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青春】 會開飛機的生產(chǎn)隊長 (小說)
下鄉(xiāng)插隊的第二年,我當了生產(chǎn)隊的會計。和我同時接任生產(chǎn)隊長的是賈二奎。賈二奎可是個傳奇人物,雖然年齡只比我大幾歲,可是參過軍,當過坦克手,還會開飛機,這都是聽鄉(xiāng)親們說的。
那一年生產(chǎn)隊的干部來了個大換班。原因是生產(chǎn)隊管理混亂,賬目不清,日值跌到最低點,社員每個工才八分錢,剛夠買一個油餅的。社員炸了鍋,向大隊反映也沒有什么結果,吵吵鬧鬧拖到秋天收了玉米,社員干脆不出工了。這一來大隊急了,季節(jié)不等人吶,麥子種不上,明年吃什么?一天晚上,大隊干部匆匆趕到生產(chǎn)隊召集大伙開會。
會場就在隊里的飼養(yǎng)室里。來得早的人坐到飼養(yǎng)室的土炕上,來得晚的就抱些玉米桔坐在地上,把個偌大個屋子擠得滿滿當當。男人中年紀大的叼著旱煙袋,吧嗒吧嗒抽著,互相打聽著消息。年輕些的紛紛拿出卷煙紙,在紙上撒上些煙末,然后熟練的在手心一卷,變成了喇叭形的紙煙,叼在嘴上吞云吐霧,搞得屋里煙氣騰騰。女人們好像習慣了,也不反對,只是時不時地拿手在眼前扇幾下。
大隊長、書記都來了,書記先講話:“貧下中農同志們,大家反映的問題大隊研究了。問題是不少,但也不是哪一個人造成的?,F(xiàn)在追究責任也不是時候,所以大隊決定,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把咱們隊的班子換一換。換成年輕的有朝氣的,抓緊時間帶領大伙搞好秋種。因為時間關系,咱們就不搞投票選舉了。大家現(xiàn)場提名,大隊認可就算數(shù)。等過了年,如果大家還有意見,再搞投票選舉。大家同意不同意?”大家伙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人表態(tài)。原來打算的是想查查會計的賬,看是不是有貪污現(xiàn)象。這一來事大了,隊長、會計、保管全換,換誰?每一個人都在心里盤算著。
我雖然才下鄉(xiāng)一年,但對生產(chǎn)隊的情況多少也有些了解。這個隊比較小,只有三十戶一百二十多口人,土地倒有三百五十畝。由于地多人少,勞力欠缺。社員們一年到頭忙著收了種種了收,沒什么副業(yè),所以錢少糧多,是全大隊工分日值最低的。但是每個人一年分四百二十斤糧食,隊里的余糧還存不少,又是全大隊平均口糧最高的。隊里沒錢花就賣糧食,這已成慣例,誰也想不出別的道道。主要勞動力也就是那么二三十個人。隊長換來換去,十幾年里幾乎家家出過隊長,有的都當過兩遍了。所以誰當隊長,還真想不出個新鮮的。
看大家都不發(fā)言,大隊長說:“大家如果有什么顧慮,我提幾個人的名字,沒意見就通過,有意見大家再提名。怎么樣?”大隊長可是從初級社干到現(xiàn)在的老干部,在村里威望那是沒得說。所有人都把眼光移到大隊長的臉上,聽他說下去。大隊長說:“你們隊誰吃幾碗干飯,我也知道。有的有本事,大家不擁護,有的沒本事,干也干不好。都這么多年了,你們隊也該有個變化了。我提議,讓賈二奎當隊長,讓知青韓玉清當會計,讓朱慧當婦女隊長,讓劉苗當副隊長??紤]到保管要有些經(jīng)驗,就叫安二爺干,怎么樣?”屋里轟的一下熱鬧開了,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全都吃驚不小。這怎么行那,換成一幫青瓜蛋子??!賈二奎神神道道,神經(jīng)出了問題。知青就是我,莊稼活一點不懂。朱慧高中畢業(yè)也才幾年,還帶著兩個孩子。劉苗也才二十出頭,農活差得遠啊。只有安二爺四十多歲,算是個老把式。可他是個富裕中農,又是個滿族人,心高氣傲,和一般人說不來呀!大隊長說:“我知道你們想什么,也知道你們怕什么。這些人雖然年輕,但是有文化,接受新事物快。最重要的是這些人之間沒有隔閡,可以搞好團結,不會像以前那樣,牛拉馬不拉,馬拉牛不拉的。莊稼活你們隊有的是內行,多出點主意不就成了?!贝箨犻L一番話戳到大伙心窩里了,過去的問題不就是隊里干部鬧別扭鬧得嗎。思慮半天,誰也想不出更好的人選了。最后還是大隊書記拍板:“就這么著,明天新干部上任,誰也不準搗亂。有大隊支持,新班子大膽干,有難處找大隊。新班子留下,其他人散會?!比藗冞呑h論邊擠著走出屋,屋外我聽到有人說:“就這幾個歪瓜裂棗,哈,有熱鬧看了。”
等大家散去,朱慧、安二爺爭著說自己不行,讓大隊重新考慮。大隊書記用手指挨個點著每個人說:“我說行就行,你們不干讓誰干?你們生在這,長在這,眼看著大家明年喝西北風嗎?我和大隊長研究兩天了,你們這個班子老中青結合,有文化有思想,不就是缺少點經(jīng)驗嗎,有什么了不起的。只要大家團結一心,就一定能干好,大隊相信你們?!边@時,賈二奎發(fā)話了:“請領導放,放心,保,保證完成任務?!边€站起來給書記行了個軍禮。哈哈,我差點笑出聲來。書記說:“差點忘了,咱們賈二奎同志還當過兵,上過軍校。思想覺悟那是沒的說,有事多和大家商量,一定行。你們先研究研究眼下最主要的事,明天辦交接,大隊來人監(jiān)督。好了我們先走了,你們繼續(xù)說說吧?!?br />
就這樣賈二奎當了隊長,我當了會計。我倒沒什么,高中畢業(yè)當個小會計,自認綽綽有余,可賈二奎怎么辦?他可是隊里人人皆知的神經(jīng)不正常??!
大隊干部走了,我看著安二爺還在那低著頭抽旱煙,就說:“聽見沒有,他們說我們是歪瓜裂棗?!蔽疫@話是故意說給安二爺聽的。
果然,安二爺把旱煙袋在炕沿上啪啪磕了兩下,抬起頭說:“這是打著鴨子上架,不干也得干了。你們幾個先說說,想干不想干吧?”
“干!”我首先表態(tài)。劉苗說:“有啥不能干的,那點莊稼活閉著眼也知道怎么干?!敝旎壅f:“你就吹吧,你干那活凈是貓兒蓋屎,就為混工分,誰服你?”劉苗咧咧嘴說:“那不是心里不痛快嗎?打明兒起,你再看。以前是為了早點干完歇著,其實真干起來我比誰差?”賈二奎說:“他們說的歪瓜裂棗,是說,說我,不是說你們?!敝旎壅f:“要干也行,不過賈二奎你要打起精神來,別老是迷迷糊糊的,心里凈想著媳婦的事。”“早就不想了,不想了,沒媳婦一樣過?!辟Z二奎憨笑著回答。
賈二奎高中沒畢業(yè)就參軍到了部隊。先在石家莊坦克學校學坦克駕駛,后來又選調到沈陽飛行學院學習飛機駕駛。本來一帆風順前途無量,誰知學習壓力太大,得了神經(jīng)官能癥,整夜睡不著覺,在部隊也沒治好,就復原回了老家。原來定的一門親事也吹了,搞得心灰意冷,病情又加重了。剛回來時部隊給了八百元的復員費,他買了一臺熊貓牌收音機。于是整天躺在炕上聽收音機,也不下地干活,有時還默默流淚。他媽早不在了,只有老父親和他一起過。每天把飯做好了還得喊他才起床,氣得他爸說,這個孩子成廢人了。后來時間久了,他終于跟著社員下地干活了,但少言寡語,不愛和人交流。加上幾個年輕人老愛拿他取笑逗樂,說他是因為開著飛機去挑逗女客機駕駛員,被處分回來的,他就更不愿意理大伙了。這都是安二爺告訴我的。
說起安二爺,那可是我很佩服的能人。他的祖輩曾是滿清正黃旗將領。聽他跟我說,他年輕時也是讀過書的,可后來交了一幫子朋友,學會了架鷹、玩鳥、斗雞、遛狗,等到家業(yè)衰敗了,才浪子回頭走上正路。他二十多了開始拜師學藝,瓦工、木工、園藝、種菜樣樣都學會?,F(xiàn)在雖然四十多歲了,在大田干活時二十歲的小伙子也追不上他。我知道,這個人就是脾氣太壞,誰也看不起,惹得大家敬而遠之。安二爺和我關系不賴,爺倆常在燈下談天說地,談古論今,好似知音一般。有安二爺支撐著,我看就塌不了天。至于劉苗和朱慧都是正年輕,性格開朗,敢作敢為,雖然各有長短,人還是正派的。
安二爺用煙袋鍋指著賈二奎說:“他們幾個我看問題不大,加上套不拉也得拉。關鍵是你,不能再蔫不拉幾的了,要拿出你開飛機的精神頭來,因為你是領頭的,放屁也要帶個響,知道不?”提起開飛機,賈二奎來了精神:“二爺您說的是,咱那會可是啥也不怕,就是那個,那個……”那個了半天也沒聽出下文。安二爺說:“別那個了,我看咱們先把眼下的農活商量一下,分分工,以后的事明天再說?!贝蠹壹娂姳硎就?。五個人在飼養(yǎng)室一直商量到半夜。
第二天在大隊來人的監(jiān)督下,我和安二爺分頭接過了會計和保管的工作。哩哩啦啦交了好幾天,這里不必細說,還算基本順利??墒琴Z二奎他們那頭卻遇到了麻煩。
原來,為了抓緊在寒露前把麥子種下去,我們商量打破往年只用大車往地里送糞肥的習慣,改用農機站的拖拉機送。這樣拉得多跑得快,時間可以節(jié)省很多??缮鐔T一聽都不愿意,理由是那得花多少錢!農機站可是按車收費的,隊里本來就沒錢,這么做不是敗家子嗎?再說拖拉機一來,隊里還得管吃管喝,伺候不好凈找麻煩,劃不來。賈二奎想了想,大伙說的也對,可是要不盡快把糞肥送到地里去,地也耕不成,種麥子就得推遲,怎么辦?賈二奎趕緊把五個人召集在一起商量對策。我說:“大隊書記不是說有困哪找大隊嗎,和大隊說說,叫他們支援一下,借其它生產(chǎn)隊的大車用一用。光靠咱隊的兩輛車拉到猴年馬月了?!卑捕斦f:“韓玉清說得對,大隊下邊十六個生產(chǎn)隊,能借來七八輛,三天就送的差不多了。只是借大車也得要錢吶?!眲⒚缯f:“安二爺您忘了,咱庫房有的是余糧啊,咱拿糧食頂錢,別的隊肯定愿意,只要大隊不管就沒事?!辟Z二奎說:“咱就說互相支援,也不犯政策,行,我這就去?!敝旎壅f:“我跟你一塊去,你那笨嘴肯定說不清?!闭媸羌紡V益,辦法來得快,二人匆匆去大隊了。
在大隊的支持下,第二天來了十輛大車,說好每輛大車每天給六十斤玉米。這樣一來運糞肥的任務兩天就基本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犁耙和播種了。隊里的勞力一個個累得不輕,裝車卸車撒糞肥,忙的追雞趕蛋,一個個腰酸背疼,說是比收秋還累。賈二奎、劉苗、朱慧天天和大家一起干,我也抽空干了一天。我和賈二奎商量著給每個參加運糞肥的人記雙倍的工分。大家一聽紛紛叫好,有的人說天天這樣也沒意見。
犁地靶地必須用拖拉機,這兒已經(jīng)實行好多年了,但講麥種農民還習慣用鏤,說是省麥種子,也好收割。我們五個人一商量,今年破破這個規(guī)矩,大片田就用拖拉機播種,小片田還用鏤播種,把人力解放出來。安二爺開始不太同意,在大家的解釋下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了。
勞力全都撒到了大田里,拖拉機通通通的吼叫著,把式們揮著鞭子搖著鏤,供麥種子的人前后跑著,地里一片繁忙景象。我和安二爺在場里煮了一大鍋茄子塊,裝了滿滿兩大桶掛在小推車的兩邊,車上是一個柳條大笸籮,笸籮里裝著三十幾張白面烙餅。當我們把午飯送到地頭時,干活的人們歡呼著跑過來,像是一群搶食的公雞。我看到賈二奎慢吞吞的走在最后,陪著拖拉機手。身上的衣服不知怎么掛了一個好大的口子。
秋種提前完成了,社員們還算滿意。大隊長來到隊里把賈二奎表揚一番,賈二奎樂的嘴都合不上了。你別說,自從當了隊長,這個悶頭吧唧的人好像精神多了,也知道閑時串個門和人談心了。我們五個各有分工每個人聯(lián)系五戶,聯(lián)絡感情,多聽反應,五條線拴著三十戶,工作就好做了。
大隊還是說話算話的,入冬以后大田里的農活不多了,勞力閑了下來,這時大隊長給了我們隊十五個搞副業(yè)的名額。就是到石化工廠搞基建砸石頭,每人每天給一塊五。個人留五毛,一塊交隊上,再給每人記十分。大家爭著去,誰也不想落下。那時一個雞蛋換一盒火柴,誰不眼紅那五毛錢。大家伙圍著賈二奎,有叫哥的,有叫叔的,還有叫大侄子的,紛紛報名。賈二奎說:“不叫我歪瓜裂棗了?”大家伙笑了,說,那是跟你開玩笑,還當真了。
砸石頭可是個體力活,去的都是青壯勞力,十五個人由劉苗帶隊住在石化工廠的工棚里。石化廠廠址在我們縣,但那是中央企業(yè),沿著大山溝擺了幾十里長。年前我和賈二奎去看望了大家一次,帶了三條阿爾巴尼亞的香煙,不多不少每人兩盒。那種煙和國產(chǎn)的不一樣,煙盒是兩邊翻開的,帶點洋氣。其實一盒才一毛八分錢,大家像得了寶貝似的,捧在手里不舍得抽。我和賈二奎在那里替換別人休息兩天,我也參加了砸石頭的勞動。砸石頭可不是對著石頭亂砸,而是先找到巨大石頭的水線,也叫石頭的紋路。沿著紋路用較短的釬子打出小坑,小坑每隔四十公分一個一直排到巨石的斷頭。然后再用長釬把小坑加大加深,這就需要兩個人配合了。一個扶釬,另一個掄大錘打釬,半山坡上隨著叮叮當當?shù)拇蜮F聲,加上掄錘者嗨嗨的吼聲,很是叫人振奮??墒撬麄冎唤形曳鲣撯F,不叫我掄大錘。都說怕我打不準把人家手砸了。我不服氣,非要打錘,最后只有賈二奎敢給我扶釬。我們倆換著干,結果誰也沒砸著誰。長釬打完,就要在每個坑里卡上劈鏨,挨個用大錘砸進去,巨石就被劈開了。不過才干了兩天,我就覺得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子,睡下就起不來了。劉苗說:“回去吧,大會計,這不屬你干的活,你給咱把賬管好了,就比什么都強?!蔽倚睦镎f,等過了年再來,我就不相信我干不了。
年前結算的時候,隊里日值有了提高,每個工達到三毛八,雖然在全大隊還是墊底,可社員說知足了,比八分錢強多了。
第二年,我們五個又合計了增加收入的辦法,一個是擴大養(yǎng)豬場,一個是擴大菜園面積,再一個就是農閑時候組織外出搞副業(yè)。這是當時僅有的掙錢來源了。副業(yè)是大隊統(tǒng)一安排,那時侯個人是找不到活干的。另外為了提高勞動效率,隊里勞動的形式也做了調整。全隊的勞力分成了六個生產(chǎn)組,每個組指定了組長。隊長每天一敲鐘,組長領受任務,各小組分頭干活,不再打哄哄等聚齊。其實每天干什么,都是我們五個人頭天晚上商量好的。
麥收季節(jié)到了,往年這是最緊張最勞累的時刻。但今年不一樣了,因為機播的麥子壟行尺寸適合收割機,隊里到農機站請了收割機收割。雖然收割后麥茬高了些,掉的麥穗也多了些,但這些問題都可以彌補。關鍵大伙不累了,麥收一個星期就完成了。等收了場入了庫,一算下來,今年小麥的產(chǎn)量比去年還多了兩萬多斤。懷疑機播的人再也不說話了。
麥收后每人分了一百二十斤麥子,這是公社允許的最高標準。社員一吃上白面,什么勞累呀不愉快呀就全忘了。有人張羅著給賈二奎介紹對象,賈二奎說:“忙死了,顧不上,等我不干隊長了再說吧?!?br />
奮斗了一年,又到年終時,我算了一下,日值可以達到七毛錢了??墒谴箨牪煌?,叫我們悠著點,多留點明年的發(fā)展基金,結果只批了每個工五毛八分的日值。就這也把大伙高興壞了。在分紅的那一天最多的一家分了二百多塊錢,少的也有幾十塊,我看到社員一遍一遍數(shù)錢的樣子,心里又高興又難過。我們五個開會,把明年的目標定在每個工一塊錢上。賈二奎在大隊出了名,誰都知道十五隊有一個會開飛機的生產(chǎn)隊長,把隊里搞的很有起色。
我想,那時候要是像現(xiàn)在一樣,有這么好的政策,我們隊一定會搞得更好。
2017年10月于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