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農(nóng)村，趕上大集體時代，參加工作之前的學(xué)生時代，基本上都是在農(nóng)村度過。將自己知道和印象較深的一些生產(chǎn)隊的往事，敘述出來，就教于大家。
　　
　　 憶苦思甜
　　
　　 我五六歲記事的時候，朦朦朧朧記得，生產(chǎn)隊隊長明旺帶隊，領(lǐng)著一班人，披紅掛彩，敲鑼打鼓地到薛集街上，去迎接紅絲綢包扎“紅寶書”（《毛澤東選集》）。回來后，又舉行隆重虔誠的儀式，將“紅寶書”分發(fā)到貧協(xié)隊員和先進社員的手里，然后由社員捧回家，擺在堂屋的主席臺中央。
　　 那時人們上早工，到地里干會活，再回來吃早飯。吃早飯前，還有一樣重要內(nèi)容，就是社員們分幾組，一個組十幾個人站一排，背誦“老三篇”，背得到的才能回去吃早飯。開始時慎重嚴(yán)肅，年輕記性好的，一次背一段，還能過得去。但歲數(shù)大的，記性差，提醒幾次，還是背不到。遇到一根筋的村官，不僅社員受罪，也耽誤了農(nóng)活。有頭腦活泛的人，與村干部商量說，讓記性差的社員，一次背一兩句，慢慢完成學(xué)習(xí)背“老三篇”的任務(wù)，吃飯、生產(chǎn)兩不誤。大家都認(rèn)為這辦法不錯。好在這種表忠心的形式主義，持續(xù)時間不長，最后不了了之。
　　 后來，根據(jù)上級批示，開展“憶苦思甜”活動。先是吃“憶苦思甜”飯。就是生產(chǎn)隊里，在倉房旁架口大鍋，把地里薅來剌腳芽之類的野菜，放進鍋里煮，糊上紅薯面，像稀糊辣湯一樣，但比糊辣湯不知難喝多少倍。按要求，每個社員都要喝上一大碗。有胃病的社員，直反胃，端著碗，裝著到遠處喝，悄悄倒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這算是達到了“不忘過去苦，牢記血淚仇，不吃二遍苦，不受二茬罪”的學(xué)習(xí)效果。我們小孩子們覺得好玩，也跟著跑去喝黑乎乎的野菜糊糊，又苦又澀，難以下咽，嘗了一口，一個個伸著舌頭，呸呸直吐。
　　 接著還要開“憶苦思甜”大會。社員們白天一般忙生產(chǎn)，大會基本上都安排在晚上開。會場布置在村里空場地上，搭上臺子，兩邊木桿上掛著兩只馬燈。民兵隊長二狗把四五十歲、馱背的地主和地主婆押上來，彎腰勾頭地站在臺前，面向黑壓壓的社員。一個仇大苦深的老貧，上臺揭發(fā)地主過去，如何欺壓剝削長工。
　　 婦女隊長張光秀叫幾個歌唱得好的婦女，在臺上互相攙扶著，唱起一支歌名叫《不記階級仇》。當(dāng)時這首歌，在大江南北很流行，前幾句歌詞是“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恨......”
　　 歌詞通俗易懂，曲調(diào)婉轉(zhuǎn)悠揚，加上婦女們帶上哭腔同唱，唱得人們直抹眼角，掉眼淚。
　　 會議進行到高潮處，民兵隊長跑上臺去，照著地主的又黑又瘦的臉就是幾巴掌，抽得他歪倒一邊，又被抓起，邊打邊呵斥：“還不老實，跪下！”一腳又踹得地主跪在臺前，地主婆也乖乖跪在一起。朦朧的燈光下，看到有隱隱暗血，從地主黑瘦的嘴角流了出來。突然，有一個人沖在臺上振臂高呼，“打倒惡霸地主！”，臺下群眾就舉起胳膊跟著呼應(yīng)“打倒惡霸地主！”“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吃水不挖井人，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產(chǎn)黨！”“共產(chǎn)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那時我只有六七歲，覺得熱鬧好玩，跟著小伙伴們臺前臺后地亂跑亂竄。會場涼風(fēng)吹拂，木桿上馬燈搖晃，燈焰跳動，光線昏暗。背后是無邊的黑沉沉夜色，這激動人心而又有些叫人害怕的場面，在我腦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現(xiàn)在想想又像一個遙遠的夢影。
　　
　　 夏夜聽故事
　　
　　 大集時，不僅缺吃少穿，就連文化生活，也很奇缺。能看場電影，看場戲，聽回說書，也是一次難得的精神享受。
　　 我們生產(chǎn)隊有一個下鄉(xiāng)知青，叫李忠文，不僅字寫得好，肚子里墨水也多。因為家庭歷史問題，是最后一個從生產(chǎn)隊走的，被推薦上大學(xué)，后來留校任教，成為華中科技大學(xué)的教授。
　　 夏天晚上納涼，隊上幾個歲數(shù)大的男的，感到無聊，知道李忠文知識多，有學(xué)問，就找他講故事。李忠文人品好，大伙遇事請他，沒有架子，總是熱心快腸地幫忙。他講的《西游記》，更是繪聲繪色，形象生動，引人入勝。說到精彩處，手腳比劃，高聲斷喝，抑揚頓挫，叫人聽得有滋有味，如癡如醉，使大伙的情緒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變化迭蕩起伏。不知是他學(xué)說評書的慣例，還是章回情節(jié)使然，到了關(guān)鍵處，留下懸念。夜深了，大家戀戀不舍地離去。第二天，大伙在地里干活，還在議論和回味昨晚聽的故事，又牽掛著后面的人物和情節(jié)是什么結(jié)局。
　　 晚上，飯碗一丟，大伙就云集到知青們住的屋里。后來，小屋坐不下，就坐在有月色星光的門前樹下，呈扇形圍坐一片。李忠文講的故事，記得最清楚的是唐僧師徒四個過火焰山，孫悟空三借芭蕉扇，與鐵扇公主斗法，鉆進鐵扇公主肚里捅肝扯肺。鐵扇公主疼得死去活來，才說出芭蕉扇的使用秘訣，終于扇滅了火焰山。還有一個就是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白骨精，一會變成送飯年輕的媳婦，一個變成找女兒的老嫗，一個變成找女兒找老婆的老頭。把唐僧，豬八戒，沙和尚都迷惑住了，只有火眼金睛的孫悟空心里清楚。無奈人妖不分，糊涂至極的唐僧念緊箍咒，趕走了孫悟空。在唐僧快要成為白骨精盤中之餐之時，還是豬八戒請回孫悟空救了唐僧。
　　 從那時開始，我非常敬佩李忠文這個知青。他不僅書看得多，記性好，還能把故事講得栩栩如生，精彩生動，讓人如臨其境，如見其人。即使我以后長大了，專揀《西游記》這幾個章回看，就像讀劇本與看戲的區(qū)別，還是沒有小時聽故事時那么生動形象，精彩過癮。
　　
　　 偷“青”
　　
　　 用現(xiàn)在的時髦話，五零后，六零后，七零后，都有一些關(guān)于饑餓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最難熬的是黃春頭上、青黃不接的時候。春上天長，農(nóng)活正忙，社員們餓得實在沒辦法，只有偷吃未成熟的莊稼果實充饑，被稱之為偷“青”。而不是少數(shù)民族的男女青年在“偷青節(jié)”，偷來青菜，互相增送蔬菜，談情說愛，表達情愫的風(fēng)俗。
　　 那時，家家戶戶糧食都不夠吃。黃春頭上，只有采摘野菜和樹花充饑。野菜，有薺薺菜，灰灰菜，馬齒莧，還有生產(chǎn)隊種的一樣叫紫云英壯地植物。人們也把嫩尖摘回去，拌上豆面蒸熟，澆上蒜泥吃。樹花有槐樹花，榆錢，還有吃榆樹葉的。甚至還有偷隊上育紅薯苗的紅薯母子吃的，發(fā)了芽的紅薯母子雖然有毒，餓“敵”當(dāng)前，人們也無所顧忌。還有變賣東西，到河南都司買紅薯干，或找親戚借紅薯干回來度饑。
　　 既便如此，辦法想盡，人們還是普遍感到不夠吃。春耕的農(nóng)活又重又忙，社員們干活干到快晌午時，肚子餓得咕咕嚕嚕直叫，胃痙攣，出虛汗。這時候，有些年輕的社員，心窟眼多，膽子大，借解手之機，跑到遠處河灘柳樹林，偷豌豆、蠶豆吃。等蠶豆長老一點，掰半干豆角，找點干柴，燒熟吃，清香氣味，直鉆鼻管。還有麥子灌漿后，直接搓搓生吃的，有點豆?jié){味道。等麥穗青黃時，有掐麥穗燒麥籽吃的，嚼到嘴里甜絲絲的。隊長知道后，也只有睜只眼閉只眼。因為人抗拒不了胃的需求。這個時候，談禮節(jié)、尊嚴(yán)、羞辱，顯然是奢侈的，愚腐的。后來更多的人加入到偷“青”的隊伍。我們這些不大不小娃子們，也跟著學(xué)了些偷“青”的經(jīng)驗。
　　 新麥下來后，情況有所改善，但糧食還是按人頭按月按標(biāo)準(zhǔn)分到戶，只能吃個半飽。那時有個說法，忙時吃稠，閑時吃稀。入秋時，有掰半熟的苞谷棒啃的，有偷長得像老鼠一樣大小的紅薯，在袖子上抹抹就吃的。最好吃的，是黃豆下來，薅幾窩，跑到河坡里，撿點干樹枝，邊燒邊剝著吃，噴香噴香的，一個個嘴上都是吃得黑乎乎的......
　　 分田到戶后，徹底結(jié)束了農(nóng)民們種糧吃不飽肚子的歷史。痛定思痛，同樣的地，同樣的人，為什么現(xiàn)在能吃飽，那時吃不飽，甚至餓死人？古人說，“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睙o論什么時代，吃飯，都是第一位的。飯都吃不好，許諾的再美好，也只能是空中樓閣，畫餅充饑。
　　
　　 養(yǎng)統(tǒng)購豬
　　
　　 大集體時，生產(chǎn)隊每年都有繳統(tǒng)購豬的任務(wù)，社員們家家戶戶自然都得養(yǎng)豬。通常是每家春上買一二十斤豬娃，喂到年底有一百二十斤以上，才夠繳統(tǒng)購豬的標(biāo)準(zhǔn)。
　　 喂統(tǒng)購豬，既增加了家庭收入，生產(chǎn)隊還分給一定數(shù)量豬飼料當(dāng)口糧，在糧食不夠吃年代，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因此，社員們也都樂意養(yǎng)豬。農(nóng)家無閑月，老少有事忙。家里養(yǎng)豬后，放豬，看豬，割豬草，有時喂豬，自然是我們這些十來歲學(xué)生娃們的份內(nèi)之事。
　　 放豬，像是給囚犯放風(fēng)一樣。中午放學(xué)后，把豬從豬圈里放出來，放到村里跑跑，透透風(fēng)。后來跟個人，不叫豬跑到生產(chǎn)隊地里啃吃莊稼就行。豬崽，有時跑到溝坎邊啃啃青草，邊吃邊輕快地?fù)u著尾巴。有時遇著別的豬，互相嗯嗯，好像在交談什么，有時下到堰塘邊水里打會泥，臥上一陣，很會享受。當(dāng)晌午飯好，再把豬趕回去。
　　 有些家戶沒看好豬的，豬往往就跑到地里啃壞莊稼。還有些不自覺的，半夜故意把豬放出去打野食，糟塌莊稼，省自家的飼料。生產(chǎn)隊只好搞了一種看豬牌辦法（一塊特制、寫有字的長木板）加以管理。誰家的豬跑到生產(chǎn)隊地里，看豬牌就放在誰家，這一家就趕緊到村莊周圍青苗地逮別家戶的豬，看到后就攢這豬頭，跟在后面，看是哪家的豬，然后就把看豬牌，放在哪家門口?？簇i牌在家戶里是不能過夜的，一過夜，生產(chǎn)隊就要扣工分。哪些家門口放有看豬牌的，若是沒找到下家，很是著急，早中晚，甚至晚上，都在村莊周圍莊稼田里瞅豬。實在逮不到豬，又不想扣工分的，有奸滑一點的，趁晚上人看不見，就把看豬牌悄悄放在別人家門口，或是扔到村邊田地里。為此鬧了不少糾紛，不過豬啃吃莊稼的情況也不少了。
　　 那時糧食緊張，人們都經(jīng)常餓著過，豬飼料更是不夠。為了使豬長得快些，年底好繳上統(tǒng)購豬，只有春夏割青草補充。春上，青草一長出來，小伙伴們就成群結(jié)隊，提著竹筐，在地里割青草。有次，我誤割了一點貓兒眼、蛤蟆皮之類的野草，豬能把其他的草，吃得一個青葉都不余，唯獨剩下這有毒的草?？磥硖焐f物，都有各自的生存之道。夏天里，豬草好割些。溝渠坎坎，柳樹林里，河坡水邊，到處都是長得茂密的青草，兩袋旱煙功夫，就能割滿滿一筐。堰塘里長著一種浮萍，豬也喜歡吃，隔幾天撈半竹筐籃回去，倒進豬槽里喂豬。秋天，紅薯下來，秋莊稼也收獲回來，喂豬的東西也豐富起來。
　　 平常的豬食，主要是刷鍋水，摻麩皮，稻谷糠，附以青草。最好的豬食是，收了紅薯，人們吃剩下的紅薯皮，紅薯頭，紅薯根等邊角余料，摻上稻糠麥麩及紅薯葉藤、菜葉。半樁子大的豬，狼吞虎咽吃著，發(fā)出吧唧吧唧的響聲，最后，連槽底都舔得干干凈凈，這也是豬長得最快最上膘的時候。吃罷了，豬抬起頭煸動著大耳，望著主人，嘴巴直哼哼，好像在說，還沒吃飽，還想再吃點。但主人家再心疼豬，也得給它節(jié)食，要細水長流么。豬只得圍著豬圈轉(zhuǎn)轉(zhuǎn)，這兒聞聞，那兒拱拱，意猶未盡地躺下。
　　 到了年底繳統(tǒng)購豬那天，主人家趕早做一鍋最好的豬食，把豬喂得飽飽的。然后，捆了前后腳，抬在板車上，拉到收購站。希望多賣幾斤，多換幾個錢，改善下生活。
　　
　　 參加修滕莊水庫
　　
　　 一九七五年興修滕莊水庫，是薛集全公社的集體會戰(zhàn)。那時修水庫相對簡單，就是根據(jù)規(guī)劃設(shè)計方案，確定壩基，然后從庫區(qū)挖土。用人力板車，把土一車車?yán)綁位鶋紊希S后拖拉機帶著大石磙碾壓瓷實。然后，再填土，填一定厚度，再用施拉機碾壓，就這樣一層層壘到一定高度，水庫就建成了。通常情況是壩基寬，頂部窄，成梯形。在水庫最深處設(shè)有放水閘門。條件許可，為使水庫堅固，在迎水面和壩頂用水泥澆筑，以抵御水浪的沖刷。
　　 當(dāng)時興修水利，都是安排在冬季農(nóng)閑之時，以生產(chǎn)隊為排，以大隊為連單位參加水利建設(shè)。記得有一年放寒假，因修水利任務(wù)緊，我們幾個上初中的，也被生產(chǎn)隊安排去參加修滕莊水庫。
　　 我們幾個隨著生產(chǎn)隊的送糧送柴的牛車，來到工地上。只見這里紅旗招展，人山人海，人歡馬叫。歌聲嘹亮，高音喇叭不斷地播放的先進單位、先進個人和動人事跡。我們立即被這戰(zhàn)天斗地的火熱氣氛所感染，既好奇又興奮。
　　 公社指揮部把修壩任務(wù)分解到每個大隊，大隊再分到各個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用牛把堅硬的土地犁虛。然后，有鐵銑裝上板車，再用人拉到壩上。有時牛犁不動，只有用人掄镢頭一點一點挖了裝車。當(dāng)壩壘高后，一個人拉不上壩，就一個人帶掌把帶拉，左右兩邊兩個人推拽。上陡坡板車側(cè)翻的，下坡跑得快，車輪跑掉的，經(jīng)常有工傷事故出現(xiàn)。我們幾個中學(xué)生，力氣小，鏟裝不動土，只能扶的板車把，或幫著推上陡坡的重載板車。為了趕進度，人們常常加班加點，天麻麻亮就上工，抹黑才收工。
　　 睡覺是在附近村莊搭的工棚，地上鋪稻草或麥秸打的蒿扦，打地鋪。人們白天累了一天，晚上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往床上一倒，鼾聲四起，雷聲一片。在風(fēng)洞工棚內(nèi)，如何寒冷，外面寒風(fēng)如何呼嘯，人們也不知道。早餐每個人一個杠子饃，一碗米湯。有細顧舍不得吃的，留一點裝在黃掛包里，有人回去捎給家人吃。中飯，蘿卜蒸米飯，飯菜都有。晚飯是面條摻紅薯或紅薯干。