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在訴說
那一夜,中秋的團月很淡泊地游弋在厚厚的云天外。細密的雨絲一針一線地將綿綿的思緒織入塞外的晚涼。一個人、一本書、一盞燈將寂寞漂泊成煙波江上的一葉孤帆。
叮叮咚咚、噼噼啪啪……一種很好聽的聲音由遠而近,由緩而急,由疏而密地走進我的耳畔。細雨無聲的夜晚,這叮咚噼啪之聲卻緣何而來呢?很蹊蹺的聲音,將我探尋的目光引到了窗外。窗外漆黑靜謐、微雨迷蒙。雨絲輕輕飄落在屋頂,一絲一縷地匯集成溪流,順著屋檐一滴一滴地滑落著,一聲一聲地敲打在陽臺上空置的那只漆桶和塑料箱上。叮叮咚咚、噼噼啪啪的,像是有板有眼的打擊樂,又像是一字一句地唱吟。我想,那箱和桶是想跟我訴說些什么……??
人不會為一文不值的舊物而珍藏記憶的,但有時一些看似不起眼的舊物偏就能讓人能回想起什么。比如那只漆桶和箱子,它們原初只是為了主人的某種用途而來到主人的家中,然而一經用過,就被主人隨便地丟棄在某個角落,忍受著主人對它的冷落,一朝一夕,年復一年地寂寞著,但從未向你說起過、抱怨過什么。其實它們也是以另一種生命的形式存在著的,有時侯也會對你訴說,講訴起它的曾經。
那只桶最初來到家里時,正值女兒考取外地一所大學的那一年。
女兒金榜題名總會有身邊的親友前來致賀的。陋室寒屋忽然要有貴客來訪,不由得想將屋子好歹收拾收拾才妥。好面子的人大凡都是如此,你總不能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地去接待自己的客人吧。就這樣,女兒的一次遠足牽出了一段難忘的往事。
聽說姐姐、姐夫要給家里刮膩子,一向古道熱腸的內弟自報奮勇,主動幫助打理。
內弟小峰當兵出身,退伍后在一家國企工作,娶妻成家后育有一子,后來妻子下崗,一家三口日子過得一直很艱難。為了補貼家用,他經常利用業(yè)余時間做些小買賣。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正當內弟咬緊牙關向生活的重壓奮力抗爭之際,終于有一天他病倒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人被送到醫(yī)院已經昏迷不醒,經過一番搶救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卻被診斷為膠質性腦瘤,三天兩頭上醫(yī)院化療控制病情。刮家那日,為了給我家里省錢,內弟親自用自行車從自家馱來一大桶漆料,聽說這桶漆料是內弟頭年刮家剩下的。內弟駐址距離我這兒七八里之遠,也不知行動不便的他是如何將五十多斤重的一桶漆料給弄來的。
眨眼多少年過去了?,F(xiàn)如今遠嫁異地他鄉(xiāng)的女兒不時牽起家人的掛念。而身體每況愈下的內弟也于幾年前溘然離世。那只漆桶,那只被孤零零拋棄在雨夜中的漆桶,幽幽悲鳴著,似乎在向我訴說著什么。
那只于風雨中不甘沉默的箱子卻在訴說著一位朋友的往事。
友人姓郭,原為本地一家報社小有名氣的記者。因幾回發(fā)表稿件,于早年與之結下不解之緣。郭君與我年齡相仿并前后腳娶妻成家,同在一個城市相距不遠處安居,夫與夫結兄弟、妻與妻做姐妹,兩廂來來往往親如一家。上世紀八十年代國家開發(fā)海南,兄弟倆意欲相約同往淘金,然而因故我未能成行。與郭君揮淚一別,天南地北,白云悠悠。頭些年尚能與之偶爾謀面,后來見面次數(shù)越來越少直至音訊杳然。再到后來才聽說郭君與曾經相愛的妻子勞燕分飛各東西。前幾年郭君不知如何找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說是自己生意慘淡,境況堪悲,已轉至蘇杭一帶謀生。還說自己很是想念這里的舊日老友。也就在那回,郭君從南方給我航運回一箱陽澄閘蟹。十八只蟹被裝在泡沫塑料箱內,箱子外包裝是做工精美可以用來手提的那種紙殼,啟箱時里邊的蟹居然還活著。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回接受遠方友人的饋贈。總覺得那是一些鮮活的生靈,很珍重的,分送了朋友幾只,自己留了幾只養(yǎng)在水盆內,然而沒有一只活下來的。那只裝過閘蟹的泡沫塑料箱,賣破爛也不值幾文錢,隨手當垃圾扔掉也在所不惜,但我沒有這樣做,畢竟它承載著我與郭君一段難以忘卻的記憶,雖然與郭君音塵相絕十余載,也許今生今世再也沒有謀面的機會,但我還是沒忍心扔掉那只箱子。
?想來,人的生命是短暫的,而記憶更是有限的,所以人類便有了刻石留念、結繩記事的行為,后來又發(fā)明了文字、印刷、繪畫、攝影、電腦等,希冀以此來收藏往事、記載往事、流傳往事。
“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惫磐駚矶嗌偃撕褪聺u行漸遠,有的已經模糊不清,有的卻依然清晰可辨。先人們雖已無處可尋,但他們的生活氣息卻隨著他們曾經鐫刻過的石頭、冶煉過的銅器、打制過的鐵具,還有踩踏過的青山,蹚渡過的碧水恒久留存下來。而你我的往事又被珍藏到哪里去了呢?
有時候,看到家中的電腦,就會想起了被珍藏在里面的那一張張鮮活的笑臉和一行行飛揚的文字。還有,那一幀幀凝固著光影的老照片、一本本書寫著往事的日記本,以至于一首老歌曲、一部老影片總能勾起人們無限的美好回憶。
有時候,身邊的一個物件忽然就躍入眼簾,像舊日老友走進你的小屋,向你幽幽地訴說著什么。
比如那雨夜中的桶和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