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 婚禮(散文)
接到朋友的請柬,邀我參加他女兒的婚禮,我?guī)е习楹蛯O子按時前往?;槎Y在市委斜對面的金凱悅大酒店舉行。二樓大廳里足足擺了四十幾桌宴席,加上單間的,恐怕要超過五十桌了?;槎Y臺的背景墻上正交替播放著新郎和新娘的巨幅照片,一條紅地毯連接著婚禮臺對面一座五彩繽紛的花房,花房被鮮花包圍著,充滿了神話般幸福美滿的氣氛。大廳里播放著甜蜜的樂曲,讓人有種如癡如醉的感覺。
朋友對我說,女兒男友家是山西的,婚禮由他一手代辦,請我做證婚人,讓我準備到時候說幾句。朋友的事我無法推脫,就答應了。在我坐下來想臺詞的時候,我不由得想起幾十年前第一次做證婚人的情景。
那是下鄉(xiāng)插隊的時候,由于對村里情況還不太熟悉,除了安二叔那里,其他地方,我很少去串門。一天吃過晚飯,婦女隊長夏姑找我,說讓我?guī)蛶兔?,到她家去一趟,我以為是干體力活,就穿了一件還沒來得及洗的舊衣服跟著去了。夏姑只比我大兩歲,已經(jīng)是一個孩子的媽媽,因為在村里輩分高,我得跟著別人叫她姑。夏姑是個高中生,沒考上大學就回家務農(nóng),找了個對象,是他高中同學,家在幾十里遠的地方。為了照顧寡婦老娘,夏姑沒有到男方家去,所以夫妻兩個現(xiàn)在還是兩地分居。到了她家沒進正房,直接來到院門旁邊蓋的一間小屋里。小屋里燈光昏暗,可能是電壓低的緣故,燈泡黃黃的,比油燈強不了多少。屋里有一盤小土炕和一張黑黑的桌子。桌子前站著三個人,都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年輕社員,兩男一女。男的是根旺和成子,女的是安菊。三個人對我笑笑,說了聲:“來了,開始吧?!毕墓谜f:“開始吧?!蔽也恢?,疑惑地問:“開始什么?”夏姑說:“今天成子和安菊結(jié)婚,請你來做證婚人,你在城市見得多,就按新式結(jié)婚辦,越簡單越好?!蔽殷@訝地看著他們,以為是在開玩笑。這是結(jié)婚嗎?除了墻上新貼的一張毛主席像外,沒有一點結(jié)婚的樣子。沒有父母,沒有親朋,沒有宴席,一句話,什么都沒有,這叫什么結(jié)婚典禮???我說:“不是開玩笑吧,還有這么新式的嗎?”夏姑笑著說:“是真的,都領了結(jié)婚證了,就是安菊她爸不愿意,嫌成子家窮,只好簡單辦了?!蔽艺f:“那不好吧,人家家長都不同意,我們這么做不是犯錯誤碼?”夏姑說:“虧你還是城里下來的學生,也這么封建。男女婚姻自己做主,家長不同意是嫌貧愛富,你支持哪個?”“我,我……”我不知如何回答了。安菊走過來對我說:“勝子大哥,你就幫幫忙吧,我爸不同意,別人誰也不肯幫我們,可我一定要和成子結(jié)婚,只有夏姑支持我,借了這間房給我們。今天請你和根旺給我們主持一下,我和成子求求你了?!蔽艺f:“別急別急,不是我不幫忙,你們真的有結(jié)婚證嗎?”成子遞過兩張印著毛主席頭像的大紅結(jié)婚證,我一看,沒錯,是公社發(fā)的。我想了想問:“你們什么時候戀愛的?”安菊不好意思地說:“快一年了,我們是真心的,不騙你?!薄澳呛冒伞!蔽艺f,“不過也不能太簡單了,這可是一輩子的終身大事,怎么的也得有點喜糖??!這樣,我這有五塊錢,根旺你跑一趟,到供銷社買些喜糖,再買兩盒煙一瓶酒,我把知青都叫來,咱們熱鬧熱鬧。”我知道,那時社員都很窮,可能兩個人都沒錢了。我爸每個月給我寄十塊錢,兜里還剩五塊,就都拿出來了。夏姑高興了,她說:“我說的沒錯吧,勝子一定會支持的,根旺快去,我們等著你?!?br />
我跑回知青點向幾個知青一說,五個人都覺得稀奇。下鄉(xiāng)這幾個月的生活也覺得有些枯燥無味,趕上有這事一窩蜂都來了。
小屋里擠滿了人。根旺抓著水果糖塊分給大家,夏姑的小女兒也擠進來伸著小手要糖吃。安菊和成子并排站在毛主席像前,我宣布結(jié)婚典禮開始,新人給毛主席三鞠躬,給夏姑三鞠躬,給大伙三鞠躬,婚禮結(jié)束。夏姑說:“不對,夫妻還沒對拜吶?!蔽矣趾埃骸霸偌右粋€,夫妻對拜!”在大家哈哈大笑中,安菊和成子相對鞠了躬。不知誰在后邊推了一把,二人的頭咚地一聲碰在一起,引起一陣更大的笑聲。接下來夏姑拿來兩個大碗,一瓶白酒咕咕咚咚倒進碗里,每人輪著喝一口。什么菜也沒有,辣得眼淚都流下來,那時我還不會喝酒。
我自認為做了一件大好事,沒想到卻給自己招來了麻煩。
第二天一大早,我聽到外面?zhèn)鱽砗艽蟮某臭[聲。出院一看,在成子的家門口幾個人打成一團。只見安菊的堂哥安豹騎在成子的身上,揮拳猛打,安菊拉著安豹的一只胳膊又哭又喊。安菊的爹安二叔手里拿著一根棍子,正跟成子的爹對持著。我跑過去拉開安豹,大聲說:“別打了,要出人命的?!卑脖痔吡顺勺右荒_,才不情愿地喘著粗氣站在一邊。安二叔對我說:“勝子,這事你別管,你也管不了,我非打死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卑簿张^散發(fā)地對著他爹喊:“你還要怎么樣!要打,打死我吧,反正婚也結(jié)了,你就當沒我這個閨女吧!”氣得他爹舉著棍子跑過來。我趕忙上前攔住他,一個勁地勸解。安二叔把棍子一扔,對安豹說:“走,不管她了,丟死人了?!卑捕鍤夂艉舻刈吡?,安豹指著成子說:“你敢不讓我妹回家,我打扁你!”看著安家爺倆走了,我的心里好不是滋味,這是怎么啦,至于嗎?我決定要問個明白。
出工的時候,我向一塊干活的村民打聽這事,可是誰也不跟我說,只是搖頭,讓我少摻和。可是越是這樣,我越想弄明白。晚上收了工,我拿上半包沒吸完的黃金葉煙,走進安二叔家的院子。安二叔是我很佩服的一個人。他小時念過書,有一定的文化,愛和我在一起談天說地,還會背一些毛主席詩詞。他的農(nóng)活技術在隊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我剛來的時候沒少教我。由于我的努力,他??湮以谥嘀惺亲钣谐鱿⒌模虼宋野寻捕瀹攷煾狄粯訉Υ?。
我走進屋,看到安二叔氣鼓鼓地坐在那里吸著旱煙,看我進來斜了我一眼,也不和我說話。我笑著問:“安二叔吃飯了嗎?”安二叔把旱煙袋在鞋底子上啪啪磕了兩下,說:“氣都氣飽了,還吃飯!”我拿出黃金葉煙,抽出一支,遞到安二叔嘴邊,說:“別生氣了,二叔,我不是不知道嗎!”安二叔嘴角動了兩下,把煙接過去,我趕緊用火柴給他點上。安二叔吸了一口煙,這才示意讓我坐下。我問到底怎么回事,安二叔想了半天,才一五一十對我講了起來。
原來,安二叔打根上瞧不起成子一家人。說從成子爺爺那一輩起就是村里的混混,把祖上的幾畝地全賣吃了。到了成子他爹這輩,成了全村最窮的人家。土改時分了地,他給種的草比莊稼還高,要不是有了生產(chǎn)隊,一家人喝西北風吧。這樣的人家安菊怎么能嫁?安菊她媽死得早,是安二叔一把屎一把尿把安菊和她姐拉扯大。姐姐出嫁了,剩下爺倆一起生活。本想等安菊大些找個合適的人家嫁了,做老人的也就放心了,誰知安菊竟和成子好上了,怎么勸說也不聽,還瞞著安二叔自己把結(jié)婚證領了,你說氣人不氣人。安二叔說到動情處已是老淚縱橫,我也跟著難過起來。
可是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能有什么辦法。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安慰安二叔的語言,就信口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也許將來他們過得比你還好呢,您就別操心了。”“說得輕巧,那福能從天上掉下來?那得靠干,靠幾輩人的積攢,就他們家?哼,想都別想?!卑捕逵謥須饬?。我無話可說了,就岔開話題:“您不是沒吃飯嗎?我正好也沒吃,您說吃啥,我來做?!卑捕逭f:“得了,還是我來做吧,你等著馬上就好。”安二叔說著出去抱柴火生火做飯。那一天我和安二叔一起吃的玉米糝粥,邊吃邊拉著家常。我說:“您也別生悶氣了,看氣壞了身子,事情既然這樣了,由他去。您沒看安菊鐵了心要和成子好,您總不能棒打鴛鴦吧。再說,成子這小伙子不錯,和他爹不一樣,您說是不?”總算有點收獲,安二叔答應不再管安菊的事。
從那以后,再沒見到安菊來隊里干活。成子和他爹分了家,抱著床被褥,在外頭找了一間房,小兩口自己過起來。半年以后,安菊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安二叔一直也不去看,還是安菊她姐姐偷偷跑來送了五塊錢和幾斤小米。聽說姐姐看了他倆的慘樣,抱著妹妹哭了好一陣子。
成子也變了,變得少言寡語,只知埋頭干活。秋后大隊組織人到建筑工地打小工搞副業(yè),成子急著報了名,穿著一雙漏著腳趾頭的布鞋走了。為了每天掙那一塊錢,連續(xù)干了三個月,到快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了,回來時娃娃臉變成了刀條臉。刨去自己吃飯花的錢,成子交給安菊三十八塊錢,還給孩子和安菊各買了一件新上衣,而自己一分錢也沒舍得花。這是后來夏姑告訴我的。因為那時候父母來信叫我回去和他們一起過年了。
春天到了,麥苗一片青綠。我和安二叔幾個人扛著鐵锨去給麥地澆水。機井的水順著渠溝流過來,我們挖開地頭的田埂,讓井水流進地里。這時我遠遠看到安菊領著兒子從大渠走過來,我忙對安二叔說:“看,你外孫?!卑捕逄ь^看了一眼,又低下頭干活,一句話也不說?;厝サ穆飞习捕迩那膶ξ艺f:“晚上你把孩子接到我家,讓我看看行不?”我說:“想看就直接去他家看,不就得了?!卑捕宓晌乙谎郏骸斑@孩子,咋不懂事理,就算給你二叔幫忙,去不去?”“去去,我去?!蔽倚睦锖眯Γ@老頭,想看孫子還愛面子,看來這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好事,事情有轉(zhuǎn)機。
我匆匆吃完晚飯,拐到供銷社買了兩毛錢的糖,又走到了安菊住的地方。見小兩口正在吃飯,我拿出糖塊逗著孩子玩。安菊兩口子都站起來,問我吃了沒有,我說:“吃了,你們快吃飯吧,我?guī)拰挸鋈ネ嫱??!背勺拥膬鹤咏袑拰挘瑒倳呗?。我抱著寬寬來到大街上,拐了個彎,走進安二叔家的院子。進到屋里,安二叔已迎到門口,他張開兩臂把寬寬接過去,沒說話眼淚就在眼眶里轉(zhuǎn)開了。我趕忙退出門外,說:“我在外面轉(zhuǎn)轉(zhuǎn),你們爺倆待一會兒?!蔽以谠豪锏臈l石上坐下來,看到小院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兩只鴿子在房頂上咕咕地叫著,一棵桃樹上粉紅色的芽苞已經(jīng)疙疙瘩瘩掛滿枝頭。這是安二叔精心嫁接的“五月鮮”蜜桃,全村也只有這么一棵,想必今年寬寬有桃子吃了。
真是屋漏偏遇連陰雨,在寬寬兩歲多的時候,成子出事了。他從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掉下來,把脊椎骨摔傷了。在縣醫(yī)院住了三個多月也沒好利索,回到家繼續(xù)養(yǎng)著。我去看他的時后成子哭了,那次叫安豹騎著打也沒見他流淚。成子說:“咋辦吶,我要癱在床上,安菊和寬寬咋辦?我咋這么倒霉呀!”我說:“有大隊和生產(chǎn)隊照顧著,怕啥?別瞎想,沒事,會好起來的?!背勺诱f:“你不知道,有人在看我們的笑話,說安菊瞎了眼,嫁了我這么個窩囊蛋,我真想爭口氣,讓安菊過上好日子,可老天爺也整治我,我是不是就不該和安菊結(jié)婚???”我說:“沒有的事,天災人禍只是巧合,哪有什么老天爺,你還迷信呀?!卑簿照f:“聽聽人家勝子哥說的多好,你就是一天到晚瞎想。有我在什么也別怕,就是要飯,我也能養(yǎng)活你。大不了多歇些日子,等你能下炕了,在家看著寬寬,我去下地掙工分,日子一樣過?!卑簿兆旖嵌秳又?,眼圈有些發(fā)紅。我被眼前這個個子不高,看起來弱弱的女子的話震驚了,感到她身上有一股常人沒有的勇氣和堅定。我又安慰了成子幾句,轉(zhuǎn)身走出了那間小屋。我要去和安二叔說說,讓他知道知道這些事。
過了幾天,安二叔讓我和他一起給安菊倆人送去一小袋白面和十塊錢,還給寬寬買了虎頭帽、虎頭鞋和一身新衣服。到了安菊住的地方,老頭站在院門口,就是不進去。我把東西拿進屋,告訴他們安二叔來了,等安菊走出門叫了一聲爹,安二叔早走遠了。
我就想,天下做父母的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好,總想給他們的路鋪的平平的,把他們的將來安排的順順的。可是孩子們也有他們的追求,有他們的愿望,老人想的和孩子們想的總有不一致的地方,這就叫代溝吧。其實該飛出去的時候就叫他們飛吧,孩子的翅膀硬了才能飛得高、飛的遠。這也是做父母的心愿。
我下鄉(xiāng)插隊三年,最后還是返城參加了工作。離開村子的時候鄉(xiāng)親們前來送行,安菊領著寬寬跟成子一起送我到村口。安二叔沒有來,昨晚我倆已經(jīng)聊了半夜。他還是不肯見閨女女婿,只認外孫子。他說心里的疙瘩還沒有解開,以后再說吧。他囑咐我,一定要聽父母的話,等你們老了的時候就什么都明白了。我揮手和鄉(xiāng)親們告別,坐著隊里的馬車趕往火車站,很少流淚的我也流淚了。
看著眼前朋友女兒豪華的婚禮,想起在那小屋里成子和安菊結(jié)婚的情景,我感慨萬分。愿天下有情人都幸??鞓钒桑≡柑煜伦龈改傅亩既缭敢詢敯?!還是安二叔說得對,幸福是靠干出來的,是靠幾代人的積攢堆積起來的。我們要珍惜今天,努力去創(chuàng)造明天,讓幸福日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