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土炕
那一年初秋,家里的新屋蓋好了,父親不顧母親的反對,執(zhí)意要自己盤炕。我們那兒管用土坯壘砌火炕叫“盤炕”,這里的“盤”是動詞,就是壘砌的意思。盡管母親顧慮父親盤炕的技術(shù)持反對意見,我和弟弟聽說要自己盤炕,卻難掩內(nèi)心的興奮之情。
盤炕,首先要打土坯,打土坯雖然是很辛苦、累人的活計,但對于半大小子來說,可以幫著大人干活的同時盡情地玩泥巴,是極有意思的事情。我倆興沖沖挑起水桶,扛上鐵鍬,跟在父親的身后向生產(chǎn)隊的土場奔去。
打土坯最好的季節(jié)就是春秋兩季,氣候干燥,土坯干得快。此時正值初秋,天高云淡,艷陽溫煦,路旁田野里一望無際的莊稼都進入了成熟期,黃綠相間的苞米地里,一株株苞米像列隊集合準備披掛上陣的戰(zhàn)士,腰里別著鼓囊囊的手榴彈。高粱像一群喝醉酒的莊稼漢,滿面紅光,笑嘻嘻地你擁我擠地跟我們打招呼。棉花地里碧綠的枝葉間,綻裂的棉桃托舉著云一樣白的棉絮。谷子則憨厚老實地彎下腰身,將飽滿的谷穗藏起來。蘋果園里,累累果子像羞澀的新嫁娘,臉上掛著動人的紅暈。父親邊走邊看著莊稼,不時擼下幾粒莊稼籽粒,搓一搓,吹去皮殼,放到嘴里嚼一嚼,心里盤算著收成,而我和弟弟則像嘰嘰喳喳掠過的小鳥,一邊走路還一邊打鬧著。
土場遠在村子的西北角,被生產(chǎn)隊和村民自家拉土積肥挖成了一個口大底平的大坑。邊上有一個積水坑,是打土坯的好地方。我們脫光了上衣和鞋子,褲腿也挽得老高,在空地上攢出一個大土堆,然后把土堆中間挖空,像火山口的形狀,從不遠處的水坑里挑水倒進土堆泡泥。泡泥需要一個時辰,可以借機休息一下,掏出臨走時母親塞進口袋的蘋果,咬一口,整個嘴里頓時甜汁四溢,剛才還冒煙的喉嚨,一霎間便被滋潤得無比舒爽。
等整個土堆的土都被水浸透了,把剪碎的稻草和進泥里,我和弟弟跳進泥堆里,用力揮動抓鉤攪動泥漿,把稀泥拌勻。泥要和得像發(fā)好的面粉,稀了成不了型,干了則糊在模具上脫不出來。打土坯的模具,我們叫它坯掛子,木板釘成,長方形,分大小,小的長約一尺,寬約半尺,比現(xiàn)在的建筑紅磚略大。大的長約二尺,寬約一尺,用來制作鋪炕面的大土坯。
和好泥,一個人蹲下把坯掛子平放到地上,另一個人用鍬鏟來稀泥,倒進坯掛子,打坯的人用手將稀泥填滿整個坯掛子,并且按實,再在水盆里蘸點水將稀泥的表面抹光溜,兩手保持平衡,勻稱用力,將坯掛子輕輕地從泥坯上方拿出來,地上一塊方方正正的泥坯就打好了,然后按行列再打下一塊。我和弟弟各拿一個土坯掛子比著賽打坯,父親負責給我們倆挑稀泥,一會功夫,平地上像古代軍陣,幾百塊土坯一排排、一塊塊就排列整齊地曬開了太陽。這時,低頭看看我們父子三個,全成了泥人,手腳沾滿了泥巴,連臉上和頭發(fā)上也濺上了泥點,汗流兒在脊梁上閃著光芒。
趕著牛車經(jīng)過土場的丁家三叔看見我們,跟父親逗笑話:“大哥啊,看來這飯菜給兒子吃不白吃哈?瞧這小哥倆,都能幫你打土坯了,快頂半條毛驢使了?!蔽覀z聽了,皺起了眉頭,可父親聽了卻滿臉得意的笑容,“是啊,總得比養(yǎng)豬養(yǎng)狗有點用吧!”
打夠了小坯,再打幾十塊大坯,小坯用來盤炕墻和里邊的煙道,而大坯是用來鋪炕面的。打大坯時,要給土坯里加筋,就是在稀泥里埋上竹篾或高粱秸,增加土坯的強度,避免攔腰折斷。幾百塊小坯已經(jīng)把我們累得腰酸背痛,汗流浹背,筋疲力盡,早晨就著咸菜喝下肚去的兩碗高粱米稀粥早不知哪去了,饑腸轆轆,腸胃咕咕叫。望望響晴的藍天,真希望飄來一塊濃云遮住毒巴巴的太陽,再吹起一陣小涼風??捎峙略苼砹?,風來了,雨也來了,那樣的話,我們整個一上午就白忙活了。唉,熱就熱點吧。
這時,母親的身影出現(xiàn)在田間小路上,我們哥倆像見到了救星,知道她一定是給我們送來了晌午飯,立刻跳起來迎了過去。母親竟然帶來了油餅和蔥花炒雞蛋。嗬,過節(jié)了一般。父親搖搖頭,“干什么弄這么好的嚼物,要敗家?。俊蹦赣H說:“你是大人吃啥都行,可他們哥倆半大孩子正長身子骨呢,干這么重的活兒,還不得給點好吃的?”我和弟弟一邊在心里嘀咕:“就是嘛。”一邊胡亂地在褲子上擦了擦泥手,抓過油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母親看著打好的土坯說:“只要不下雨,有兩天坯就能立起來了,多則七八天,少則三五天,就干透結(jié)實了,到時候咱們就可以盤炕了,盤好了炕就搬家,人家房東常二奶奶也著急了?!备赣H點點頭,也拿起筷子吃起飯來。我和弟弟聽到要離開租住了好幾年狹小逼仄冬天冷夏天熱的西廂房,搬進寬敞明亮的新家,別提多高興了,一高興,干勁更足了。
地里的莊稼剛割完,我們就開始盤炕了。父親扎上圍裙,手拿瓦刀,像真正的瓦匠,負責盤砌,我和弟弟一個負責從屋外搬運土坯,一個負責用鍬鏟運和好的稀泥,那時候買不起白灰,更別說水泥了,都是用稀泥做土坯之間的粘合劑。在地面上鋪上一條稀泥,擺上一道土坯,然后土坯上再鋪稀泥,稀泥上再砌土坯,層層疊疊,炕墻逐漸長高了,到了一米左右,父親再用土坯在炕墻里面的空地里砌上幾道同炕墻走向成九十度的土坯墻,這些土坯墻之間的距離比鋪炕面的大土坯稍窄,以便大土坯擺放上去穩(wěn)固結(jié)實。距離過大,炕面上的大土坯跨度大,淘氣的孩子在炕上蹦跳,就可能踩塌??幻嫦逻叺男⊥僚鲏ζ龊煤螅檬孪葴蕚浜玫拿夯姨畛?。當然沙土也可以做填充物,但沒有煤灰保溫效果好。煤灰填充到間隔墻一半高就可以了。這樣填充物正好和堂屋的灶膛一個高度,燒火時,煙火被煙囪吸引和牽拉著,順著炕洞從煤灰的上面涌過,穿過外屋土炕,沿著連通的煙道鉆進里屋土炕,最后從里屋土炕角上順著煙囪爬上屋頂,飄出去,在半空中裊裊散去??幻嫔箱伾咸刂频拇髩K土坯,然后用剪碎的稻草和泥涂抹平整,在炕面的最外邊,加上一根延伸到左右兩邊間壁墻里二三十厘米寬的棗木或梨木厚板炕沿,用來阻擋土炕上的東西,使它們不容易掉到地上去,特別是晚上睡覺時,枕頭不會滑落。
炕面抹平后,點火燒炕,嫌從外面堂屋灶膛燒火距離遠,炕面干得慢,就直接從炕墻底下預留的炕洞點火,架上粗大的干樹枝。不一會兒,整個土炕都開始冒熱氣,先是若有若無,細若游絲,后來就裊裊升起,氤氳作霧了,最后整個炕面像掀開鍋蓋的蒸鍋,熱氣騰騰,云遮霧繞,很是壯觀??幻骈_始有干的地方了,一小點漸漸擴大,直到整個炕面都燒干了,稀泥的濕痕不斷縮小,以至消失,泥土炕面變成了土白色。
土炕盤好了,父親趕集買回嶄新的蘆葦炕席鋪上去,白亮亮的炕席上灑滿了陽光。奶奶坐上了熱炕頭,樂得嘴都合不上了,一個勁地叨咕:“還是新房好呀,多亮堂,看這炕多熱乎。我這倆孫子為這新房、新炕可是出了大力了,你們要好好犒勞犒勞??!”年幼的妹妹興奮地從炕頭到炕梢來回跑,滿頭大汗也不肯停下來。我和弟弟躺上去,打兩個滾,感受自己勞動成果,內(nèi)心的喜悅無法用言語來表達。媽媽打好漿糊,讓我們幫著用買來的棚紙和積攢的舊報紙把屋頂和墻壁糊上,貼上好看的年畫,一家人歡歡喜喜在春節(jié)前搬了進來。連大花貓也不認生,在外面瘋夠了,直接跳上炕,咕嚕咕嚕地睡起來。
一盤不起眼的土炕,是鄉(xiāng)下人家里僅次于鍋的重要物件。客人來了,脫鞋上炕是鄉(xiāng)下人待客的最高禮遇,尊貴的客人還會被讓到炕頭上坐。主人遞過來煙笸籮、煙袋鍋,請你品嘗自己種植和晾曬的煙葉。講究一點的,還會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糖水,一杯熱茶或一盤洗好的時令水果,抓上兩把炒好的毛嗑花生。這時候,炕是客廳,也是餐廳。飯菜好了,一張木制炕桌(與餐桌的區(qū)別在于炕桌的腿兒一般只有三五十厘米高)往炕上一放,一家人按照輩分、年齡找好位置,圍坐在一起,碗筷齊響,讓就餐的氣氛變得異常熱烈。如果待客,自然是不能全家人一齊上陣了,家里的老人、當家人和重要成員才可以上來陪客。也有規(guī)矩差些的人家,允許哭鬧不止的年幼孩子坐在桌角邊和客人一起吃飯的。
平時,這土炕是老人的休憩之所,煙笸籮、針線筐,陪著他們或坐或躺,舒服愜意。年邁的奶奶們在土炕上哄大了一茬茬幼小的孫兒孫女。陰雨天,這土炕可以用來烘干和晾曬糧食、棉花和各種種子;春天炕稍又成了紅薯育秧的苗床,掀開炕席,在炕上鋪上細沙,把選好的紅薯種擺好,用沙子埋起來,然后在上面用噴壺灑水,用不了多久,沙子里便會齊刷刷地生出翠生生的紅薯苗。新抓來的小雞崽也可以放在炕角的圍子里,以防受凍著涼和貓狗的威脅。晚上,土炕托著一家人的夢,勞累了一天的人們,只要躺上這熱烘烘的土炕,舒舒服服地睡上一夜,用微弱恬適的呼吸或酣暢淋漓的鼾聲演奏起農(nóng)家特有的小夜曲,待到第二天早上,管保疲勞全消,疼痛不再。特別是寒冷的嚴冬,土炕為家人小心翼翼地保存了熬粥燒菜的煙火余溫,盡量把寒風和冷霜阻擋在他們的睡夢之外。
只要有家,盡管再貧困,房屋再破舊,一鋪土炕是必備的。鄉(xiāng)下人一生一世離不開它,先前連呱呱墜地的嬰兒都是在土炕上誕生的,在炕上啼哭,吮吸奶水,滾爬,直到長大成人。新婚燕爾,家里一定得給小夫妻準備好一鋪土炕,讓他們男歡女愛盡享恩愛情深。一鋪炕,在這時就是一個家庭誕生的標志。大人孩子肚子疼,腰腿疼,趴上去烙一烙就好了;感冒了,喝碗姜湯躺上去,蒙床棉被發(fā)發(fā)汗,立刻就輕松起來。年老體弱,這土炕便成了養(yǎng)病療疾的病床。只有即將離世的人,才無可奈何地離開這給予他幾多溫馨與溫暖,幾多歡欣與歡樂,幾多夢想與憧憬的土炕,兒女家人為其擦洗干凈,換好衣服,在奄奄一息中抬下炕去。一個人一旦與伴其一生的土炕分別,就意味著生命的終結(jié)。對于鄉(xiāng)下人,假如誰用宮殿龍床來換他們的土炕,他們也不會答應。一盤土炕記錄著一家人太多的幸福和歡樂,見證了兒時的成長歲月。無論多累的勞作,無論多冷的寒冬,只要躺到熱炕上,身體就舒坦了,心也就熨帖了。
進城幾十年了,我怎么也無法忘記家鄉(xiāng),忘記那幾間土房,那個長滿各種果樹和蔬菜的小院,更忘不了那閃亮著祖母慈愛的目光,散發(fā)著母親懷抱和臂膊余溫,灑滿了鄉(xiāng)間金燦燦陽光的土炕。許久許久我都不習慣睡在那軟塌塌、涼冰冰的床上,總覺得和家里的土炕相比,它太缺少溫暖和溫情了,尤其是初冬和初春沒有暖氣的時候,更叫人難以入眠,鉆進被窩,哆哆嗦嗦地蜷縮半天,用體溫去焐熱床被,那滋味真像沒了家,沒了娘親一般難以忍受。每到這時,我就更加懷念家里那熱得發(fā)燙,能夠舒筋揉骨、安心寧神的土炕。至今我還記得奶奶聽說城里沒有炕時那錯愕的神情,“唉,沒有炕可叫人怎么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