個小的各只有六七平米,一家人擠著住了五十多年。我每次去都是在后面接的半間小屋里,和幾個弟弟擠著睡。大弟弟結(jié)婚后住在前面蓋得小屋里。二弟結(jié)婚時,大弟到外面租房住,前面的小屋又變成了二弟的新房。到三弟結(jié)婚時,三弟不住,而是在排房的端頭自己蓋了一間,惹得辦事處的人三天兩頭來家里,說是違章建筑,叫立即拆除,三弟說,只要你們給我解決十平米,我就拆。來人無話可答,一拖拖了倆月。倆月里,其它住戶比著三弟的房子一溜蓋起了十幾間,最后不了了之,再也沒人管了。等到四弟結(jié)婚時,二弟也出去租房住了,四弟一直和叔嬸一起過,住到房子拆遷。幾十年里我曾在這里吃過,在這里住過,在這里玩過,數(shù)不清有多少日子,怎么會毫無眷戀呢。
面包車在廣渠門沿著護城河轉(zhuǎn)了一圈,我看到那熟悉的籃磚籃瓦的排子房不見了,到處是高聳入云的塔式吊車和鋼筋立柱,工地一片繁忙。我心中有些茫然,不知是什么滋味?!白甙?,”二弟催我了。二弟一邊開車一邊對我說:“大哥,你給老大打個電話吧,叫他回家一趟,我們聚聚,他有好些日子不來了。”我打通了大弟的電話,大弟聽說我來到了北京很高興,答應(yīng)中午趕到通州見面。
汽車到了通州,在一大片樓群的小區(qū)內(nèi)停了下來,小區(qū)面積很大,樹木花草整整齊齊,環(huán)境很是優(yōu)美。想到叔嬸能在這里養(yǎng)老,心里很為他們高興。
叔嬸都快八十歲了,見到我高興地拉著我到各個房間看,又指著廚房說:“看看大不大?快趕上過去的臥室了。”我笑瞇瞇得看著他們歡快的樣子,心說,真成老小孩了。可是想一想,也難怪啊,在那么小的地方憋屈了幾十年,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誰會體會的到啊。
到快吃午飯的時候,大弟、三弟、四弟也都趕來了。握手寒暄之后在客廳里圍著飯桌坐下,叔父拿出了北京二鍋頭,二弟給每個人滿滿倒了一杯。酒過三巡,每個人的臉都紅撲撲的,話也都多了起來。圍繞新房子的話題大家正在各述感嘆,叔父舉著酒杯對大弟說:“新房搬進來了,老房的事也該說說了,今天當(dāng)著你大哥的面,我再問你一句,前面的小屋到底給了多少拆遷費呀?”大弟說:“怎么又問這個,不是告訴你們了嗎,四萬。”三弟用筷子敲著桌子說:“嗨嗨,提起這檔子事我就有氣,還說四萬,當(dāng)別人是傻子,最少十五萬?!薄熬褪撬娜f?!薄霸僬f一遍!”三弟站起來。我看氣氛不對,就說:“怎么回事?三弟坐下說。”二弟說:“大哥,是這么回事,拆遷的時候,每戶按原房面積給算拆遷費,自己蓋的不算,可咱家前頭蓋得那一間,你大弟妹不知什么時候辦了產(chǎn)權(quán)證,拆遷時拆遷辦也給了拆遷補助,他兩口拿了拆遷補助誰也不給,也不說拿了多少錢,我爸問了多少次,才說是四萬,可大家都不相信,這不就起了矛盾,心里都不高興?!薄鞍?,就這么點事啊!這不是好事嗎。多給了總比不給強,大弟你不會想都留給自己吧?房是大家蓋的,錢是叔父出的,這個理很簡單,給家里分一些不就完了,還鬧什么矛盾?”
我極力緩和著氣氛,我知道,四個弟弟從小一起長大,情深義重,都是結(jié)婚后各自有了家,有了媳婦有了孩子,難免私心就多了,兄弟之間就會產(chǎn)生一些隔閡。大弟低著頭想了半天才說:“小李子辦的產(chǎn)權(quán)證,戶主也寫的是小李子,她拿著錢,我有什么辦法。”小李子就是大弟媳婦,在房建段工作,想必辦證比較方便。叔父不樂意了,說:“咱家的房寫上她的名字就成她的了,哪有這個道理?”三弟說:“別廢話,你們辦的產(chǎn)權(quán)證算是有功,留下一半,剩下一半拿出來大家分,吵吵這么多日子了,再不給個痛快話,別說我不客氣?!蔽乙豢匆獕氖?,三弟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好起來能把心給你,氣惱了天不怕地不怕,真要看他們兄弟翻臉嗎。
我把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頓,站起來說:“不像話,太不像話!鬼迷心竅,這是見利忘義啊。大弟,你做生意賠了錢,是誰一下拿給你兩萬?是三弟呀,讓你還了嗎!如今有了點錢,什么都忘了,父子之情,兄弟之情都不要了?知道你沒有固定工作,收入少,窮怕了,可是再窮也要有骨氣啊,幾萬塊錢就把兄弟之情賣了,拍著胸脯想一想,你做的對嗎?二弟,三弟,你們也是,明知道大弟家的情況,大弟沒有自己的住房,一直住的是小李子家的房,在家沒有地位,說話要看人家的臉色,干嘛非要逼他?給他些時間回去做做小李子的工作,我想小李子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事情總會解決的,大家說是吧?”還是二弟腦子轉(zhuǎn)得快,趕忙叫我坐下,說:“大哥說的對,為點錢不能傷了兄弟情分,我先表個態(tài),不管我哥從拆遷辦拿了多少錢,我都不要,但給爸媽拿一份就行。”叔父也說:“你們大哥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表個態(tài),父母這份我們也不要,可你一定給我們個實話,到底拿回多少錢,這要求不算高吧?”三弟說:“我要,該多少是多少,干嗎不要。”
“好!”我看事情有了轉(zhuǎn)機,就接著話茬說:“大弟,聽明白了吧,其實誰也沒把那倆錢看眼里,就看你兩口子的態(tài)度,給不給是你們的事,要不要是這邊的事。情分是情分,理是理,叫我看前邊的小房拆遷費不會低于八萬,也不會高于十二萬,因為面積在那里,算一算就知道。你就告訴家里人,天還能塌了嗎?!贝蟮芗t著臉,不知是酒勁還是心虛,小聲說:“還真是八萬,叫大哥猜對了,我回去和小李子商量一下,拿出四萬,行了吧?”叔父還想說什么,被我抬手?jǐn)r下了,我說:“成,今個我替叔嬸做一回主,就四萬,你回去對小李子說,是大哥說的,大哥的話她會聽,錢拿來給叔父,叔父想給誰給誰,好不好?”二弟說:“好,聽大哥的,我沒意見”。三弟說:“早這么著,不就完了,就這樣吧?!泵苡辛私鉀Q方案,酒桌上的氣氛由陰轉(zhuǎn)晴,盡管叔父還在小聲嘮叨,我們兄弟幾個已經(jīng)又在互相敬酒了。四弟有些智障,對什么事也不過問,只會笑,我們說話時,他早已酒足飯飽了。
我之所以敢在叔父家托大,是因為幾個弟弟都服我。無論對老人還是兄弟之間我都做到有情有義,雖然是叔伯兄弟,但我從來是拿他們當(dāng)親兄弟對待,連他們的媳婦也都佩服我這個大哥。
飯后,大弟說他還有事先走了,其他人支開桌子打麻將,我坐在嬸的后面給她支招。打著打著叔父又感嘆了,他說:“我和你嬸都快八十了,真有一天臥床不起了,誰會來伺候我,沒人,都是各顧各,有的罪受。”嬸聽了,哼了一聲,說:“不是我說你,在孩子面前要像個老家兒,剛才我就一直沒插言,他大哥來了,本是高興事,你干嘛提拆遷款的事?鬧的大家都不愉快,這會又說沒人伺候你,孩子們不上班了?我伺候你還不行嗎?”我說:“叔叔這是在杞人憂天吶,弟弟們能不管您嗎,就算他們不管,我管,我說話算數(shù)?!比苷f:“我爸這是在將我們那,大哥別信他的?!薄拔艺f也是,怎么會沒人管那,都不管把房子賣了,住養(yǎng)老院去,比自己住還美吶!”我開玩笑地說。叔父看看我說:“你別說,還真是個辦法?!蔽铱吹蕉茔躲兜陌胩鞗]說話。
離開北京后我心里一直掛念這件事,打電話問二弟,二弟說:“還沒解決,小李子說錢已經(jīng)花了,在昌平買了一套房,交了首付,只能拿出兩萬了。老三要和他打官司,被我媽攔下了?!?br />
又過了些日子,我和叔父通電話,叔父說解決了,是我嬸從二老存的養(yǎng)老金里拿出了兩萬塊錢,加上大弟拿來的兩萬悄悄給了三弟,算是平定了這場鳳坡。
有些事真讓叔父說著了,剛過一年,叔父病了,得了動脈血管瘤。我匆匆趕到北京,還是二弟來接的我。在車上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辭掉了工作,專門在家伺候兩位老人,讓我放心。
在通州見到叔父時,叔父顯得蒼老了許多,拉著我坐下,沒說話眼圈就紅了。他說,在腹部長了四厘米大的一個動脈瘤,做手術(shù)除了醫(yī)保報銷外,自己要負(fù)擔(dān)十幾萬,家人都不同意手術(shù),只讓保守治療,問我怎么辦。我問嬸是不是這個情況,嬸說:“別聽你叔瞎說,那是醫(yī)生的建議。醫(yī)生說八十歲的人了做手術(shù)有一定的危險,不如保守治療,只要不劇烈活動把瘤子擠破了,就沒事?!蔽衣犃诵闹衅届o些,原來想這是家里人不舍得花錢,看來不是那樣。我對叔父說:“那您就注意一些,少活動,別摔著,都八十歲了再上手術(shù)臺挨那一刀,也不見得好,您說是吧?!笔甯刚f:“那我就天天坐著當(dāng)泥胎吧?!蔽倚α苏f:“沒您說的那么邪火,不做劇烈活動,也不是一點不活動?!倍苷f:“家里的一切活我包了,我爸走哪我跟哪,絕不會讓他出岔子,我現(xiàn)在是全職護理?!笔甯刚f:“這一點國做的不錯,敢把工作辭了來陪我們,說明有點良心”。我對二弟豎起大拇指,我沒看錯,二弟大事不糊涂。
吃完飯,叔父把我單獨叫到一間屋里,房間里擺著按摩機,捏腳機,跑步機,地上鋪著磁性健身墊。叔父說:“這都是老二建議新買的,我不出屋也能鍛煉,我想開了,要錢干嘛,死了就什么都沒了?!比缓蟮吐晫ξ艺f:“我就是試試這幾個小子,其實我也不想做手術(shù),家里哪來那么多錢,我還能活幾年?也不想給他們留下借債。這一試算是明白了,老了病了走不動了,還得靠自己,老人為了孩子可以舍掉一切,沒聽說有幾個孩子為老人舍掉一切的?!薄岸懿皇菫榱怂藕蚰压ぷ鞫嫁o了嗎?”我反問道。叔父咧咧嘴:“哈,那是因為我有這個?!笔甯赶蛏现钢阜宽?,我沒再問下去,因為二弟走了進來。北京通州的房價我知道,已經(jīng)漲到兩萬多一平米,叔父的房怕是價值二百多萬了。
在北京火車站分手的時候,我問二弟:“你辭掉了工作,沒有了收入,生活怎么辦?”二弟說:“我爸我媽退休金每月五六千,還能餓著我,先盡孝唄,錢以后再掙?!蔽艺f,那全靠你了,有什么事給我打電話。兄弟握手道別,心中流過一絲惆悵。
又過了些日子,大弟忽然給我打來電話,說大哥你來一趟吧,我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弟說:“我爸寫了遺囑,還到公證處做了公證,把房子的繼承權(quán)給了老二?!薄澳怯衷趺礃??”我問?!按蟾缒銢]聽出來嗎,沒別人的份,全是老二一個人的,憑什么?都是子女,干嘛這么偏心!大哥你來說說,我爸聽你的?,F(xiàn)在我們都好久不去了?!蔽页聊艘粫?,對著手機說:“遺囑怎么寫,那是老人的權(quán)力,我也無權(quán)干涉,還是你自己找父母說吧。”“大哥你幫幫我吧,這都是老二搞的鬼,是他逼著我爸寫的,一定是?!薄笆切±钭咏o你出的主意吧?現(xiàn)在找我,我也無能為力,你就別難為我了。我看你現(xiàn)在急需做的是常去看看老人,該出錢的出錢,該出力的出力,老人心里是有數(shù)的,你說對吧?”電話那頭半天沒說話。
放下電話,我心里好不是滋味。叔父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遺囑寫的什么我也不好去問。但有一點是確定的,以后的日子恐怕再也找不回在那老屋的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